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恋爱的赋格曲:兼论活在40年代的“娜拉”

文摘   文化   2024-06-13 09:00   北京  

《财主底儿女们》的叙事重点放在蒋蔚祖、蒋少祖和蒋纯祖三兄弟身上,若就人物塑造而言,小说中的女性角色在根本上是作为三兄弟人生的配角存在着的,主要承担着协助叙事的功能,包括借以表达叙事者的评议,而非叙事所着重的对象。但在关于各个女性角色的有限篇幅中,路翎仍做出了殊异有别的精彩描绘,并且,不囿限于政治正确,也不避忌负面污损,甚至经常有超乎想象的破格呈现。同时,多位女性要角均可绾合鲁迅1923年“娜拉走后怎样”的思考轴线加以论析,如同通过小说的虚构叙事,演绎“娜拉走后怎样”的情节和现实命题,针对鲁迅当年的提醒做出40年代形色不一的回应。


1948年希望社出版《财主底儿女们》

胡风赞誉“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


王桂英是其中一位让人印象深刻的40年代“娜拉”。由于家世的无法匹配,在与蒋少祖开展的情爱关系里,她一如自身所预感的,落于被抛弃的一方。但故事并未依循一般想象来发展,王桂英不但拒绝了蒋家的帮助,直言其中的道德虚伪,对暴怒的兄长伸张自己有不受管辖的自由,而且一定程度上她从此割舍了所谓正常的婚姻家庭想象。王桂英要走自己的路,即使是一条不免于“堕落”的人生道路。在与蒋少祖短暂重逢的场景里,小说叙事安排王桂英以一种近乎自我解离的方式,轻蔑而欢快地说出自己已然亲手杀死了幼女,让读者又一次见证了那场“幼小的杀”:



“你说你能担负残酷,我却不能,我身上沾满了血,我在畜牲中间杀死了我底女儿,我从畜牲中间逃出来,我又逃到畜牲底世界!我很高兴,因为又看见你,而你居然痛苦!最好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着,我杀死……”她底头突然地落在手心里。她底瘦削的肩膀颤栗了起来。



由前后文的铺排,我们明白小说叙事其实是通过王桂英的“杀”和不无乖张的诉说,针砭蒋少祖一类受过五四洗礼的知识分子聚拢在“自由恋爱”旗帜下的虚矫,以表面犬儒式的讥诮遮掩的“利己主义”,一种“虚无而又带着深藏的势利”。因此,面对那样幼小的死,读者所见证的其实是因阶级和性/别差等的“杀”,那是同情无济于事的决绝境地。王桂英的“我坚持要活”,是自由恋爱的意识形态/道德实践所难以涵括也规范不了的,五四的启蒙话语亦无法直面处理,只可能存在于热烈革命时代的彻骨冻寒,而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变成深谷的遥远回声,这或许也是路翎笔下的儿童和未成年人总弥漫着某种说不出的怪异感的原因,让人感到不对劲,文本中的再现没有我们所熟悉或以为本然必有的天真和童騃。30年代左翼电影《新女性》(1935)最后,阮玲玉所饰女角在“我要活啊!”的呼告声中死去,对照之下,40年代小说《财主底儿女们》的女性主角则无一不是活了下来,她们样式不一的“活”并不无辜,也不索要同情,更与纯真的话语无涉。今时看待王桂英这样的女性人物,在感于叙事者对她自欺自赏的批评之外,须并置另一种解读:王桂英善用自己的身体,在困顿的生活中求存,“她的生活”浮映着特定的时代刻痕。


20世纪40年代,路翎(前排左一)跟友人在一起


出身于小康之家但因战乱迫近贫穷线的陆积玉,在《财主底儿女们》中是另一个脱离婚姻家庭连续体的“娜拉”。她不属于20年代冲破封建藩篱、追求恋爱自由的社会理论,也不是40年代怀抱理想走上革命征途的女青年。陆积玉的坚持离家,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追求妇女解放,她抱持旧式道德,不时新也不寄望未来,在叙事者口中甚至缺乏对于社会的感应和觉醒,但她确曾深切地经验战争时期的经济匮乏与家人间的不和乐,并看穿了其中的虚空,也有她不可忽视的代表性。陆积玉的反抗,她的弃家,是因为“再也不能忍受”,于是付诸“简单而明了”的行动:


