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
文学史的焦虑和犹豫不决
黄子平
文学史的焦虑
文学史建基于进化论的时间意识形态,“滚滚向前”、“遥遥领先”或“明天会更好”,人们借此划分所谓“古代”、“近代”、“现代”和“当代”,“后现代”或“新时代”(其中的起讫边界模糊不清永远争论不休),建立起不言自明的等级秩序。因而进化论直线时间观的心理内容就是——“焦虑”。洪子诚老师谈论过“文学的焦虑症”:
近百年来,中国文学界存在着普遍的“焦虑症”。“五四”以来的不同时期,我们经常对文学现状严重不满,并焦躁地期盼、等待出现大师,出现伟大作家,出现文学的划时代的辉煌。上世纪30年代,那时候鲁迅还活着,有“我们为什么没有托尔斯泰”的发问。那时候,鲁迅(更不要说茅盾、沈从文、巴金)还没有被承认为大师……“文革”中,江青、姚文元等“激进派”虽然宣告正在“开创人类历史新纪元的,最光辉灿烂的新文艺”(《纪要》),但又有些心虚地将这个“光辉灿烂”推到难以预测、难以真实感知的远方。到了八九十年代,这种“焦虑症”有增无减。[1]
只要我们还生存于进化论的时间意识形态之中,焦虑就永远有增无减。20世纪80年代,突然兴起了撰写“当代文学史”的热潮(到了21世纪初年,成文的“当代文学史”已经有270部之多[2])。遥想当年(1985年),《文汇报》发表了唐弢先生的《当代文学不宜写史》一文,他认为:“历史需要稳定。有些属于开始探索的问题,有些尚在剧烈变化的东西,只有经过时间的沉淀,经过生活的筛洗,也经过它本身内在的斗争和演变,才能将杂质汰除出去,事物本来面目逐渐清晰,理清线索,找出规律,写文学史的条件也便成熟了。”[3]施蛰存先生撰文声援唐弢,引用俄罗斯文学史写法与《史记》等材料来论证“当代事,不成史”[4]。老先生们都敏感到史家们心中的焦虑,苦口婆心劝大家稍安勿躁,“何必急急忙忙为当代文学写史呢”。然而他们更深层的疑虑,是对时间意识形态的疑虑,而且话说得很重:“现在出版了许多《当代文学史》,实在是对概念的一种嘲弄。”(唐弢)“我以为现今我们把文学史时期划分为‘近代’、‘ 现代’和‘当代’三个时代,这是很不适当的。”(施蛰存)但都一笔带过,点到即止,所以没人注意。反驳者都在忙于论证“现代”只有三十年,“当代”至少五六十年了,此时不写史,更待何时。“当代”是当代人的通行证,“当代文学史”是当代人心灵史的自我确认,“稳定”绝非人们需要考虑的标准:修复那幅民族精神画卷的任务已迫在眉睫。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
“稳定”意味着“沉淀”、“筛洗”和“汰除”,证明了文学史是一种排他性的话语装置,证明了“现代”或“当代”不仅是一种时间标记,而且是一种价值体系。当是时也,多年建构成型的“现代文学史”也开始不再“稳定”,历史分期、思潮勾勒、现象命名、入史选择、顺序排次、评述多寡这些全都成了问题。本来“鲁郭茅巴老曹”,座次排得好好的,突然沈(从文)、张(爱玲)和钱(钟书)也想挤进来。讲了很多年的“新诗”,突然讨论说要不要讲 “新文化人的旧体诗”(王富仁说“这是涉及现代文学史的质的规定性的严重问题”)。吴福辉为《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增写了三章“通俗小说”,讨论张恨水的篇幅相当可观,平江不肖生、白羽和予且,也堂皇跻身于部颁教材。旷新年指出:
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我感觉到一种叙述的暧昧,一种犹豫不决。我们态度的暧昧,我们立场的暧昧,造成了我们历史叙述的暧昧……历史在这里左右逢源,在这里发生了时空错乱。“旧文学”突然变成了 “新”文学……尤其重要的是,对于新旧文学,观察的角度也发生了深刻的以至根本的变化:“现在看来,新旧文学的关键之一在于争夺读者”。[5]
文学史叙述的政治先锋性被审美先锋性取代,激进的排斥性锐气被“多元化”的包容取代。焦虑和犹豫不决,折射了当今文学史叙述中的种种矛盾与困惑。吊诡的是,对不再稳定的“现代文学史”的大规模“重写”,也为无须稳定的“当代文学史”铺平了道路。可是,吾人到底为何“犹豫不决”呢?
