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战争中的小人物之九
序:2016年,韩国拍摄了一部反映慰安妇历史的电影《鬼乡》,据说,每一个人物都有真实的原型。故事内容就不复述了,想看自己去搜索。最具震撼力的是电影片尾,鸣谢的名单字幕足足打了十分钟,而且观众起立一直注目滚动的名单,那是对影人的致敬,也是对影片投资人的致敬。片子的拍摄经费是众筹的,从老人到小孩都有,每人出资数额不多,但表达了一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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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在慰安妇历史研究圈子里,有两张孕妇照片特别著名,一张是存于美国国家档案馆的松山战役被俘慰安妇照,其中一个是孕妇,另一张是腾冲民间上交文物部门的怀疑是慰安妇孕妇裸照。
保存在美国国家档案馆的松山慰安妇照片。
松山慰安妇照拍摄于1944年9月3日,照片上的4个女人是从松山逃脱的4个松山日军慰安妇。
另一张孕妇裸照,是腾冲和顺镇一个居民从自家院子树洞里发现的。腾冲沦陷后,他家被征用作慰安所,所以他怀疑裸体孕妇是慰安妇。
腾冲发现的慰安妇裸照。
当时中国、日本、韩国都有学者和研究人员研究慰安妇历史,这两张照片上的孕妇是谁,她来自哪里?现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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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日本慰安妇问题专家、作家、民间组织“战争性暴力”成员西野瑠美子在朝鲜做慰安妇调查,一个家住平壤西南70公里南浦的女人说自己到过中国,名叫朴永心,当时名叫“若春”。
她的讲述当时并没引起西野的特别注意。
回国后,西野从一个日本老兵的回忆里,读到一个叫若春的女人的故事,这个朝鲜名为朴永心、中文名若春的慰安妇在老兵的笔下“十分聪明、唱歌很好听,是当年很多日本兵暗恋的对象”。
她惊喜地告诉老兵:若春还活着。
若春的故事经西野瑠美子的传播为人熟知。
若春到过中国,到过滇西,那么她是照片上的哪一个?或者,她知道照片上的孕妇是谁吗?
2000年3月,一个关于慰安妇问题的国际会议在日本举行,“若春”朴永心在朝鲜官方的陪伴下,来到东京。
云南保山的滇西抗战史研究者陈祖梁也应邀参会,他趁会议休息的间歇,走到朴永心的座位前,拿出腾冲发现的几张孕妇裸照,问朴永心:这是不是你?
朴永心看了照片,点点头。但是,随行的朝鲜方面人员看了照片,立即否认:这不是她!
2002年9月4日,西野瑠美子来到中国滇西,她想通过对当地老人的走访,确认是否有人认识若春朴永心。
日军在龙陵、腾冲、松山都有慰安所。当地老人见过慰安妇的人很多,但是,近距离接触的几乎没有。所以,没有人能确认朴永心是否在松山待过。
当她感到无望的时候,一个叫李正早的老人看着松山慰安妇照片,指着右边的孕妇,竟然准确地叫出了“若春”的名字。
松山战役那年,李正早当年十五、六岁,是给松山日军喂马的马夫,他经常到慰安所周边遛马,和慰安妇很熟悉。他说,在慰安妇逃跑的途中,他还救过若春的命。
西野瑠美子拿出腾冲的孕妇裸照,挡住下半身,让李正早辨认和松山孕妇是否同一人。李正早肯定地说是同一人。
西野瑠美子让李正早辨认和孕妇是否一人。
2002年11月26日,西野瑠美子带着照片,登上飞往朝鲜首都平壤的飞机,去向若春——朴永心求证。
西野此行目的只有一个——让朴永心确认裸体孕妇照是不是她本人?但是,几天过去,她迟迟不愿掏出照片。她知道,一旦确认照片就是朴永心,就将公之于众,这对老太太来说太残酷了。
直到最后一天,她终于下决心,拿出照片,呈给朴永心,问:妈妈,这个是不是你?你只点头摇头就行。
朴永心看着照片嘟囔着听不清的字眼,然后,突然大哭起来。
翻译告诉西野,她说的是——是。
2002年12月12日,日本TBS(东京放送)电视台推出一档长达15分钟的新闻特集《慰安妇照片讲述的沉重历史》。
在演播厅里,西野瑠美子第一次公布了朴永心的照片,这是慰安妇研究“最具有冲击力的写真再发现”!
