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人,那梦

文摘   生活   2023-04-13 05:25   广东  

                                            黎青青(宁卿)

一九七零年,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我从一个黑五类子女变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具体地说,我初中毕业,进入到海淀区某工厂当工人。那年,我十四岁。

进入工厂后,才发现这里的“工人阶级”是由一群家庭妇女和社会闲散人员,外加无法进入“正规”企业的残障人士组成的。“师傅” 是我们对所有老职工的称谓。

                                                    许师傅

她一头短发又粗又干,夹杂着许多白发,似乎从来没用梳子整理过。皮肤粗燥黄褐,看不到丝毫青春泛出的光泽。牙齿和手指都带着资深烟民的标志焦黄。面上的五官还算齐整,眼神犀利,不带一缕温柔。她整天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叼着烟卷儿,斜着眼睛和所有的人说话。衣领永远不分内外地交叠混搭,估计出门前从未照过镜子。她是这个街道小厂的一朵奇葩。那年,她二十一岁。
在我们这些青工进厂前,许师傅是厂里文化程度高一点的人,读过中学, 毕业与否不详。厂里开会写个稿,车间里出个墙报,都非她莫属。别看她一身匪气,老师傅们还得捧着她。七零年我们这些青工一进厂,迅速占领了文宣阵地,虽然是半吊子初中生,却把许师傅挤出了原属于她的领地。她是怎样从一个不可或缺的主角儿变成旁观者甚至路人,其间的失落,嫉妒,愤恨是如何发泄乃至平息,我因少不更事而浑然不知。可没有多久,许师傅就站在我们刚出好的墙报前点评起来,XXX的字写得好,哪个词用得好,版面如何调整一下会更好。。。等等,她的意见准确,到位,不带一丝情绪。我们慢慢熟悉起来。后来我们开始一起打乒乓球,她的球路刁而狠,动作男性化,从不在乎输赢,打痛快了就好。反倒是我有些患得患失,总在琢磨怎么赢她。再后来我们开始谈文学。令我惊讶的是,她一介底层市民出身,没有受过完整教育的工人,居然对世界名著有相当的了解和热爱。她躺在宿舍床上叼着烟卷看《简爱》,那份投入和享受,又极不和谐的画面在我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她对读过的文学作品时有独到的见解,又时有超乎常识的评论,常常引我开怀大笑。

许师傅思路敏捷,笔头也快。经常被分派写大批判稿在厂里大会上发言。刚进厂时, 一看到她叼着烟,夹着一打稿纸和几份人民日报,悠哉悠哉走出车间,就知道她脱去产写稿子了。她写的批判稿,虽然也是大段抄录人民日报,但还是语句通顺,结构完整。比起其他车间的写手还是高出几分。可惜的是很快这个活就交给我了,她从此失去了脱产闹革命的机会。

我和许师傅虽然性格迥异,却常常心有灵犀。还记得我们被派去参加一个学习班,这是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形式:大家集体批判某一个“犯错误”的员工。一个老师傅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后,斩钉截铁地对那个被批判的人说,你要是不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今天你碰五寸的钉子,明天你就会碰半尺的钉子!听到这话,我和许师傅一对眼神,就各自下死力憋住笑意,我们同时意识到,五寸和半尺,根本就是一回事呀!几秒钟后, 许师傅哈哈大笑着夺门而出,我也马上一路小跑跟了出去,笑得眼泪乱滚。从那以后,我们俩就不大有机会参加这类严肃的学习班了。

许师傅和年长一些的师傅们格格不入,她从不谈家长里短,也不沾流短飞长,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双亲是否健在。我从来没见她穿过带花的衣服,更不用说女孩子都向往的裙子了。在那粗旷凶狠的外貌下,她其实有一颗非常简单,坦诚,率真的心。我现在回想起来,她或许期望融入我们这些稍有文化的青工圈子,可遗憾的是我们也无法接纳她。我始终没能和她成为朋友,虽然我们曾经互相欣赏。她就像加在我们这批青工与老职工中间的一个不和谐音,既不能改变自己,又无法被别人理解接受。几年之后,她就淡出了大家的视线。变成一个默默无闻,与常人一般无二的许师傅。再后来,她熬到二十七,八,开始随波逐流找对象了。一天,她拿了一张她自认为还可以的照片给我看,问我把它交给介绍人行吗?照片中的她,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胳膊高高地搭在城墙的砖垛上,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卷。。。我只发表了一句评论,“你应该选一张不拿烟的照片。” 她回答说,“可见面的时候我也得抽呀!”  一如既往的简单与执着。我暗中希望和她见面的男人也是个老烟枪。