在贫穷里,人底生活,变得这样的无聊。她想到,结婚和家庭,是可怕的;在她底周围,没有一个家庭是有真的爱情的。



对于青年知识分子种种孤芳自赏和顾影自怜的情态,《财主底儿女们》的叙事从不轻放,但非不问就里地加以究责,而是多方探析其中的问题性,并借以发出评议。《财主底儿女们》时见连篇累牍的论说,乃至于过于频繁地深刻“介入”,不时有袭夺人物表现之虞,但也从而记录了当时纷杂的思潮与话语交锋,而“恋爱”与“革命”正是考察当时青年(知识分子)实践和思想冲突发生的关键节点。相对于“革命”所可能招致的言论禁制,环绕着“恋爱”蓄生的情节与叙事者的“点评”,在小说中获得了充分的展现。例如,叙事者通过演剧队时期的蒋纯祖纠结于和同剧团女团员高韵间的关系,对“恋爱”做出了以下的分析:



他,象这个时代的一切青年一样,始终梦想恋爱是纯洁而高贵的。在前些年,人们高呼恋爱是神圣的,这个时代是没有这样的呼声了,但人们认为恋爱是为自由的心灵和肉体所必需的,并且是为人生,为工作所必需的。对于恋爱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的优秀的人们和卑劣的人们下了无数的定义。但青年们不需要这些定义,他们首先是需要恋爱,而为了更勇敢,他们就轻率地抓取了一两个定义。由于这个时代底大量的热情和轻率,没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样的公式里公认了一个定义了,就是,恋爱,是虚伪的。但事实只是:轻率地相信了的恋爱底定义,是虚伪的。


这段论析不将问题归诸个人,而是针对时代特质做出刻画和论断;那个“他”,指向的是时代性的青年(知识分子)群体,蒋纯祖只是大写(集体)“他”的缩影,而叙事者所批评的,与其说是“他”的轻率和“恋爱”,毋宁说是那个“定义”,或者说:“主义”。从各种“主义”翻飞的20年代,到理论和实践、知与行更加充满张力的三四十年代,“恋爱”作为一种颠扑不破的意识形态,之于知识青年,始终不失其“纯洁而高贵”的属性。叙事者对此应当也有确认,其所批判的,是时代青年“轻信”“主义”的脆弱和虚伪,而“恋爱”只是这个“轻信”“主义”的多棱镜中最易为人感知的一面。蒋纯祖在演剧队期间的情节,格外显示出《财主底儿女们》对于此一时代课题的介入。

石桥场时期的蒋纯祖,徘徊于是否要以步入常态婚姻(与万同华结婚)作为挣脱愁闷生活的途径,小说是这么描写的:“他看见胡德芳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底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此处的诗人指但丁,名句则是《神曲》地狱篇中地狱之门上所铭刻的“来者啊!快将一切希望扬弃!”的不同译法,《财主底儿女们》第二部以蒋纯祖为主轴的旅程,分为旷野流亡、演剧队、石桥场三段,正对应着但丁《神曲》地狱篇、炼狱篇与天堂篇的三段式结构。实际上《财主底儿女们》的初版本,便以但丁《神曲》的地狱篇为封面,两部作品间的遥遥呼应不言而喻,而《神曲》里陪同但丁走向天堂的贝雅特丽齐,对应的是《财主底儿女们》中的万同华。不妨也可进一步理解为,万同华的宽宥,让临死之际的蒋纯祖得以放下自感脱离人民的痛苦与罪恶。《神曲》和《财主底儿女们》两部作品在结构与人物上的各种对照饶富意味,其中尤具意味的是借此引出小说人物(不仅是主角蒋纯祖)对于恋爱、婚姻与家庭的看法。


《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胡德芳是石桥小学校长张春田的妻子,对蒋纯祖而言“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底象征。是家庭生活底象征。是他底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底警惕、恐吓、和威胁”。为什么胡德芳能对蒋纯祖的婚姻家庭想象发挥如此大的“干扰”和隐喻的作用呢?让我们回望胡德芳的“身世”:她是地主的女儿,多年前随同张春田出逃至上海读书,落脚于杭州和后来成为官僚、名流的知识分子相交游,二人曾在西湖畔共同写就一则浪漫的恋爱故事。易言之,胡德芳是一个勇敢出走的“娜拉”,而走进40年代的胡德芳和张春田在石桥场的底层过着落魄的生活。张春田懒惰了下来,生活逼使他变得懒怠,但他仍保有恨世的清高和忠厚,为了维持石桥小学的运营,一次次卖去田产,使得家境更趋贫困,也迫使胡德芳得不时拖着垂挂鼻涕的小孩到学校四处吵闹,向他要钱买米。在蒋纯祖不具历史纵深的目光中,总是带着病容、又饿又脏的女人胡德芳(还跟着三个孩子),让他感到一股“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他甚至使用“胡德芳”来借代可怕的婚姻家庭生活:



作为生活底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底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


胡德芳身心的窘迫,源自社会性因素的左右,但小说一样未于现实的表面止步,也不仅仅只诉诸“大叙述”作为解答,路翎不讲非黑即白和架空人物生活的故事,而是深入探寻人物的内心,追踪内外并存的真实轨迹。在灰败的生活中,胡德芳难以启齿的私隐是母亲抽鸦片,她则常抛下挨饿的母亲和小孩去打牌,那是她穷苦无欢的生活中唯一的喘息之机。即使伴随着无法言喻的罪恶感,胡德芳和母亲仍无法拒绝诱惑,并且由于厌恶自己而更加厌恶对方。某日在母亲偷走她借贷来的微薄金钱吸食鸦片后,胡德芳决定毒杀母亲。小说描绘了胡德芳内心的剧烈争斗和人物之间的矛盾情感,将戏剧性的张力开到最大,但最后并未授予一个悲惨的句点,而是在冲突的高潮之后,复返人间蝼蚁的凡俗日常,进而再一次打碎蒋纯祖自以为是的革命激情,同时也是借此深化、复杂化蒋纯祖对于人民和生活的认识。


胡德芳濒于逆伦临界点的哀歌,让蒋纯祖从累日的麻木中觉醒,他认为自己之前对于胡德芳“只是看到这种生活底外表”,现在“接触到了它底核心”,他怀着沉重的同情前去探望,期待看到胡、张二人对无告的生活反戈一击: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原文如此]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灵底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原文如此]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一头狗舐小孩屁股。



蒋纯祖以为经历了险些毒死母亲的天人交战之后,通过生死巨大试验的胡德芳将会是一个“全新的人”,但他看见的仍然是原来那个女人,同样疲惫,同样举起小孩大便完的屁股让狗舔舐干净,张春田也未因这次严重的事件而如何重新“洗刷自己底生命”。失望且不满的蒋纯祖在野地里奔跑,一身泥污地跑回了阅报室,看见已显破烂的报面刊载着褒扬高韵和王桂英演出的相关信息,他感到嫉妒,感到自己被埋没在石桥场的孤独。——这始终是叙事者所着意批判的知识分子惯习:熟练于将个人欲望妆点为“志气”,再以“不得志”作为宽谅自身懈怠的说辞,或是牢骚满腹,怨愤时不我与,或是就此抹去面目,转向随波逐流。在起伏不定的心绪里,蒋纯祖想着自己无法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他在心中呼唤着“亲爱的克力”,向虚空中他所想象出的她祝祷:“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我胡德芳!”然后激动地冲去向万同华求婚: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


透过这次“胡德芳事件”,叙事者再度批评蒋纯祖对于人民和革命的自以为是。蒋纯祖将自身的冀求寄托于他人对于悲苦生活的反抗,他幻想通过恋爱,通过婚姻和家庭寻得解答,重建他自己也无法确定向往的究竟是什么的生活。蒋纯祖渴望与人民一同前进,但他并不清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应当如何走近那条大路,真实的日子里并不存在任何救赎,蒋纯祖临终前所幻见的人民群像,方是叙事者所暗示的“未来”。《财主底儿女们》第二部演绎的即是时代青年蒋纯祖在人民/革命与自我间的矛盾、冲突和苦恼,而活在这部40年代巨帙中的女性知识青年也有着各自不同的选择与际遇,但她们无论如何都不同于五四世代出走的“娜拉”,即使是在剧作《云雀》中面貌最神似上一世代“娜拉”的陈芝庆亦然,在路翎笔下,她们都不自甘于续演启蒙话语所召唤生成的戏码。


路翎(后排右二)与友人游杭州灵隐寺


摘自宋玉雯《蜗牛在荆棘上:路翎及其作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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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在荆棘上:路翎及其作品研究
宋玉雯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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