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是我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她小小的个子,细细的嗓音,大眼睛,高颧骨,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走起来在脑后晃来晃去,很惹眼。娃娃是正宗蒙古皇族血统,说起来算是个“格格”或是“郡主”的身份。我和娃娃是同年同月生,只是她比我晚了两周来到世上。也许这就是缘分,我俩从进校第一天就成了在一个碗里吃饭,无话不谈的闺蜜。大学四年,我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上课时同桌,住在同一宿舍,做实验在一个小组,甚至我俩还合买过同一块布料,做了两条同款的裤子,一起穿上(那时不知有撞衫一说),很是得意。娃娃人小,胆儿也小。我俩一组做化学实验,但凡是插电门,点煤气灯的事儿,她都会躲在我的后面,还不忘说一句,“这危险,你来干!” 我立时就有一种被授予英雄称号的感觉,保护弱者,舍我其谁!娃娃人小,可脾气不小。谁要是惹上她,细声细语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噎出十里外。记得一次班级篮球比赛,我是场上主力,她在场外助威。我在三步上篮时被对方撞了一个大跟头,等我爬起 来,就听见她细细的小嗓在大叫:“你怎么能这样!你为什么要推她?” 只见她站在球场里面,手指着那个队员,一副要把人家赶出场才罢休的气势。以后每次见到那个同学,她都怒目而视,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怒。娃娃人小,可心大。从不斤斤计较。什么考试分数排名,什么同学中的八卦,她都不在意。在宿舍里经常听到她的蒙古长调。高兴时就即兴跳一段蒙古舞。一点都不扭捏。她性格豪爽,酒量极好,班级聚餐,一杯白酒,她一饮而尽,脸不红,腿不颤,男生没有一个敢和她叫板。八十年代初还是食物匮乏的年代。我们冬天晚自习后回到宿舍,又冷又饿,我和娃娃就打起了食堂大白菜的主意。我们将其命名为“特高课行动”,是当时一个抗日剧的名字。我和娃娃还有另一个女生,趁月黑风高之夜,提着暖壶去食堂对面的锅炉房打开水。然后一转身进入食堂侧面堆放冬储大白菜的地方,那里灯光比较暗。我们把白天看好的白菜迅速放到棉大衣襟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宿舍。用“热得快“(一种简易加热器)做一大碗白菜汤,配上方便面的料,全宿舍女生美美的大吃一顿。这其中的畅快,得意,以及成就感真是难以形容。两三天后,白菜吃完了,又筹划下一次行动。如此而来,我们的每晚都是欢声笑语,热气腾腾,什么晚自习,考试,统统丢在脑后。由于我们策划周密,基本没有失手过。只有一次,我和娃娃的行动出了点意外。那次白天看好的大白菜,晚上去拿时发现不见了。我本想随手拿一棵就走,但是娃娃不甘心,在白菜堆里挑来挑去,总想找一棵最好的,结果差点被别人发现。我批评她,小不忍则乱大谋。都说有相同笑点的人会成为朋友。我俩就是如此,而且是狼狈为奸的那种。我和娃娃上课同桌。遇到哪堂课不对我们的心思,我们就会搞出些花样来“调节心情”。比如我们前排的女生上课认真到“惨不忍睹”的境界,我们就时不时用笔杆在她背上竖着猛划一下,使她顿时花容失色,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还有一次上的课实在是索然无味,我掏出两张前几天在王府井看过的电影票,仔细端详后,发现如果把票上的日期从“13“改成”18“,可以假乱真。恰好票上日期的颜色和我的钢笔水的颜色相近。我就在课堂上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日期改造工程。然后我们就开始考虑把它们”送给谁呢“?我们选中了两个男生,他俩平时也是狼狈为奸的货色。下课后娃娃一脸正经的找到他们,说,我们有两张今天下午的电影票,因为要考试了,我们不想去,可以送给你们。