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 年初秋,“ 威尔逊号”轮船第十七次驶向太平洋西岸。船上有一百多名中国留学生,他们欣闻新中国的成立,决然踏上归国之路,把学术之根重新深植在祖国南北的热土中。留学、归来,求知、执教,一代代知识分子的往来,伴随促进着知识视野的流动、互融、共生。
行远复返,燕子归来,数十载生生不息。新中国成立以来, 中国学术科研发展逐渐步入稳定的轨道;改革开放后,中国更以自信舒展的姿态迈向世界,高等院校以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为己任,知识学术交流愈加频繁密切,国内学术科研支撑平台生态日益向好。一代青年学子走出国门深造,又选择回到祖国,开启为知识学术献身的新人生。
在北大中青年教师群体中,有许多便是这一代“燕归来”故事的主角。文化与情怀都由人承载,在灯光纷杂的今天,他们或许尚未引起广泛关注,但他们的经历正是一代优秀知识分子成长史的缩影,值得被看见、了解和思考。
2017 年底,北大党委宣传部开始聚焦于这批学在祖国、留学海外、又归来北大任教的中青年学者,采写成人物故事,刊载于北大校内媒体上。这些真实且丰富的经历、亲切而智慧的感悟分享很快引得校内外师生的关注与好评。我们沿着这条线继续做下去,五年间,先后采访了不同学科院系海外归来的中青年学者,聆听着他们娓娓道来的分享。由此,“燕归来”的群像逐渐丰盈……
《燕归来:北京大学中青年海归学者们的故事》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4年4月
本书是一部北大中青年学者们的个人传记。书中讲述了45位来自北大不同学科院系优秀的北大中青年学者们的故事。叙说了他们青年时期的兴趣爱好与专业选择的关系、出国留学时的种种际遇、在科研中攻克难关时的激动和欢欣,以及回到燕园教书育人的理念与方法。叙述语言质朴,娓娓道来,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深受感染。“燕归来”的中青年学者们的故事鲜活地呈现出北大人追求卓越、报效家国的情怀,他们的求学经历和志业路径也将对广大青年学子予以启迪。
毛明超,1990 年 7 月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助理教授、博士生导师。2012 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2015 年硕士毕业于德国柏林自由大学,2018 年博士毕业于德国柏林洪堡大学。主要研究领域为魏玛古典文学、德语美学与哲学、中德文化交流史等。出版德文专著《弗里德里希·黑贝尔对席勒的再创作》、译有《德意志理想主义的诞生:席勒传》等,在国内外重要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多篇,承担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课题一项,北京大学校级课题多项;先后获得德意志人民学术奖学金(2015—2018)、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2021 年度“ 新东方青年学者”、北京大学 2022年度“ 王选青年学者”等奖项。2008 年,毛明超参加了北大德语系的保送考试。面试时,有一道题让他印象深刻:有一个人要走很远的路去朝圣,在朝圣的路上他本来是走三步退一步,但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智者告诉他这个方法是错的,他应该走三步退两步。那么在这个情景下,
假设你是朝圣的人,你会如何选择?毛明超脱口而出的答案是,既然都走了一半,有这么多积累了,怎么能够因为一个人的说法就动摇信心,半途而废呢?但话一出口,毛明超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向面试老师提出了应该“ 从头来过”的新答案,“ 如果真的有一种方式,或者说只有一种比较确定的方式能够完成目标,而这种方式并不是之前所做的工作,或者说之前所做的工作有所疏漏,那么就应该毫不犹豫地从头再来过。尤其是学术这样一项需要虔诚之心的工作。”面试的结果,是毛明超成功保送北大。但面试时的这道题对毛明超来说并未真正答完,他尝试着用之后的生活去诠释当初的答案。1903 年,28 岁的里尔克从巴黎给初出茅庐的诗人卡普斯寄去了第一封信,他触碰束缚、自由与未来,在观察中尝试着自证;2018 年,28 岁的毛明超获得柏林洪堡大学博士学位,重新叩响北大大门,准备着对未来的书写。毛明超与德语的结缘,就始于里尔克。中学时期,在课堂上背下里尔克名诗《豹》的毛明超,获得了老师的赠予—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尔克文字的魅力在书页上缓缓流淌,毛明超沉浸其中,享受这门曾在无数诗人与哲人口中辗转的语言。青年的热爱炽热强烈,也迫切需要肯定。2008 年,来自北京的“ 一封信”—北大德语系保送考试通知,给予了这份热爱以及时回应,北大德语系雄厚的学科实力,也为这份热爱的发展提供了最大可能。叩开德语系的大门,师生之间的分享使得毛明超深度学习的渴望蓬勃生发。他会把感想写在豆瓣上,等待班主任胡蔚老师的回复,也会在老师的鼓励下大胆闯进硕士课堂,和研究生们一起讨论《正义论》中的“ 无知之幕”。老师们陪伴了他在北大的四年,但老师的陪伴却又不止在北大。大三时在德国做交换生的毛明超,每当有了新的思考,还是习惯提笔给谷裕老师写信,老师也会就他的思考给予建议或讨论。这种“ 幸福的对话”陪伴着远在异乡的毛明超,也描摹着他与北大的情感联结。1781 年,剧本《强盗》横空出世,一经上映,便引发了巨大反响,掀起了“ 狂飙突进”的又一轮高潮。它的作者,22 岁的席勒,也进入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旺盛的创作期。2012 年,22 岁的毛明超本科毕业,来到了席勒曾生活的国度,继续硕博的学习。大一下半学期,第一次读到席勒作品的毛明超大受震撼。席勒在早期作品中所展现的冲击性和革命性,使革命浪漫主义的激情久久徘徊在毛明超的心头。大二开学前的暑假,
