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呐喊》初版面世100周年,北京大学出版社近日隆重推出《呐喊:评注插图本》(鲁迅著、黄乔生评注,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4月版,以下简称“评注插图本”)。《呐喊》是鲁迅第一部小说集,百年来再版众多,有“白文本”“插图本”“名师导读本”“点评助读本”“典藏对照本”等不一而足。它们蜿蜒承续,共同构成一条《呐喊》出版的丰富历史回廊。在这一视域下,从经典传播的角度,对“评注插图本”来说,如何能为读者提供具有内在品质的差异阅读体验,协调好“大众化”与“化大众”的关系平衡,就成为一个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
1956年,在香港办报的曹聚仁,到北京造访周作人时,谈起鲁迅的小说,称他最喜欢的是《在酒楼上》。周作人欣然表示同意,认为《在酒楼上》是一篇“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里面充满鲁迅的“气味”,有强烈的鲁迅精神气质的投射。读完“评注插图本”《呐喊》,笔者也有类乎周作人评《在酒楼上》的感受,借用其说法,深感这或许是一个最富鲁迅气味的单行本。具体而言,“评注插图本”在装帧美学、注释风格、点评旨趣诸方面,均“盖着鲁迅思想的印章”(法国汉学家米歇尔·鲁阿语),如果鲁迅先生能穿越到今天,这可能会是一款最令他满意的《呐喊》单行本。
“评注插图本”的装帧设计非常用心,封面、排版、装订、插图、书签卡片等细节,无不透露出鲁迅式的审美。
先来看封面。“评注插图本”的封面设计构思,创造性地呼应《呐喊》初版封面的格调,整体采用双页镂空叠合工艺,以“红”“黑”“白”为主色调,上层铺深红色,下层是画家颜铁良的黑白木刻版画《华老栓》,镂空叠合之后,显示出醒目的“呐喊”二个黑色字体。在“出版说明”中,评注者曾交代《呐喊》初版与第4版的封面设计,“初版封面装帧由鲁迅亲手设计,深红色封面,上方正中有一个黑色长方形,内嵌三号宋体铅字‘呐喊’,下画波浪线;再下是‘鲁迅’二字,画横直线”,“从第4版起,封面书名‘呐喊’及著者‘鲁迅’均改为鲁迅自书的具有隶体风格的美术字”。两相比照可知,“评注插图本”封面在色调选用上,有意与鲁迅设计的初版和第4版封面保持一致,均以红、黑为主。原版封面上的“呐喊”二字左右排列,嵌于黑色长方色块之中,有“铁屋中的呐喊”之喻;新版封面上的“呐喊”二字上下排列,较之原版,字号大出数倍,黑色字体居中突出。镂空的“呐”字位置,白色字体标明书名、作者、评注人等信息,镂空的“喊”字位置,则是华老栓提着灯笼奔走在夜街上“寻药”的黑白木刻,意味深长。从色彩诗学的角度,黑、白、红是原始色彩活动中最常见的三种色彩。白色是阳光的颜色,象征希望与光明;黑色是阳光的熄灭,象征黑暗与死亡;红色是血液的颜色,象征生命与力量。初版《呐喊》以红色铺满封面封底,设计风格在当时实属罕见,但作为鲁迅的色彩选择,却并不令人意外。黑、白、红本就是鲁迅最为看重的三种颜色。据统计,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诗中,黑、白、红三种色系的色彩词汇,在鲁迅作品中出现的频率均普遍偏高(王家平、张素丽:《鲁迅作品色彩诗学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选择红色来隐喻“呐喊”之音,符合鲁迅一贯的色尚偏好。遗憾的是,近百年来,不大有设计者特别留意鲁迅的色彩使用密码。数十种再版《呐喊》单行本中,像“评注插图本”这样匠心独运的封面,委实少见。作为一款百周年纪念本,它“师古”而不“泥古”,努力把初版《呐喊》的原汁原味,以创造性的方式,呈现给今天的读者。再来看排版、装订。“评注插图本”的内页排版,天头地脚宽阔,字号适中,字体舒朗大方,纸张采用80克纯质纸,光滑有质感,散发出淡雅的“余裕之美”。这正是鲁迅理想中的图书美学样式。《忽然想到(一至四)》一文中,鲁迅曾明确表达他对书页排版形式的意见,“我于书的形式上有一种偏见,就是在书的开头和每个题目前后,总喜欢留些空白”,“较好的中国书和西洋书,每本前后总有一两张空白的副页,上下的天地头也很宽”。何以如此看重“余裕之美”呢?因为鲁迅把此视作时代精神表现之一端。当时,中国排版的一些新书,粗陋繁密,很引起他的不满,“大抵没有副页,天地头又都很短,想要写上一点意见或别的什么,也无地可容,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在鲁迅看来,排版事虽小,却关系广大民众的美育教养问题,“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压迫、窘促的书页,虽节省了纸张,但易让读者疲倦,丧失读书的兴味。