医生的悲情人生——道是 无晴
文摘
小说
2023-08-14 22:02
加拿大
按语:医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看到生命的顽强,灿烂,亲手迫使死神与无数美好的生命擦身而过。 医生是世界上最悲惨的职业,目睹生命的孱弱,娇脆,虽奋力与死神刀山血海殊死搏斗,仍回天乏力,无助地目送生命在手中流逝。
双人间的小病房,窗台上摆了一盆“玻璃翠”,粉花绿叶,娇艳欲滴,一缕阳光照进来,花朵透着光,象女孩子薄薄的纱裙。秀竹,29岁,以肺炎收住呼吸病房,后诊断为急性白血病。呼吸病房的住院医请我这血液病房的住院医给她做骨髓穿刺。秀竹静静地躺在床上,当时不常见的卷过的黑云般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蓝白条的住院服,娇娇软软的身子,玲珑凸凹,秀眉丽目。她软棉棉地伸出一只手,声音也是软棉棉的:“小宁大夫,不会太疼吧?”她是部队文工团唱歌的,来自一个小村庄,歌其实不怎么会唱,但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十年前被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军官带到北京,这军官自然就成了她的丈夫。这丈夫现在就在边上,一身军装,黑黑胖胖,连成片的铁青胡子茬。他轻手轻脚,满眼关爱,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我选择胸骨给她做穿刺,虽然危险性稍曾加,病人仰面接受穿刺的恐惧感也大,但对于她这种已进行过化疗的骨髓极度抑制的病人,胸骨取样的成功率高,涂片效果好,可对进一步治疗提供更准确的信息。穿刺过程非常顺利,秀竹一动不动,那青胡子一直握着她的一只手,眼睛在我的手上和她的脸上来回流览。我把骨穿包收好时,胡子转眼已经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给秀竹擦脸,擦汗。有胡子的下级来探过病,那时胡子可是很威风的。呼吸和血液病房夜间医生联合值班,一个医生管两个病房,70多个病人。我值班的一天,夜半三更,病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危重病人也都平稳,我在医生值班室做病情记录。有踢踢踏踏,轻轻盈盈的声音由远而近,像一团飘然而至的柳絮在空气中碎步轻云,是秀竹穿着软底拖鞋过来了,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还是那副让人爱怜的柔柔软软的样子。我放下笔,招呼她:“有什么不舒服吗?”她慢慢坐在我的对面,用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小宁大夫,睡不着,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行吗?”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那个穷山恶水的小村庄,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妹妹,缺吃少穿的苦日子。现在都好了,因了那胡子的缘故,她哥哥在县里有了工作,妹妹也上高中了,胡子还接她的父母到城里来住。我不出声地听着,偶尔递给她一个笑眼,隔着桌子,她又把笑软软地抛回来。绕过桌子,她轻轻挨着我坐下:“小宁大夫,你说我还能活多久?”这是个决不能如实回答的问题。她患的是急性白血病,不太好的类型,根据我们当时的医疗条件,能活一年半,就算不错了,但随时都可能并发感染,出血,脑膜白血病而危及生命。我背着早就准备好的公式:“好好配合治疗,医学是在不断发展的”。秀竹聪明的眼睛看到我眼睛里,我赶紧转了话题:“你老公今天没来,他对你可真好啊!”她的回答开始有点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在家是叫秀英的,来这他说太土气了,给我改的。”她忽然又问我:“小宁大夫,你谈过恋爱吗?”我弯起眼睛,微笑不语。果然,她并不要我回答,她要讲的是她自己的故事。长话短说,秀竹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和她两小无猜,家里也是一样的穷,当年两人也是指天对地,海誓山盟过的。秀竹嫁给胡子后,曾偷偷地给那邻居捎过钱,据说全被他烧了。秀竹凤凰落在梧桐树,做了十年的官太太,那海誓山盟也终于娶妻生子,只是他的日子十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小宁大夫”,秀竹缓缓地又问了,“你说我在死之前要不要见他一面”?我比她还小几岁,她这样看重我的意见,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这问题比较复杂,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问她:“你还想着他吗?”秀竹眼神恍惚,犹豫了一阵,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这次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了。秀竹的眼睛,黑黑的,秋水流盼,望向窗外。夜,黑黑的,没有月亮,只见满天的繁星。我们病房的院子里,有两排木棉树,春天开花时,绒绒的一朵一朵,根部是白的,渐渐变成淡粉,粉,深粉,粉红,在树梢上红艳艳的一片,甚是夺目,
就如绽放的生命。 我们病房的院子里,有一株梨树,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白色的梨花,一朵一朵,清丽,柔美,就像纯真的爱情。 我听过秀竹的歌声,她一个人对着窗外,轻诉低吟,那是从心底缓缓流淌出的对生命的渴望,对爱情的向往。秀竹在一片夜幕中离去,她走的时候,是我值班。 她像平日一样,静静的,苍白柔弱,躺在床上,像将灭的蜡烛。 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轻轻问我:“ 小宁大夫,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走到她右边, 弯下腰, 她伸出手, 我轻轻的,握住她的手,依旧秀美纤细,柔弱无骨,但苍白无血,冰冷如霜。她如一片秋叶,随风悄然而去,一如她来的时候。她病床上雪白的床单,平平整整,窗台上的玻璃翠,花朵零零落落。清晨的阳光还是如往日一样,从窗口透进来,细细密密,晶晶点点,照在花上。(秀竹为化名)
下期预告: 黎宁欣:地上地下——牛鬼蛇神番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