毛明超偶然在豆瓣上发现有人正要出售《席勒全集》,就和卖家约好,坐公交车去了八一湖,拿到了这套心心念念的全集。那年冬天,他又和同学们一起排演了《阴谋与爱情》。由此,席勒成为他研习的中心。六年时间,与国内不同的授课风格带给了他许多全新的体验,几位老师的教导也让他印象深刻。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的威廉·施密特—比格曼教授(Wilhelm
Schmidt-Biggemann),在毛明超解释因为学习有困难而没有读完课程要求的书目所以缺席旁听的课程时,非常直接地告诉他:“ 这是你的问题。”毛明超笑谈:“当你不能实现一件事,找人倾诉的时候,是想去找安慰、找认同的,但是这位哲学教授不会这样,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问题在哪,你要自己解决。”还有柏林自由大学德语文学系的汉斯— 理查德· 布里特纳赫教授(Hans-Richard Brittnacher),导论课上深入浅出,总是能以大量的例证来吸引学生的兴趣;以及他的博士导师、柏林洪堡大学的恩斯特·欧斯特康普教授(Ernst Osterkamp),研究方向是德国魏玛古典文学,擅长从文本出发,纵览整个文学时代。在德国的课堂上,毛明超也是德国学生认识中国的桥梁。“ 欧斯特康普教授很乐意提起我是中国人,并且鼓励我回答问题, 向德国同学介绍德语文学中的修辞、格律和体裁等,末了还会加上一句:‘ 中国学生什么都知道。’”在老师的鼓励下,毛明超越来越有自信和勇气去展现自己的能力,后来还独立开设了一门本科生的戏剧研讨课。书本是窥见文学的一扇窗,毛明超同样借此直面席勒。欧斯特康普教授经常会在课上展示几百年前的古书。在那一刻,“ 平行世界交汇了,故事主人公所处的年代、讲故事的年代、阅读故事的年代交汇了,文学不再仅是个人的情感体验,而是拥有了历史的维度,是‘ 跨越时空的对话’”。就这样,毛明超也爱上了收藏百年前的古书,陆续购入了多部席勒作品的初版和全集。在书页的翻飞中,触摸文学的传承,体悟其跨时代的魅力。文学如何拨动心弦?又如何在时间之中超越时间?拿起古书那一刻的悸动,书中情节在脑海里的强势再现,都在彰显着文学跨越时空对话的可能性。随着对席勒作品的阅读增多,席勒的多样性也缓缓展开在毛明超面前。“ 席勒始终坚持人是向善的,政治制度的完善要以人的完善为基础,尽管在他这一代可能完成不了变革。但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向这个目标不断地推进,不局限于现实的落差,用自己的思考把时代往前推。”谈起席勒,毛明超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最喜欢的还是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以及其中对理性和感性的思考。“ 在席勒看来,理性本身并不能完全解决人的问题,用一种祛魅的方式看世界,一切都会变得功利化。”而只有在艺术审美的游戏中,人才能既体验到理性又富有情感,并由此成为完整的人。这意味着文学的价值:在启迪心智的同时陶冶情操。正因如此,毛明超希望在教学中能够鼓励学生对“
美”的信念,“文学(艺术)可能是‘ 无用’的,但绝对不是‘ 无影响’的,
它能够在审美体验中保留住人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就解决当下的实践问题而言,文学的功用是很小(甚至可以说趋近于零),但这并不意味着应当将文学排斥在技能培养的体系之外。文学(包括广义的文化)是一种浸润,无声地塑造着心性,所谓‘ 腹有诗书气自华’,可能正是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能够让人在必要的妥协之外,留住不会磨灭的初心”。初心指引着毛明超做出了回到北大的决定,家人也给予了他很大的理解与支持。在北大,有故友,也有新交:“ 同事们大多是青年学者,思想活跃,想法颇多,富有行动力,大家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毛明超享受在讲台上的滔滔不绝,也珍惜学生提问时眼中的求知光芒,“ 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在毛明超看来,北大在学术研究上有两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是不那么细致的学科区分更有助于打通文史哲的壁垒,进行全方位跨学科多视角的综合性研究;二是北大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拥有最好的学生、最好的师资,和国外顶尖的研究人才有着最紧密的联系,作为学术组织者,他可以秉持“ 经世致用”的理想, 顺着“ 中国立场”,用语言专长发挥实践作用,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向中国介绍世界,将中国引向世界,在北大生发出最吸引人的思想交汇和碰撞。