这就好比,折花去枝,单剩花朵,精华固留,却失去了天然的活气,“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鲁迅关于“余裕美学”的见解,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并不稀见。1917年,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也把美育看作国民精神情感教育的重要途径。“评注插图本”不惟重视版式美,在装订上,采用裸脊锁线精装,古朴雅致,与初版《呐喊》的毛边本庶几近之,风格亦很贴合“毛边党”鲁迅的审美趣味。最后来看插图与书签卡片。如果说,“评注插图本”在封面与装帧上,注重的是对受众的美育熏陶;那么,在插图的选用上,它注重的则是思想意味的引导。这与偏于直观、浅俗、生动、表象的一般图文书,是有明显区别的。“评注插图本”全书共有插图32幅、书签图卡3幅,类别有书影、书法、版画、摄影、手稿等,兼具装饰、阐释、佐证、启蒙等多重价值。自上世纪90年代末“图文书”流行以来,出版市场先后推出数种“插图本”《呐喊》,有儿童彩绘本、名家绘画本、摄影插图本等。以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例,其插图“单行本”以赵延年、丰子恺、刘岘等名家绘画插图本为主,排版多取“左图右史”的图文对照形式,重在突出图像的装饰与阐释功能。从“图”与“文”的关系角度,并非所有的图书都适合配图,适合配图的书籍,插图量也并非多多益善。著名学者陈平原指出,好的图文书应凸显文字美感、深化图像意义、提升作者立意,三者缺一不可(陈平原:《从左图右史到图文互动——图文书的崛起及其前景》,《学术界》2004年第3期)。据此标准,“评注插图本”当可归入好的图文书行列。从服务读者的立场,既已为小说做了注、评,图的使用自然不宜过度,否则易犯喧宾夺主之忌,30多幅的数量是适中的。在图的遣用上,“评注插图本”也处理得很是谨慎,为突出原著中心地位,插图多布局在相对固定的边缘角落位置,仅有少量的几幅占据单页篇幅;在插图的具体选用上,主要着眼于图像的学术性,意在扩展文本语境,如《头发的故事》中的“鲁迅断发照”、《阿Q正传》中的第六章手稿等,便均与原文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据此,读者既可更形象化地理解原文,亦可于潜移默化中学习如何读图,提高自身的图像审美能力。“评注插图本”的注释风格,非常契合鲁迅关于文艺大众化的指导思想:既要通俗易懂,服务大众,又不能设法俯就,迎合或媚悦大众。该单行本的注释,条目设置繁简适量,注释形式采用脚注,注释内容以小字号列于页面下方,读者可随时方便查阅。具体条目的注释策略,秉持的是“以鲁注鲁”原则,主要参考鲁迅自己的文章、鲁迅亲友提供的材料和学术界相关研究成果,引导读者回到鲁迅的本意。在注释角度上,侧重于作品本身的介绍与内容的阐发,除了为读者扫清阅读障碍,还起到一定的导读作用。其注释思想,总的来说,是旨在打通鲁迅作品间的内在关联,为读者理解《呐喊》提供一个“整体性”的视野。为《呐喊》这样的经典作品做注,操作起来,其实存在不少难点。譬如,到底需在哪里设置注释点,注释条目安排多少合适?这些问题,不仅取决于图书的拟想读者,更取决于图书的市场定位。拿《鲁迅全集》比较来看,谷兴云教授认为,全集的功能是保存经典文献,使用者虽不排除“广大读者”,但主要是专业学者、鲁迅研究者、大学文科师生、藏书家、爱好者等群体,为其研读、引录、核查、珍存、悦览等提供方便。故而,全集的注释宜“少而精”(谷兴云:《〈鲁迅全集〉注释宜“少而精”》,《中华读书报》2024年3月27日14版)。相形之下,“评注插图本”作为一个普及纪念单行本,目标受众自然比《鲁迅全集》的范围要广泛,使用者当以初高中以上教育水平者为主要读者群体。针对这一市场定位,“评注插图本”在注释问题上,须给出一套相对应的注释方案。我们来看一下“评注插图本”是怎么做的。以注释条目的设置数量为例,笔者比较了“评注插图本”与《鲁迅全集》《〈阿Q正传〉笺注》中《阿Q正传》这篇小说的注释数量与形式:(一)《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总52条,尾注形式;
(二)《〈阿Q正传〉笺注》(黄乔生笺注,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总380条,笺注形式;