荷戟皆彷徨
洪子诚老师一边写《中国当代文学史》,一边陷入“矛盾之网”,一直在探讨重重“问题”以及相关的“方法”。这些问题曾经写在给钱理群的小纸条里:
钱先生写过《丰富的痛苦》,讲述唐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虽说钱理群对这两个人物都有同情,但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禀性中有更多的唐吉诃德的成份:理想主义,浪漫激情,果断,目标明确。所以,当时写这些文字,从“潜意识”上说,大概是希望他能指点迷津。这些文字我没有留存,再见到它们时,是被引在钱先生的文章里。
洪老师在《我们为何犹豫不决》的长文中重新引用了这些问题——
“我们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搁置评价,包括审美评价?或者说,这种‘价值中立’的‘读入’历史的方法,能否解决我们的全部问题?”“各种文学的存在是一回事,对它们作出选择和评价是另一回事。而我们据以评价的标准又是什么?这里有好坏、高低、粗细等等的差异吗?如果不是作为‘文学’史,而是作为文学‘史’,我们对值得写入‘史’的依据又是什么?”“当我们在不断地质询、颠覆那种被神圣化了的、本质化了的叙事时,是不是也要警惕将自己的质询、叙述‘本质化’、‘神圣化’?”而且,“是不是任何的叙述都是同等的?我们是否应质疑一切叙述?……在一切叙述都有历史局限性的判定之下,我们是否会走向犬儒主义,走向失去道德责任,逃避必要的历史承担?……”如此等等……待到想听钱先生的意见时,他接着却说:“这也正是我也没有想清楚的。”[6]
连珠炮般的排比句,集中讨论的是“价值中立”的(不)可能性,追问的焦点正是价值体系(20世纪50年代的阶级话语和80年代的新启蒙话语)一齐坍塌之后,如何做文学研究,如何写文学史?(其实钱先生的回答很容易想象,“不能等到想清楚了才去做”。)——“历史化”!陈培浩指出,在与革命文学话语和新启蒙话语的双重对话中,洪子诚确立了(外部的以及内部的)文学制度史的“历史化”研究:“面对文学史的困惑,洪子诚经常自谦‘犹豫不决’。显然,‘犹豫’对他来说绝不是缺乏判断力,而是尽量提供容纳各种复杂性的文学史空间,所以他用‘犹豫’发展起一种充满自限意识的微弱叙事,这种‘犹豫’说到底还是基于‘历史化’方法基础上的坚持。”[7]
洪老师的“微弱叙事”并不给出问题的简单“答案”,而总是提出“为何会有此问题”,“产生此一问题的条件和语境为何”,总是提供思考和观察问题的多种角度,总是提供对此问题的多重参考意见。略举一例,譬如世纪初曾经喧嚣一时的对虚构出来的“纯文学”的批判,洪老师先“摆事实”:“上世纪90年代以来,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文学边缘化,文学已经退出公众社会生活空间,失去回应现实问题的能力。原因据说主要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纯文学’思潮影响,导致文学‘脱离政治’的结果……‘纯文学’的主张、思潮真的有那么大的能量吗?真应该承担这样的‘罪责’?……时代留给关注形式、语言的时间、空间,在现代中国其实非常有限、非常狭小,哪里会有现在描述的这种力量?”
接着,洪老师提出从反方向思考的可能性:“在‘政治’和‘文学’的关系上,‘文学’常常扮演了被追责的角色。就像年轻的朋友张慧瑜在一篇谈瞿秋白《多余的话》的文章中说的,为什么只说文学有什么问题,而不问‘政治’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文学离开政治就需要追究责任?它所要紧密关联或试图脱离的‘政治’,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政治’?”