研究需要广泛的视角,不同文化之间的思想交汇和碰撞,是文学研究的魅力之一,也是外国文学研究的价值所在。在毛明超看来,社会的变动,本身就是多重因素的综合,文化积淀会在潜意识里决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处事方式,文学就是塑造与传承一个民族文化的不二媒介。因此,毛明超在回到北大后,也着手从这一角度去重新审视学生时代在德国的经历,“ 希望能以更广阔的视角将文学纳入广义的区域与国别研究中去”。他加入了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协助组织北大与柏林自由大学、柏林洪堡大学等德国一流高校在人文社科领域的学术交流;他发挥语言优势,在德国、奥地利两国驻华大使到访北大时,成功完成了翻译的工作。此外,他还时刻关注着德国社会与政治的发展和变化,
在 CGTN、德国印象等中德媒体上积极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在他看来,“ 我们没有必要刻意摆脱中国的视角,而是应当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研究德国、理解德国,就像外院学子的座右铭: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再次回到北大,毛明超在兴奋和感恩之余,也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通识教育生根发芽,优质课程层出不穷,但在“ 内卷” 的魔咒下,学生们却仿佛比十年前同为北大学子的他要累得多。毛明超支持通识课程的设置,坚定地认为不应把学生束缚在一个专业的空间之内,而是应当像知名教育家洪堡的理念那样,为学生提供全面成长的土壤。他认为,通识课程应该以学生自己的研究兴趣为导向,而且可以有更灵活的评价标准,如果只是以硬性要求增加学生任务量而不能反哺本专业的学习,那便会背离通识教育的初衷。“ 应该给自由的学术思考留出足够的空间。学生们真正需要的通识内容, 其实是学术的方法论,包括学术资源的获取、处理原始材料的能力和学术写作规范。其他的,都应该交给学生的个人兴趣。”在毛明超开设的几门课程中,他在不断践行着自己关于“ 评价”的理念。平时作业,他只要求按时交、不抄袭,同时允许学生犯错。他认为学生在课程中不应该害怕试错,因为“ 学校是最能容忍错误的地方,平时作业就是训练。让学生犯错,只要学生有阅读、有思考、有练习就够了。学生不是老师的提线木偶,他们需要有自由发展的空间,只要别走上歧路就行了”。他在课程考试的最后一题中,都会让学生谈谈自己一个学期以来的阅读经历,因为在他看来,“ 老师没有必要难倒学生,只要学生花了功夫去读书,哪怕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也比死记硬背一些概念要有价值”。在指导学生的论文写作时,他也会鼓励学生:“ 别怕!写了再说!先完成,再完美;完成的时候再看,就会发现其实也不能算不完美。”平时分数虽然给得宽容,但在课程安排和作业设置上,毛明超却丝毫不会含糊,不同类型的课程在深度和广度上都各有侧重。在“ 德语视听说”课程中,毛明超会给学生们朗读德国的新闻,内容涉及政治、社会、文化、司法等各领域。无论从语速、词汇量还是背景知识来说,这对学生都是不小的挑战。而且与一般的听力测试不同,毛明超并不会给出选项,而是要求学生们自己记下关键词,随后对新闻内容进行总结。提起“ 德语视听说”,德语系 2017 级本科生邢旭直呼“ 痛苦”,当时她为了强迫自己跟上课程节奏,每天上课路上都在听新闻,课堂上也记笔记记到手疼。但回想起来,邢旭也说,“
正是老师的这种高强度训练帮我迅速突破了语言学习的瓶颈期,又让我得以及时关注德国的最新动态”。“德语国家国情课”则是另一种风格,老师讲授和学生报告交叉进行,课堂上会相对“ 轻松”。从洪堡的孤独与自由,到德国的历史罪责,再到德国政党,毛明超把德国文化中的精粹部分摘取出来陈列在学生面前,拓宽学生视野的同时,也加强了学生的专业认同感。“ 这门课上涉及了德国的方方面面,上完这门课之后我对整个德国的文化有了一个概貌的了解,好像知道了我将来要共处四年的这个专业究竟是干什么的,这种对于专业的认同感我觉得是很重要的”,2018 级本科生王嘉璐如是说。在学生们眼中,毛明超“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口译时“ 身上闪着光”,但对毛明超来说,“不完美”才应该是人生常态。毛明超期望北大同学能够去踏足那些平常没有人踏足的地方,
在生活中与学习中都走出去,不要把北大、把绩点当成一个包袱,更坦然地面对挫折,迎接挑战。因为暂时的失意其实不是失败,而是为了能够更加自信地面对未来,只有在不断的探索中,才能体验更有厚度、更丰满的生活。
王利平 | 从“ 园子”到“ 隧道”,她终回到这片生机蓬勃的
《燕归来:北京大学中青年海归学者们的故事》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