(三)《呐喊》(黄乔生评注插图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总152条,脚注形式。
对比可知,以保存文献为目的的“全集”,注释数量最少;以学术批评为要旨的“笺注本”,注释数量最多;以普及经典为目标的“评注插图本”,注释数量居中。从可读性的角度,对一般读者来说,“全集”的注释可能有点过简,尾注的形式也不太方便即时查看。“笺注本”的注释又有点过繁,笺注形式对正文阅读存在一定妨碍。“评注插图本”的注释相形之下,繁简较为适度,脚注形式非常方便对照查阅。以上是注释的外在体例与规范,再来看“评注插图本”的“以鲁注鲁”原则。法国作家法郎士在创作谈中称,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特别是对于那些处女作或早期作品,作家的自我经验投射会更为明显。《呐喊》作为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内中不少素材都源自鲁迅前半生的经历,有历史和现实的投影,凝聚着很多“原鲁迅”的思想命题,与鲁迅的其他作品也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以鲁注鲁”,不仅可让读者明了文字背后的“古典”或“今典”,还可顺着注释的导引,带领读者藉此进入更广阔的鲁迅世界。笔者检索发现,新世纪后出版的《呐喊》读物中,有不少已在有意无意地实践“以鲁注鲁”精神。只不过,并非是明确采取“以鲁注鲁”的注释形式,而是将《呐喊》与《朝花夕拾》编排在一起,单独成书出版。试举数例如下:
(一)《呐喊朝花夕拾》:四川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08年版;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版;(二)《朝花夕拾与呐喊》: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三)《朝花夕拾呐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光明日报出版社2008年版;汕头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远方出版社2011年版;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湖北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西安出版社2013年版;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天地出版社2015年版;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哈尔滨出版社2019年版;(四)《名师导读〈朝花夕拾〉〈呐喊〉》: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23年版。
《朝花夕拾》是鲁迅回忆青少年时期生活的散文集,对了解鲁迅而言,有一定的传记文本性质。将《朝花夕拾》与《呐喊》并置,对阅读小说可以起到一定的“以鲁注鲁”功用。二十多家出版社采取同样的合集出版方案,说明“以鲁注鲁”其实也是读者所反馈的一种市场需求。从这个意义上,“评注插图本”采用“以鲁注鲁”,也算是对读者需要的一种切实回应。具体到注解上,“评注插图本”主要聚焦于两项内容:一是释疑,为读者进入小说扫清基本障碍;一是点拨,为读者深入文本提供方向导引。释疑性注释以掌故、民俗、风物、地理、方言、典故等背景知识的介绍为主,与《鲁迅全集》中的注释功能基本一致。“评注插图本”的特别之处,主要在点拨性注释,大略分两种,一种是评注者在关键文句处进行评点性注解;一种是引入鲁迅本人或亲友的文章进行互文性注解。以《狂人日记》为例,在小说开篇“序”处,有一个注释:“鲁迅用文言作序,与正文的白话形成对照,颇有象征意味:时代在变,行文方式也在变。”这是前一种点拨性注释,类乎古代文学评论的“旁评”。在“迫害狂”“陈年流水簿子”等若干处,则引用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致许寿裳信的相关文字,或鲁迅《病后杂谈之余》《论睁了眼看》《答有恒先生》等文章进行注解。这是后一种点拨性注释,属于典型的“以鲁注鲁”。经过“释疑”与“点拨”,读者的阅读之旅,就可顺利“入乎其内”了。