两个男生十分感动,千谢万谢,迎着北京春天的大风沙,骑车 40 分钟赶到王府井电影院。到那一看,前场的电影正演到一半,下一场的时间和票上写的对不上。他们去问管理员,管理员拿着票看来看去,票是真的,日子没错,就是时间对不上。最后,管理员根据票上的序列号核对出票记录,发现 5天前在这个时间有电影开场。他严肃地对这两个男生说,你们被人骗了!两个人都懵了,悻悻然往回返,一边骑车还一边说,一定是别人骗了娃娃,她也不知道,才会把票送给我们。回去就别提这事儿了。我和娃娃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窃笑,想象着他们会遇到什么情景呢?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回来,我俩心虚地凑上前去,我俩再也绷不住了,捧着肚子一边道歉一边笑的直不起腰。两个大男生,一脸懵圈,无辜,无奈,无语,撂下一句,“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走了。 类似的恶作剧,我们搞了不少。但是,我和娃娃的交情,根基却是心灵上的相通。我们一起用心读书,但又不把读书当作生活的唯一。课余我在游泳队劈波斩浪,娃娃在艺术体操队婆娑起舞。闲时我们聊政治,历史,艺术,诗词。。。 娃娃的一句“寒蝉凄切”,让我好补了一阵宋词,免得接不出下句。我的一段关于时政的慷慨宣言,娃娃把其发挥到中华民族认同的高度,令我刮目相看。我俩无论谈什么,总能感到一种心灵的契合,撞出火花。令我们彼此相吸,互相欣赏。
我们都容不下虚伪,哪怕是为了一个“正当”的目的。临毕业那年,如果是在“组织”的人,分配工作就会特别优惠。班长来找我和娃娃,希望我们写申请书。我们一起告诉他,“等你本人真正相信的时候,再来找我们。” 我们都鄙视一些人为了考试得好分,千方百计和老师搞关系,套题,为了区区几分,或是个“三好学生”的名分,拼命读书,终日面黄肌瘦,我们背后笑称之“颜如玉”。娃娃更刻薄些,当面对其说“看见你就像看见书”。就连我们对待爱情婚姻的态度,都无可置疑的一致。我俩在上大学前都分别交了男朋友,都不是那种高富帅的类型。而是心地善良,真诚朴实的普通人。大学四年,周围明里暗里也不无追求者,我俩从没动过换人的心思。爱情婚姻在我们的心中是神圣的殿堂。来不得半点玩世不恭。虽然我们的感情生活都曾经波澜起伏,但我们初心未改,持守至今。大学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我辗转万里,在自由的国度里东征西战,娃娃则安居故土,在实验室中兢兢业业,成为年轻人尊敬的“娃老师”。平时我们在地球的两边忙碌,很少联系。但每次我回北京,我们都会专门找时间独处,谈政治,谈宗教,谈民族,谈所有我们关注的事情,当然也谈我们各自生活里的挑战与艰辛。娃娃因蒙族出身,尤其关注民族历史及演变,对此有许多深入的了解与分析,她那小小的胸腔里迸发出强烈的能量和激情,令我自叹不如。我们同窗仅四年,分别却已四十多年。其间见面次数不多,但每一次相聚,都是心灵的撞击,每次分别,都意犹未尽。我们对人对事的态度,看法,几乎是重叠式的一致。不需要争论,不需要妥协,不需要求同存异,她讲的话,就是我脑子里想的,我说的观点,就是她的心声。我们互相补充,互相激励,互相启发,互相印证,不断挑战,再不断完善,直到进入更高或更深的层次。分别后,我们仍是很少联系。好像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无法产生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我们宁愿等待下次的到来。也许这是一种心灵上的“量子纠缠”?我俩就像一台电脑主机带着两个终端,用一个核心程序,四十年来各自演变出不同的多彩人生。在朋友圈里传阅的一段“交友的最高境界”这样说: “生命里的挚友,就像夜空中的星星,虽然不一定时时看到,但互相 都知道,她/他就在那里守 候。不联系,不代表忘记,不问候,不代表 不关心。很多时候,不打搅也是一种在乎,不联系也是一种珍惜。”
青青写于 2021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