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小说中,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被其创造者和遇到的所有人排斥。他在一座农舍附带的棚子里找到藏身之处。棚子太矮,让他无法站立;但它很干燥,还有烟囱提供暖意。这个怪物夜里从附近溪流打水,从农舍的食品储藏室窃取食物。没人看见他,他得以透过木板钉住的窗户缝隙观察农舍居民。他们彼此说话、朗读的时候,他发现了语言的存在;在他们教外国客人英语时,他学会了说话。
不同寻常的是,这个怪物在棚里的处境类似于阅读时读者的处境。独自一人,退出公共空间;读者和怪物一样,似乎静止了,可将全部注意力用于偷窥眼前不断以语言展开的场景。在这幅畸形的读者形象画里,有某种逃避现实的意味。当然,这种逃避也许是保护性和反思性的。(我想到认识的一个人,儿时曾在公共图书馆避难,躲开拥挤的家庭和虐待人的家长。)这亦有某种读者身为寄生虫的意味。在较广的意义上,这也许能让人想起吸血鬼般的有闲阶级在旁人劳作时阅读;甚或更为宽泛一点,即我们所谓更高级的功能——意识和文明本身,像寄生虫一般搭上了我们动物本性的顺风车。读者容易被当作吸血鬼,而作者们也不遑多让:不仅因为他们遇到的每个人都是潜在猎物,可被吸取运用到下一部小说中;还因为他们致力于让自己通过书籍的后裔(而非通过活着的后代子孙)而生存,某种意义上也许意味着从未彻底活过。一旦明白了偷听的怪物被当成读者形象,那就容易看出其处境也匹配玛丽·雪莱对自己一生投入写作幻想故事的叙述了。玛丽·雪莱跟着一位出了名抑郁疏远的父亲和一位出了名自恋的继母长大,写故事、编白日梦为她提供了不间断的“避难所”和“最深切的乐趣”。也是这样,她幼时去过的“枯燥荒凉”的乡村成了她“愉快的区域,无人留意,我便能和我幻想中的生物交流”。通过幻想避难是对避难的幻想。但有时,幸存便取决于这脆弱的同义重复。拉尔夫·埃利森(Ralph Ellison)的《看不见的人》(Invisible Man)不再讲述埃利森所称的20世纪中期美国黑人生活的“存在主义式的折磨”。黑人找到了避难所,“在一栋只租给白人的楼里,地下室有块地方在19世纪就已封闭并被遗忘,我在晚上试图逃走时发现了这里”。这里不用付租金,还能利用独营电灯公司的主线照亮这处避难所。余下的叙述,即关于脱离那一刻之前的生活,是从这一位置发出的。叙述者的情况和埃利森写这本小说时情境的特定细节有类似之处。埃利森在纽约哈莱姆区的一间地下室公寓里生活,他的写作时间(尤其和他妻子的常规工作形成对照)使他成了这个以工人阶级为主的黑人社区中一个高度可见的可疑人物。那段时间他也在曼哈顿第五大道朋友的办公室里写作,这又讽刺地让他得以“在白人为主的环境里找到了避难所,在那里,这同样的肤色和模糊的身份让我变得无名,并因此不再为公众关注。”当然,一名作家不可避免会将其当下情境中的各方面纳入写作内容,不管他写的什么。在埃利森这里,他的当下情境或许直接就是他写作内容的一部分。但我这里的意思是,身为作家的方式和身为读者的方式彼此共鸣,是同时既在世界之内、又在世界之外的方式,(在这个例子里)也和在美国身为黑人的体验共鸣、和既隐形而又高度可见共鸣。这并非主张身为黑人就像读书或写书的过程一样,或说或者所有作家都有“黑人的灵魂”,只是说我们或可认出接触的共鸣点。我在看《弗兰肯斯坦》和《看不见的人》的时候,想起我自己旧时的一本科幻作品。我的幻想作品场景是末日后的城市夜景,有点像后期的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ous Bosch)可能绘制的场景。
黑暗的废墟和城墙间,鬼祟黑影照看着篝火,零落火星噼啪闪耀。远处的警戒塔耸立于被照亮的阴森堡垒和铁丝围栏之上。寂静令人不安——能在其中辨认出发动机的低鸣——却被炮火声以及闷住的含糊叫喊声打破。在这地狱般的画面中间,一位孤单的旅人择路而行,如中国山水画中孤零零的旅客。你能想象我们的旅人曾见过怎样可怕的场景,忍耐过怎样的困苦,有多少次以诡计和运气骗过死神。一天晚上,他被残暴的赛博格警察(或狂怒的狗,或者变异僵尸)追踪,跌跌撞撞进入一道墙上隐蔽的出口,潜入安全地带,进入建筑之间被遗忘的、洞穴般的梯形封闭空间。从这时起,你可以继续加入各种混杂的修饰:成堆储藏的罐头货品、新鲜水源、巨大机器从墙的另一侧传来的热量和嗡嗡声。我的幻想到此为止,但如果你要围绕它编出更多叙事,你可以再扔一个避难者进去,她蹒跚而入,衣衫褴褛,双眼闪耀,露着低胸乳沟。我们的主角将她争取了过来,但接着她的变异前男友出现,最终所有人都死了,或者起码避难所被破坏,我们的旅人被抛回自己的漫游之中。也许你会再次见到他:现在是在远方,一个小小身影,沿着照亮的堡垒围墙艰难地行走着。这一切将我们带出避难所幻想,后者当然是暂时的状态。你必定总会重返世界。
但相反情况也同样真实:你再也不能重返那个世界——或者像鲍勃·迪伦唱的,“你能重归旧地,但已沿途不再”(you can always come back, but you can’t come back all the way)。这两种相反情况的相反情况也能成立:你从未离开。而上述情况的相反情况则是:一开始你就不怎么算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有这些相反的情况是共存的,这才是问题。阅读活动让我们接触到同时作为暂时和永恒状态的抽离与孤独,也接触到一些方法,我们总是以这些方法吊诡地既是社会性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的一部分、又在它之外。后末世幻想是经典的抑郁意象,标志是感到某些可怕而不可扭转之事已然发生,正如焦虑症会感到可怕之事即将发生。已发生之事往往就像世界的失落,至少是一个以温暖和人际连接为特征的世界。用心理分析家D.W.威尼科特的术语说,这样的世界有时被称为“抱持性环境”(holding