“评注插图本”的“以鲁注鲁”,不只体现在“注释”部分,更体现在评注者为每篇文章所撰写的“点评”文字中。目前,已出版的导读类《呐喊》图书,主要有朱寿桐导读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王得后导读本(中华书局2002年版)、秦葆评注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版)、林清华评注本(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等。与这些单行本相比,黄乔生的“评注插图本”《呐喊》,“以鲁注鲁”的风格特点最为显著。在点评上,“评注插图本”不求面面俱到,而在站在百年《呐喊》阅读史的历史节点往回看,每篇梳理出一两个广大读者感兴趣或感困惑的问题,尽量让鲁迅站出来“亲自”作答。如何作答法呢?那就是用鲁迅的“文章”说话,把鲁迅散布于其他篇章中关于某一话题的文字串联起来,汇聚一处,形成一种文本间的“互文性”阐释关系。如果说注释的“以鲁注鲁”,是为读者探索鲁迅小说设置地图和路标,那么点评的“以鲁注鲁”,则是带领读者踏进文本腹地的秘密丛林,深入追踪鲁迅文学艺术的内在思想脉络。以小说《明天》的点评来看,评注者首先引用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说法,交待鲁迅创作这篇小说的动机,可能是导源于“心里想念着六岁时因肺炎死亡的四弟”。其次,引出鲁迅多篇文章中关于疾病的书写,如《狂人日记》《药》《父亲的病》《“这也是生活”……》《死》《病后杂谈》等,并转接到鲁迅关于中西医的态度,谈及《藤野先生》与《论照相之类》等篇章。由《明天》中宝儿的病,勾连起鲁迅与疾病、医学的深层关系,导引读者感知近代西洋科学传入中国的过程。这种就某一话题切入,点染开来的“专题”式评论,比细致周全的小说专论,更能为读者带来启思。再看小说《社戏》的点评,这篇评论有两个切入点。第一个切入点,是“鲁迅与戏剧”的关系,评注者由“社戏”而转到鲁迅对“京剧”的态度,继而对比鲁迅的两种戏剧体验。鲁迅与梅兰芳皆为名人,鲁迅怎样看待梅兰芳,一般读者都会感到好奇。评论通过《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这篇文章,以及鲁迅致姚克的信,将戏剧论题自然延展到鲁迅对民间艺术形式宫廷化的批评上。评论的第二个切入点,是《社戏》的结尾,作为《呐喊》集中的最后一篇,这个结尾不只是小说的尾声,更有点文集尾声的意味。黄乔生指出,从《狂人日记》到《社戏》,“鲁迅已经不是在‘呐喊’,而是更温情,更怀旧,更浪漫”,《社戏》导引出了《朝花夕拾》的各篇回忆。令人惋惜的是,就在《社戏》写成几个月后,鲁迅和周作人的兄弟失和事件突然发生,《社戏》中牧歌式的生活不复再有,鲁迅陷入深深的痛苦,《彷徨》和《野草》的写作序幕拉开。这种站在“大视野”中的评论,从小细节出发,点明鲁迅作品间相互促发的复杂关联,不仅帮助读者理清历史的走向与纹理,让其在阅读中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中”,收获自己的心得和体会。经典于反复阅读中生成,情感于文化记忆中传递。百年沧桑,时移世易,作为一款经典再版单行本,“评注插图本”在图、注、评三个维度,精心体察鲁迅思想品味,努力将之复原给先生心目中的大众。在经典传播的道路上,评注者黄乔生此前已有《鲁迅图传》(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鲁迅日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鲁迅影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鲁迅家书》(大有书局2021年版)、《鲁迅像传》(三联书店2022年版)、《〈阿Q正传〉笺注》(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等成功尝试,“评注插图本”可以说是他普及鲁迅经典的又一次创造性尝试。张素丽(1982.3—),女,河南平顶山人,文学博士,防灾科技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美术研究。近年发表专业学术论文近五十篇,译著有《鲁迅的生命与创作》(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4年版),专著有《鲁迅与中国传统美术》(中央编译出版社2019年版)、《鲁迅与近现代转型期语言问题研究》(学苑出版社202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