当我考上大学,将要离开工作八年的工厂时,我和厂里熟悉的,不熟悉的师傅们,朋友们一一告别,独独没有想到她,也不记得看到过她的影子。她已经成为我生活中曾经飘过的一片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是隐约听说她结了婚。以后再无消息。几十年后,我身在异国,往事慢慢沉淀。每当想起八年的工厂生活,许师傅的面孔就浮现在眼前,一如既往的率真,毫无女人的妩媚。在一个多次重复的梦境中,我在一片旧居民区寻寻觅觅,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回国时,见到当年工厂的小姐妹们,提起许师傅,大家都不知道近况。再后来,她们告诉我,许静英死了,原因不详。许静英,多么温柔的名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



                                                            黎青青工装照(宁卿)

                               军代表老曹

文革中有一个十分特别的时期,军队派干部进入地方企事业单位,担任一把手,称为“军代表”,主管所有行政生产工作。派到我们厂的军代表姓曹,30几岁,大家都尊称他为老曹。老曹高高个子,深凹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走路腰板笔直,说话声音不高,应该属部队文职。

老曹隔一段时间就要召开全厂大会,除了各种大批判和传达中央精神外,还给大家讲国际国内发生的大事,我们这些青工都喜欢听。他定期到每一个生产车间体验每一道生产工序,以便准确掌握生产中出现的问题。他吃住都在厂里,不少青工晚上都会到他的办公室找他聊天,他也很关心青工组织的各种文体活动。他乒乓球打得好,高高的个子往球台前一站,长长的手臂把整个球台罩住了,不用动脚就可以挡住各方来球。让我们这些女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厂里文艺宣传队要排练舞蹈,一个女孩动作怎么也踩不到点儿上,急得直哭。老曹看到后觉得这么简单的动作还做不好,就亲自示范给那个女孩看,看到他那么大的个子,跳着节奏感很强的舞蹈,那个女孩破涕为笑,我们这些旁观者也觉得他真好有魅力!那个年代,除了最高指示和万岁爷之外,所有的权威都被踩在脚下。可是老曹在我们这些青工中,还真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我那时正值青春叛逆期,对所有的权威都不肖一顾,只要有机会就去挑战一下。唯独对老曹,我连挑战的愿望都没有,只是远远地带着敬意观看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青工悄悄告诉我:“老曹出事了!” 原来老曹某个晚上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一个女青工独处时没有把握好,行为出轨。事后他后悔不已,立即道歉,但为时已晚,那个女工把他告到他的上级单位,没有几天,他就离开了工厂,没有留下一个字的解释和告别。那些天,整个厂里都在热议此事。所有的青工,特别是女工,也包括我,都认为他太不道德了,他做的事是不可饶恕的!可是一些老师傅却说,这事也不能全怪老曹,那个女孩也是厂里出了名的“疯丫头”,空长了一副姣好的面容,但毫无教养与分寸。说不定是她先招引的老曹。我当时是坚决不接受这个说法的。从此厂里再没有定期的国际国内形势报告,也没有任何权威了。那时厂里集体失落了好一阵子。

文革后期,我和几个女友一起到大连旅游,突然在街上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走近一看是老曹!他的军装从陆军的绿色换成了海军的蓝灰色,斜挎着一个军用包。他的腰板已经不那么直挺了,眼神也带着一丝疲惫和迷惘。他见到我们,匆匆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双方都有些尴尬。我没有说一句话,可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怜悯?遗憾?还是惋惜?只是不再像几年前那么义愤填膺了,甚至在想,如果那个女孩没有告他,后来会如何呢?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那个“疯丫头”, 后来自然是为人妻,为人母,退休后过着所有普通人过着的生活。老曹,你在哪儿?当年你三十多岁时的冲动,后来给你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什么?美国前任总统克林顿,在他的办公室里做了同样的事情,还是完成了他的总统任期,美国人对他的评价仍然很高。真心希望你也有机会重振旗鼓,扬帆远航。在我的记忆里,你永远是高高个子,深凹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走路腰板笔直,不怒而威的军人。你是我年轻时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偶像。

