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战争中的小人物之六
在在制作滇西抗战纪录片的过程中,我特别想见一个人,虽然他和纪录片讲述的故事无关。
我拍摄的是腾冲抗战,而他出生的第二天,战争就结束了,所以,腾冲抗战与他无关。他没在腾冲生活过,但他的一生都和腾冲密切相关。他的故事是腾冲抗战的延续。
他出生前的两个月,中国军队包围了腾冲城。
他的父亲日军56师团148联队腾冲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见《老侯|吸大烟、穿长衫、纳妾生子,有大志的真小人——田岛》)已经调往师团所在地芒市。他的母亲蔡兰蕙(见《老侯|土司、日军、国军、解放军,一个女人与四个丈夫的战争传奇》)本是有机会出城的。中国军队到来前,守城日军贴出布告,给城内居民三天时间出城,然后闭城,做最后的困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走。
中美联军的攻城战是亚洲战场少有的一次空地协同作战,地面是中国军队二十集团军数万步兵,空中是美国十四航空队的轰炸机。
中国军队从南门突破进城,日军节节向城北退却,9月13日,蔡兰蕙退进了城东北角的一个庙里,在这里,他产下了一个男婴。按照事先的约定,男孩应该名叫田腾裕亚雄。这个名字包括了田岛、腾冲、富裕、亚洲之雄。
没水、没粮,田腾裕亚雄面临饿死的危险,蔡兰蕙决定投降。一直陪伴她并帮她接生的台籍日军翻译白炳璜打出白旗,获得允许后,他们进入中国军队预备二师的阵地,第一个要求是给孩子一口饭吃。
第二天,残余日军被歼,腾冲光复,蔡兰蕙作为战俘被押往怒江东边的保山,翻越高黎贡山时,孩子一路吵闹,押解的士兵劝她送人,于是送给当地一个彭姓夫妇。
这对夫妇给孩子起名彭文广。
彭文广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当地的小孩子都叫他小日本。
一个人一旦感觉自己和不一样,就会变得孤独,彭文广和身边人越来越疏离。
二十岁那年,他听人说他父亲撤退到了缅甸,就想去缅甸找父亲。他从高黎贡山脚下出发,往腾冲走,目标中缅边境。
虽然那时有严格的边检控制,但滇西人去缅甸,难度并不大。
直到今天,过怒江比过中缅边境难度要大。我们几次从怒江东岸去怒江西岸,都被要求全体下车,查车、查身份证,确认没有问题才放行。
今天查的是毒品运输,当年防范的是偷渡。
腾冲和果敢,同文同种,1950年代以前,本是一家,当年中国远征军撤退到缅北,那里大部分还是中国领土。中缅重新划界,果敢划给了缅甸,从此分属不同的国家。但是,中缅边境村民之间,界限模糊,边境贸易频繁。
彭文广很顺利就到达了中缅边境,他化妆成缅甸人,但是,边境检查在他的行囊里发现了一张内地报纸。身份暴露,他被抓起来,以偷渡罪判刑二十年,关进楚雄监狱。
1976年,是中国的一个坎,不光是文革结束,而且对所有历史问题都重新甄别,法院也重审了他的案子,认为量刑过重,改判并释放了他。
那时,他已经被关押了7、8年。
那个时候,中日已经建交,按照双方协议,中国有义务协助日本寻找战后遗留中国的日本遗孤,并协助他们归国。日本的民间团体以“一个不能少”的态度,在中国境内开展工作。
对日本寻找战争遗孤的事情,我了解一些,当年在天津有一些各种原因留下的日本人,他们有的在大学教书,有的在工厂做工。
他们是一个小圈子,经常聚会,思念家乡。田中角荣访华,其中一项就是要求中国政府协助这些遗留在中国的日本人回家。中日建交后,他们回家问题进入流程,到八十年代末,基本全部回归日本。
所以,当我知道他的故事,一直奇怪,作为日本人的后代,日本民间团体应该来找寻,中方也会提供方便,让他回归父亲身边。
有一个日本的小学校长,自己女儿也遗留在中国,他组织了民间寻找遗孤的组织,寻找遗留在东北的日本遗孤。在找回别人孩的子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女儿,一个东北乡间已经嫁人的农妇。
彭文广回到高黎贡家里,用在监狱学习的车工技能谋生,开了钢窗厂,娶了妻,并生了两个女儿。
80年代末,曾侵略滇西的日本老兵获准来昆明。90年代,这些当年的老兵开始获准进入滇西,重访他们曾经驻军的芒市、龙陵和腾冲,乃至松山。
听到消息的彭文广开始萌生寻找父亲的念头。
曾经给他接生的56师团翻译台湾籍的白炳璜曾来信给当地政府询问他的情况。
白炳璜也在腾冲结过婚,生育了两个女儿,但是,他询问过后,便没了下文。有人推测,他虽有眷恋之心,但有难言之隐,大概率在台湾已另组家庭,不想旧事扰乱现有的生活。
56师团148联队的卫生兵吉野孝公来到腾冲,并写了一本《腾冲玉碎记》,他知道田岛儿子在滇西,也没有联系他。
世纪初,一个西北来滇西开会的干部特意找到他,告诉他,他母亲还活着,在新疆建设兵团,临走给了他一个地址。人们议论那个人是蔡兰蕙的女婿。
这燃起了他的希望。他按照地址写信,希望能和母亲联系,不久后,他接到回信,说母亲已经病故。
2005年,腾冲的一个记者去新疆开会,照着地址去寻找蔡兰蕙,竟然真的见到了这个传奇的女人,但是,她已经处在弥留中,神志不清了。
蔡兰蕙走了,彭文广对亲情的最后渴望也破灭了。
二战结束六十周年前夕,《我所认识的鬼子兵》的作者方军来到滇西,找到彭文广,说他认识许多老鬼子,可以协助他寻找父亲,但是,此时的彭文广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他苦笑着摇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彭文广,叫日军遗孤,还是侵略者遗孤,这对他都不够公平,你尽可以骂田岛寿嗣,但他是无辜的,最后想想还是叫战争遗孤吧!
彭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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