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战争中的小人物之五
腾冲国殇墓园的忠烈祠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答田岛书》的全文。那是滇西抗战时,抗日县长张问德写给当时腾冲日军56师团148联队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的。
行政班就是事实上的县政府。
1942年5月,56师团追击溃败的中国军队,进入腾冲,田岛大尉负责组建县政府。
他从龙陵找来时任龙陵警察局长的钟镜秋(见《老侯|在中日之间“勾兑”,最终被当汉奸清算,伪县长钟镜秋》),担任县长。钟镜秋欣然接受。
田岛是中国通,喜欢中国文化,也自认为很了解中国人。他认为要征服中国人,不能靠杀戮,要征服中国人的心,要实行怀柔政策,要推行“亲善”,要和中国人打成一片。
他身体力行,实践自己的信条,从一点一滴做起。
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日本鬼子的模板,比如:《红灯记》里的鸠山、《平原游击队》里的松井、《地道战》里的山田,他们都有一个仁丹胡子。
而田岛的模样,就是一个脸部干干净净的普通中年汉子,看上去更像一个中国人。
“中国通”鸠山请李玉和喝酒,穿着和服。田岛要求行政班便装,但不是穿和服,而是穿中式长衫,从生活起居开始中国化。
但他的做派,令148联队的同侪不以为然,觉得他太虚伪、做作。
云南有种大烟、吸大烟的传统,这在日本是不允许的,田岛尊重当地传统,鼓励当地人种大烟,吸大烟,为拉近和中国人的距离,他也抽起大烟,甚至和当地乡绅讨论问题时,边抽大烟,边谈正事。
不过,对他最具吸引力的中国习俗,恐怕要属纳妾。
为了表示对中国的爱,他决定在当地娶一门亲。
伪县长钟镜秋给他找来了和顺镇的女护士蔡兰蕙(见《老侯|土司、日军、国军、解放军,一个女人与四个丈夫的战争传奇》)。
蔡兰蕙是滇西抗战史的传奇,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女护士。
日军师团的编成都是按同一地区划分,比如代号龙部队的56师团,在福冈县久留米编成,士兵来自福冈、长崎和佐贺,所以,日军的一个联队不仅是战友也是同乡。
日军在龙陵、腾冲和松山都有慰安所,部队向士兵发放慰安票,士兵不缺少性。
田岛在腾冲娶妻,很为同乡不齿,都知道他在家乡有老婆。大家觉得,你玩玩女人就罢了,娶亲,未免过于虚伪,所以,结婚那天,一个日本人都没到场。但是,田岛并不介意,娶妾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同乡不理解,他不怪他们。
日占滇西期间,中国抗日武装力量一直存在,他们活跃在腾冲北部,有抗日县政府也有中国军队预备二师一部,腾冲县城也经常有中国军队的间谍渗透进来。也时常被宪兵队抓获。
当地有头有脸的中国人多多少少都和怒江东边的中国军队有联系,这也是公开的秘密。
钟镜秋就时常找到田岛“捞人”。而田岛都是尽量满足钟镜秋的要求,这招致宪兵队不满,他们声称钟镜秋是间谍。
田岛是做大事的人,有大谋划,从不去计较这些小事。
虽然整天和中国的汉奸打交道,田岛对腾北打游击的中国人充满好奇。
腾冲抗日县政府以江苴(zuǒ)为根据地,转战腾北山区。做过龙云秘书的63岁县长张问德,风餐露宿,曾八次被日军屁股后头撵着翻越高黎贡山,逃到怒江对岸,但每次都休整一阵,又秘密过江,继续打游击。
扫荡也给当地百姓造成很大的伤害。田岛觉得武力无法征服张问德,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听说张问德是前清秀才,对自己的汉学颇为自信的田岛就幻想,如果不是战争,他完全可以和张问德一起探讨中国文化。
他自信,以汉文化交流,可以说服张问德。
腾冲县城东北部有座飞凤山,海拔1800米,状如哑铃型,日本人觉得它很像家乡久留米的高良台训练基地就命名它为高良山。
1943年8月31日,暑热刚过,正是秋黄时节,田岛寿嗣给张问德写了一封信,要求在离高良山不远的小西乡董官村董氏宗祠与张问德会面,做一次“对腾冲人民生活的坦诚商谈”。
他诚恳坦言,双方应以腾冲人的痛苦为言,借会晤长谈而谋和解。田岛以腾冲人民的福祉为抵押,张问德答应见面,就是投降,拒绝见面,就是置腾冲人苦痛于不顾。左右他都赢。
接到田岛来信,张问德决定公开回信,写下了《答田岛书》:
“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然余愿使阁下解除腾冲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张,则余所能供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胁迫生活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乡,于断井颓垣之上重建其乐园。”
此文刊登在报纸上,张问德扬名全国,被誉为中国抗日模范县长。
陈诚代表蒋介石接见他,李宗仁送他一只手杖,助他转战腾北山区。
田岛的中日亲善玩的有点过火,宪兵队指控蔡兰蕙也有间谍嫌疑,他们向56师团和33军部参了他一本。军部将田岛调回军部所在地芒市。
田岛怀有大志却难逞,遵令前往芒市。已经怀有身孕的蔡兰蕙想和他同行,田岛自忖军部不会答应,扔下了“明媒正娶”的蔡兰蕙,独自前往芒市,一别竟成永诀。
5月11日,中国军队一夜渡过怒江,向滇西日军发动反攻。7月,攻克高黎贡山,包围腾冲。
148联队腾越守备队给中国人三天时间出城,然后封城死守。
蔡兰蕙留下了,她随着日军守备队一直退却到东北角的一座破庙里。9月13日,日军全员玉碎的前一天,她分娩了,为了孩子能活下来,她打出白旗,向中国军队投降。
在芒市33军军部的田岛得知了腾冲守备队全员玉碎的消息,不知道有没有算过蔡兰惠的预产期。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孩子的降生。
11月20日,中国军队收复芒市,田岛随33军撤往缅甸,在缅甸得到天皇终战的消息,进入英联邦军战俘营。
在战俘营等待遣返期间,一直自负有大才,想做大事的田岛,最高的人生追求就是向宪兵队复仇。
为坐实宪兵队的战争罪,他向英军提供了许多宪兵队“残忍行为”的情报。须知,他们可是同乡,田岛对宪兵队的报复毫无疑问招来所有同乡的愤慨。
90年代末,有民间研究者查找到了田岛寿嗣的下落:被遣返回国后,他和妻子重聚,一直住在九州的熊本市,曾经营过一家饮食店。
田岛色心不改,到处招惹女人,老婆愤而和他离婚,他一个人孤独生活。他知道儿子在滇西,但是,他没有兴趣寻找。
在中国娶妻并生子的事,他一直讳莫如深,从不和人提起。作为中日亲善壮举的腾冲娶亲,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抹去。那个降生于战火中的他们婚姻的结晶,也被他置之脑后,就像是当年拉了一泡屎,尿了一脬尿。
56师团有自己的战友会和刊物,田岛这个“中国通”在战友里文字绝对属于上乘,但他从不写任何东西,更不和战友往来。
由于他曾经出卖过宪兵队的战友,日本老兵们也很鄙视他。
主观上,有大志的田岛很想做大人物,不想做小人物,但是,事实上,他成了一个小人,一个伪善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