                                       做梦,说梦,解梦

我从小就经常做梦。大部分的梦醒来都记不得了,但是有两个梦,我会反复做。以至于我开始探究梦的意义。

梦一:

我精心准备一场考试,但到了考场打开考卷,发现考题完全不会做。事先准备的一点都用不上。头脑一片空白。心里一紧,梦就醒了。

我从小到大,特别会考试。多数是超水平发挥。从高考到考研,再到博士论文答辩,从未失手过。面对考场,我总是自信满满。可为什么在梦里却是截然相反呢?而且这个梦,我会反复做,甚至在远离考试许多年后还会做它。 有点奇怪。

梦二:

我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不断往高跳,每跳一次就摸到很高的一件东西,比如篮球架,房顶,或墙上的一个标记。旁边围观的人群都惊叹我跳的高度。我就不断地跳。突然我可以在空中持续蹬腿起跳,不用落地就达到更高的地方。原先封闭的空间不见了,我在高楼之上,或山峦之间翱翔,不断变换高度和方向,十分畅快自由。突然我开始下降,无论我怎么在空中蹬腿起跳,还是不断下降,直到落回地面的人群中。醒来后心里充满了懊恼和失望。

这个梦,从小做到大,每次的细节可能不同,如不一样的封闭空间,飞翔的高度和场景,落回地面的位置等。可是那一次次蹬腿向上的兴奋,飞翔时的畅快,落下时的紧张和无奈, 总是反复敲击着我的心,催我寻找它的真意。

我开始寻找所有关于梦的研究。科学的,玄学的,哲学的,神学的, 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科学说:梦是人在睡觉时眼球快速转动时的浅睡眠状态。是长期记忆的激活。

心理学说:梦是人们深处的欲望和焦虑的表现. 是大脑在虚拟环境中对如何处置危险情况的预演。

哲学说:梦是解决问题的情感准备,将个体从常识引向逻辑。

神学说: 梦是某种神谕,传递来自神的信息。梦是征兆和预言。

这些分析和解释都有些道理,可依旧解答不了我的困惑。我认定,当一个场景反复在梦中出现,它一定意味着什么。直到最近有一次我和朋友们聊天,无意中提到做梦,有两个学霸级的朋友说他们也经常做同样的考试梦。我突然明白了,当年对考试结果的极致追求,造成了考试高手们永久性的“脑残”。这种欲望和焦虑,会长期甚至永久地留在大脑中某个地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梦一至此算是有解。

梦二呢?是未满足的欲望?是没解开的心结?或是超自然的启示?三十多年前,我把它讲给我的英文老师听。她告诉我,这个梦说明我是一个不满足现状,不断追求更高目标的人。听起来不错,但是怎么解释我在高空中飞翔时的那种畅快,自由,享受,毫无羁绊的感觉呢?还有落回地面时的那种懊恼和失望又是什么呢?

很多人说,相信耶稣的人死后可以进入天堂获得永生。可是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永生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要是有人去过又回来告诉我们该多好!几天前的一个夜晚,那个梦又毫无预警地来了。那种腾跃的兴奋,飞翔的畅快,心灵的释放,美妙得无以言表。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圣洁清新,容不得半点瑕疵。我紧紧拥抱着这种感觉,久久不愿放开。醒来后我回味着梦中的意境,想如果人在通向天堂的路上,就是这种感觉,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们是有灵的活人,当这个灵偶尔离开了肉身,在更高维度空间中游走时,我们就会产生奇妙的超自然的感觉,当灵不得不回到我们的躯体中时,无论是灵还是我都会懊恼和失望。难道这就是梦二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灵可以不时带我们去体验一下通往天堂之路的美妙,而且不必经历濒死的过程,那岂不是是太棒了! 我渴望能跟随它直达天堂的入口!我终于释然了。

凡人做梦,痴人说梦,斯人解梦。解得准不准,天知我知。


三黎闲语堂
宁氏三姐妹,闲言琐语,悠游山水,品味人生,借此园地,略抒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