思考并未就此止步,洪老师的疑问句持续排出:
“80年代谈文学‘超越性’,哪里是仅仅要文学远离现实、远离政治?作家、文学创作如何建立一种与各种权力,与现实政治保持‘距离’的独立文学传统,如何维护作家精神独立地位,摆脱对政治权力以至金钱权力的攀附,是更为迫切的问题……因此,如果说当前的文学存在某些问题的话,根本不是什么注重形式、文学脱离政治和现实问题,而是文学触目惊心的对各种各样的‘权力’的追捧、依附。这种‘媚俗’的情形,比起饱受一些人抨击的‘十七年’来,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8]
吾人从“微弱叙事”中,读出了赵园所说的,洪老师的“坚硬”[9]。洪老师自己对“坚硬”的诠释却是:“我出生于一个基督教家庭,宗教的影响在我主要的是,一个人要时刻保持对善恶、美丑、经验和超验区分的信心,虽然美丑等等的标准会在历史中发生变化。在研究中,我经常质疑‘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和看待世界方式,但我在最基本的方面,仍是个‘二元’的信仰者。我不愿意这个世界变得混沌不清。总之,如果说有‘坚硬’的方面,就是不太投机,不愿对权势者(政治的、学术的权势者)谄媚。”[10]
当代人写当代史
“离开个体经验和自我意识的加入,论述可能会成为无生命之物,‘历史’有可能成为悬空之物,但过度的投入、取代,对象也可能在‘自我’之中迷失,‘历史’成为主体的自我映照。”[11]个体经验与历史叙述之间的纠葛,是洪子诚一再思考的学术命题。钱理群多次说到这一代学者的先天不足,唯一可以依仗的是在当代历练获得的独特生命体验。由于获取此一“生命体验”的代价之大,弥足珍贵,叙史者必须以极强大的意志来“内敛”自身的主观偏见。
洪子诚说,“王光明先生谈到我的文学史,说它的优点是‘努力克服主观视野的遮蔽性’。不过,赵园先生的看法有些不同,她肯定的是‘个人的当代经验之于当代史研究的正面意义’。她说,‘关于记忆的不可靠,个人经验的局限性、相对性,我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个人经验的积极意义却还有待于证实与发掘’”。洪子诚承认“个人经验”确实不只具有消极的意义,“但是,它的‘价值’,并不存在于它的自身,而是在与另外的经验、叙述的比较、碰撞中才能呈现”。洪子诚警惕“对个人经验不加反省的滥用,以及将个人经验、记忆简单转化为道德判断的倾向”,有价值的“个人经验”,是那些“未被赋予‘合法性’而被忽略、遮蔽的‘异质’的部分”[12]。然而,到底什么是当代人个人经验中的“异质”的部分呢?
当代文学史家的主体性始终是悬浮不定的,他们如此深刻地“嵌入”时代之中,却又绝望地想要跟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当代人,就是“不合时宜的人”。“当代人不合时宜”(尼采)——阿甘本说:“尼采把自己与现时是否‘合宜’、是否‘当代’的宣言,放到了一种断裂和瓦解当中。那些真正当代的人,那些真正地属于时代的人,是那些既不符合时代要求也不适应时代要求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不合宜的(inattuale)。但恰恰是因为这种条件,恰恰是通过这种断裂和时代错误,他们能够比其他人更好地感知和理解自身的时代。”[13]
吉奥乔·阿甘本
贺桂梅总结她的导师、文学史家洪子诚,“不退让,也不跟从”。赵园则注意到了洪子诚的“罕见的禀赋与能力”:“在所属的一代人中,洪先生给人印象深刻的,是某些不为‘代’所囿的品质。他较少地受制于他成长的那个时代的学风与文风,赋有那一代人中较为稀有的对作品细腻的审美感觉,这种感觉曾经是备受压抑的。理论兴趣与审美感觉,有助于自我更新,也借此保持了与年轻学人间的呼应与沟通。与自己生活的时代的风尚保持距离,毋宁说是一种罕见的禀赋与能力,禀赋系于先天,能力也赖有后天的努力,甚至是自觉的清醒的努力。”[14]——正由于此,洪子诚能够在“声色俱厉”的时代,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那份“温和”。可是,为什么这种“温和”是稀有、罕见、不为时代所容的呢?
“当代”=“危机时刻”
以空间来呈现时间最常使用的一种图像,是一条永不停止的前行矢线,从遥远的过去开始,经由当下,而朝向无尽的未来奔去。这是一种物理性的时间;或者说,是物理性地把时间空间化的一种图示。本尼迪克·安德森说,这种均质而空洞的物理时间,不仅是现代性的标志,更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打造铺平好了道路。
在线性时间的绵延中“爆裂”出一个时间点,命名为“现代”(或“当代”),表征人们意识到了时代的断裂和瓦解,意识到了现代性的分崩离析。“当代”是一个疑义重重的时间框架,既是对某一时段、时期的划分和命名,又是一个价值判断的标记;既在时间之流中攫取意义,本身又反过来否定时间之流。它既是历史的,又是非历史的或超历史的乃至反历史的。——“天地玄黄”,或“时间开始了”,恰恰都是“危机时刻”的不同表述。
究其实,吾人所应对的晚清以来二百年的文学,正是“危机中的文学”或“危机之后的文学”。“浩劫之后写诗已不可能”(阿多诺)——文学已经是不成其为文学的文学,“文学”崩裂为无数的历史碎片。不但传统的《艺文志》《文苑传》基本失效,再也无法“考镜源流”,讲述有机的文学史“大故事”;而且,经由日本引进的文学史“装置”,得益于“科学” 精神、“进化”观念和“系统”方法,加上高等教育体制的支撑加持,也无法将此“不明写作物体”(UWO)安放得服服帖帖,来绘制民族灵魂的完美画卷[15]。