确认了朴永心的身份还不够,西野觉得还需要实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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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1月27日,西野瑠美子带着82岁的朴永心来到中国,在朝鲜官员、中国学者和当地官员的陪同下,实地走访日军慰安场所。
他们先到了南京利济巷2号。南京是日军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所在地,这里当年有四十多个慰安所。利济巷2号是仅存的慰安所。
在大门口,众人站住,朴永心抬头看看门楼,叹口气说:就是这儿了。
她随后自己上楼,到了二楼,不经人指引,她直接右拐,走进了19号房,眼睛死死盯着右手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忽然放声大哭。
19号,就是当年她居住的房间。她在这里居住了两年。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当年就是放床的位置。
1938年,她17岁,警察来家里通知她招工,去医院做女看护,她去报了名。随后,她被带到平壤火车站,装进一列货车,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糊里糊涂地来到了中国长江边的一个大城市。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南京,是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所在地。
她被安排进一个小楼里。利济巷2号,今天的南京人都知道,这里是当年的日军慰安所。
南京利济巷2号慰安所遗址。
她被安排进二楼的19号房,在这里,她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第一夜。
日军慰安所由私人经营,老板给她起了个艺名叫“歌丸”,每天都要"接待"几十个日军官兵,稍有不从,即遭打骂、禁闭、挨饿、受冻等非人虐待。
1942年,日军进军缅甸,她被送往缅甸,在腊戍,她被改名“若春”,随着日军的战斗进展,她到了中国云南的龙陵和腾冲。
1944年5月,在中国军队发动滇西反攻之前,她被送到了松山。
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三个月隆隆炮火之后,1944年9月3号,他和几个同伴从日军阵地撤退到下面的深涧,随后被俘。
4
确认了利济巷,他们前往滇西龙陵董家沟28号。
董家沟28号是龙陵日军慰安所旧址,这是一个二层木结构小院。
朴永心去董家沟时,这里刚刚被征用,还没有完全清理好恢复原貌。几十年过去,院子变化很大,她走进院子,只说像,当地有钱人的院子大体都是这个样子,她无法确认就是她曾经待过的慰安所。
董家沟28号慰安所。作者拍摄。
她记得当年大门口有口水井,可今天的大门口,没有发现水井,所以,不仅无法确定朴永心到过这里,甚至董家沟28号是否就是当年的日军慰安所也成为悬疑。
当人们离开后,一个陪同西野来到龙陵的旅日中国电视人返回去,问隔壁院落的老住户,附近是否有水井?老住户说:有,在后门有一个。现在院子的前门以前是后门,前些年把前后门改了一下。
他跑去后门,果然看到一口水井。
原先在前门,后来改在后门的水井。作者拍摄。
后门堆放着很多杂物,一时难以清理,朴永心已经82岁,不方便通过,于是作罢。
他们前往松山,要去确认当年松山慰安所位置。
董家沟变化大,松山变化更大,松山除了地形没有变化,当年地面上所有建筑都毁于战火,不复存在。他们担心朴永心能认出多少。
今天的松山大垭口,有一处临时厕所,厕所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侵华日军慰安所(军妓院)遗址”。
朴永心走到这里,环顾一下四周的山形地势,她忽然情绪激动起来,虽然当年的慰安妇寮棚已经不在了,她还是一眼认出,这里就是当年她待过的慰安所。她对着石碑不住地挥动胳膊,说恨不得砸了它。然后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人们带她到旁边的院子里,让她坐在一个矮藤椅上休息。
接下来是本次松山行的重头戏。李正早说他认识朴永心,还救过她的命,那么他们的会面就是确认朴永心身份的关键。为了确保会面不被干扰,朴永心的到来对李正早严格保密,同时,与李正早相见的事,也对朴永心保密。
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吃惊。
坐在藤椅上闭目休息的朴永心听到一阵骚动,她睁开眼,看见李正早走进院子,她眼睛一亮,平静地说:就是他了。随后流下泪来。
李正早也认出了她,走过去,蹲下身子,朴永心搂着他到处亲,边亲边说,你也老了,头发也白了。
朴永心摸着李正早的头发说,你头发都白了啊!
松山光复那年,朴永心23岁,李正早15岁。那年9月3号,松山日军覆灭前,允许慰安妇逃命,10名慰安妇分为两拨,朴永心等五人下到松山下的山涧,饥饿难当,捞河里的青蛙,啃青苞谷吃。
李正早恰好路过,她们看到有中国人走来,十分慌乱,有一个人逃跑,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其他四个跪在地上磕头,求他饶命。
当他开口说话,慰安妇认出了他,若春求他救命。他看到若春挺着大肚子,就带她去腊勐街的第八军野战医院。
当时在场的美军摄像兵给她们拍摄了照片,就是著名的松山慰安妇照片。照片一直保存在美国国家档案馆。
照片拍摄的4天后,松山光复。这4个女人成为松山全部23名慰安妇中幸存下来9人中的一部分。
由于饥饿惊吓,朴永心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死亡,医生为她切除了子宫。
朴永心被救时,左肩有伤,李正早扒开她的左肩衣服,看了她的伤疤。
说起当年俩人很兴奋,边说边唱起一首歌。
在场的人,大概只有西野知道,那是一首当年在日军中流行的电影插曲《满洲姑娘》,也是大垭口慰安所里经常吟唱的歌曲。电影故事说的是一个满洲姑娘等待邻村小伙子来娶她的情形。
歌声里,两个白发老人找回了过去的日月。
西野瑠美子在接触朴永心的整个经历中,看到的都是生命的凄苦,只有在朴永心和马夫少年一起歌唱的瞬间,脸上才闪过青春的光。
朴永心的生命轨迹本与战争并不直接相关,却被战争左右了一生。战后,朴永心被遣返回到朝鲜。她没有结婚,认了一个养子,母子相依为命。
2012年11月12日,91岁的朴永心在朝鲜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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