environment)。你也许会想,如果你反正要幻想,为何不唤出像老民谣里的《大冰糖山》(“Big
Rock Candy Mountain”)描绘的那样天堂般的世界,而不只是黯淡危险荒原中一个相对舒适的破屋?如果吹着口哨穿过墓园(俗称“耍赖”)是你的首要防御战略,那就继续,你会有许多同好。但想想《黑客帝国》(The Matrix),机器是怎样造出美好世界的幻象去抚慰其人类奴隶、却发现大多数人类无法应对?就像葛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提到马略卡岛 (Mallorca)时说:“那就是天堂,如果你能忍受的话。”但多数人受不了。抑郁能清晰地带来对事物本相的精确评估,该现象被称为抑郁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中的抑郁部分倾向于为事物可能的情况打折扣,更愿意尝试在不指望重建的世界的废墟中行进。但我是否不得不指出,这一立场仅仅是一种病理性状况的极端形式?如果你,亲爱的读者,对把抑郁幻想作为应对策略还未有了解,我很确定我不会在这里发现你正在这篇怪异文本中捡拾天知道的什么玩意儿,而应该是在别处:两眼放光,端着马提尼,交朋友、做爱、赚钱。那你为何在此?是什么让你成为读者?你为何独自溜走,到这冷僻角落?这篇文章对你而言会是什么——哪种避难所、储藏室、药物?你在这能得到什么?就在此刻你正得到什么?埃利森甚至断言:“小说可塑造为希望之筏”——它“或可让我们一直浮着,让我们尽力通过障碍及漩涡,而它们标记了本民族通往或远离民主理想的犹豫不决的道路。”在你和一段文本之间最可能发生的事是它令你保命,它将成为令你生存之事的一部分、你为何而活的一部分。抬头看一下。也许周围有别人,他们能看到你在阅读。但他们无法真正看到我们正编织的那张网、你正从这阅读中获取的秘密的心理支持:“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旧约·诗篇》第23篇)这是一桩物理事件,视觉浏览一行行印刷字体,就像抽烟。两手伸出,双眼浏览,大脑点亮。放下又再一次拿起:再一次地双眼浏览,大脑点亮。你头脑里的一个声音将词语大声读出;这是你的声音但又不是你的声音。如果你很专注,你能感到它在你的喉结、舌头和嘴唇肌肉回荡,如同一个声音的影子,此时你的大脑映照出你认同的一个说话者强调的手势姿态和激情的语调变化,仿佛你自己正在低语这些词语,仿佛你正在观看你爱的某人在你看过多遍的戏剧中表演。读书就是这样,它既像又不像和另一人互动的过程。感觉某种意义上像是因为你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文本看似有某种独立的主动性。阅读不同于闲坐着思考或自己编织幻想故事。读者甚至可以被表现为可悲的被动:作为读者,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浏览文本,我什么也无法改变——我无法对其施加行为。而文本反过来也似乎几无行动能力。它无法回应我,也无法回视我。大卫·格罗斯曼(David Grossman)讲述了作家布鲁诺·舒尔茨(Bruno Schulz)的故事:他生于1892年;1942年,在他50岁时被一个盖世太保军官枪击死去,此人看起来是要报复另一个盖世太保军官。据说第一个军官向第二个军官说道:“你杀了我的犹太人……我杀了你的。”舒尔茨的一名高中学生泽韦·弗赖谢尔(Ze’ev Fleischer)发现他死在街上——至少是他讲述了这个故事的,他在把舒尔茨拖走埋葬之前吃掉了一点在他口袋里发现的面包。格罗斯曼讲道:“当舒尔茨还是孩子时,有一次,在一个忧郁的夜晚里他母亲亨利埃塔(Henrietta)走进他的房间,发现他正在给寒冷秋天存活下来的最后几只家蝇喂糖粒。”被问道为何这么做时,他回答道,“这样它们就有足够力气过冬了。”格罗斯曼将他对舒尔茨作品的反应总结如下:我再次惊叹于这位作家——一个极少离开家乡的人,如何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现实的另一种维度,甚至直到今天,在他死去多年以后,他如何继续喂给我们糖粒和面包屑,让我们或能设法度过这寒冷、无尽的冬天。
我们不仅生活在死亡的幽谷,还处在无所不在的法西斯主义阴影里。如历史学家文朵莲(Iona
Man-cheong)所言,我们生活在“帝国的罅隙”里,也如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写的,“敌人未曾停止胜利”,或者像我的之前的老师阿德里安·里奇(Adrienne Rich)说的,“他们仍然控制着世界”。
与此同时,生活本身浮出水面,维持在起伏的死水中。
本文选自《情感何为》:《作为情感结构的末世论(断续六章)》
《情感何为:情感研究的历史、理论与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