高校体制的加持在此特别关键。北大中文系同仁讨论“洪史”,陈平原说,“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教科书,也不是一本纯粹的学术专著”,指出了此书“述学文体”的“暧昧性”。教科书直接是高校体制的“刚需”产物,难免被各“利益相关”方碾成平庸之作;单刀直入,特立独行的学术专著才是“理想的学问境界”。而洪著如此兼顾二者,绝难讨好。陈平原多次举鲁迅为例。鲁迅晚年再三表示想编一部《中国文学史》,并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为什么?最为关键的,还是鲁迅的学术志向与文学史著述体例之间的“差距”。鲁迅说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先因为要教书糊口,这才陆续编成的”,此话不假。学科设置中“假如没有文学史”,平原君断言现代很多贤人高士都不会依此体例“立言”。他因此推崇钱钟书的《谈艺录》和《管锥编》,洞彻多少冠冕堂皇体系大厦的迟早坍塌,转而“抚摸文明的碎片”,“ 从中读出宇宙的奥秘与精义”[16]。洪子诚完全认同“文学史”装置必在不久将来消亡的论断,趁现在课堂上、出版业都还余威尚存,还可以做点事。然后自嘲说,好在我已经退休,已无“再就业”的忧虑了。
钱钟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其实,洪老师从高校体制中隐退,同时也挣脱了“文学史”著述体例,某种意义上,他从一个体系性的“文学史家”转型为本雅明意义上的历史碎片“拾荒者”。
不是装配它们,而是展示它们
历史天使就可以描绘成这个样子。他回头看着过去,在我们看着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整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然后把这一切抛在他的脚下。天使本想留下来,唤醒死者,把碎片弥合起来。但一阵大风从天堂吹来;大风猛烈地吹到他的翅膀上,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合拢回来。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他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
不是装配它们,而是展示它们;不是总体投射于碎片,而是碎片为总体保留着通道。(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1940年)
出于偶然,1967年春夏之交(当代史上的又一个严重的“危机时刻”),洪子诚接触到中国作协档案室里的很多资料,匆匆忙忙地抄录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多年以后,这些会议记录、检讨、揭发、自传、日记、回忆录、访谈和“大事记”,这些“历史的边角废料”,被加上了详尽的“平行注释”,编成了一本名曰《材料与注释》的当代奇书。洪老师说,他“尝试以材料编排为主要方式的文学史叙述的可能性,尽可能让材料本身说话,围绕某一时间、问题,提取不同人,和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情境下的叙述,让它们形成参照、对话的关系,以展现‘历史’的多面性和复杂性”[17]。
除了穿梭时空的交叉比对,材料的“文本形态学”尤为值得重视。格式、称呼、语调和归档方式…… “检讨书”、“认罪书”、“批判材料”和“交代材料”是那个时代独特的文本类型,这种“形式”更深地楔入了时代的特殊构造,透露那个时代与社会生活的独特信息。材料背后当事人的尊严和屈辱,迂回和坦诚,则是洪老师最想“展示”却始终无法展示的“历史内容”。
孙民乐引用卡利内斯库的“幽灵作祟”说,为《材料与注释》的阅读效果作诠:第一,某些文本时常如鬼魂般地纠缠我们,向我们的记忆、关注和想象提出要求,驱使我们去重新阅读,使它们得以在我们内心一再映现;第二,一些文本作祟于另一些文本,如同预期的或不请自来的访客出没于文本之中,早起的文本会作祟于晚出的文本,后出的文本也会缠附于早先的文本;第三,作为主动的阅读者,我们也会与一些文本纠缠不休,想要弄清楚它们的“吸力”所在,或是去体验使它们重获新鲜和活力的能力。孙民乐说,连同《我的阅读史》和《读作品记》等著作的发表,洪子诚老师实现了对文学史的“救赎”[18]。
迟疑地接近真理
这一代人成长的年代,一直鼓励一种一往无前的思维和言说方式,鼓励将复杂的事物简化为黑白分明的“无可选择的选择”。洪子诚在他喜好的契诃夫的多年阅读中,提醒我们:“在契诃夫留给我们的遗产中,值得关注的是一种适度的、温和的‘怀疑的智慧’:怀疑他打算首肯,打算揭露、批判的对象,但也从对象那里受到启示,而怀疑这种‘怀疑’和‘怀疑者’自身。这种‘怀疑’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否定,因而不可能采取激烈的形态。它不是指向一种终结性的论述,给出明确答案,规定某种坚硬的情感、思维路线。他从不把问题引向一个确定的方向,他暴露事情的多面性,包括前景。也就是说,思想捕捉各种经验与对象,而未有意将它们融入或排斥于某种始终不变、无所不包的一元识见之中。”[19]
这也正是对“犹豫不决”一词的最好诠释。我想说的是,犹豫不决的微弱叙事,多多少少也偏离了那个“匀质而空洞的物理时间”,多多少少跃迁到了或一种“异质的”时间观之中。在尼采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沉思”中,下列句子仍将带来深远的启迪:“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20]当然,你若要在尼采的时间观里勇往直前,你遇到的就是“永劫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