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们读的是《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作者马瑞芳是《百家讲坛》主讲人、也是山东大学的中文院教授和博士生导师。《聊斋志异》是清代文学家蒲松龄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中国志怪小说的杰出之作。
马瑞芳以轻松诙谐的语言,结合历史背景与社会现实,发掘其深层内涵,为读者解读一个个动人的《聊斋志异》故事。让我们共同阅读这本书,从虚幻的世界里,寻找现实问题的答案。
昨天我们读到《罗刹海市》的故事,通过美男子马骥的海外游历,讲述了同一个人在不同国度所享受的不同待遇,寓意深远。
接下来,我们又要解读哪一个《聊斋》故事呢?就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阅读吧!
“孙痴”
阿宝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小说却围绕着发疯一样痴爱阿宝的孙子楚来写。
这可以说是《聊斋》的一个特点:用女主人公的名字做篇名,故事主角却常常是男主人公。
中国古代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这篇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却门不当户不对:
女的叫阿宝,家财万贯,是典型富二代,而且还美如天仙、聪慧过人;
男的叫孙子楚,穷书生,死了妻子,肢体还有点儿小小残疾,为人认死理,似乎傻呵呵的。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却成了美满眷属,靠的是什么?痴情。
《聊斋》惯例是开头交代人物的标志性特点:
广西有位名士孙子楚,他“生有枝指”,大拇指旁边多出一根小指头,算小小残疾。
孙子楚“生有枝指”,看似闲笔,却大有深意,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
他为人憨厚,不大会说话,人们骗他,他总是信以为真。
和朋友相聚,如果看到妓女,他必定远远躲开。
朋友故意骗他来,叫妓女靠近他,逗他玩儿,他就脸红到脖子,汗珠“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朋友乐坏了,到处传扬他的呆相,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孙痴”。
孙子楚出场后,女主角阿宝接着出场,家里“与王侯埒富”,像王公贵族那样富有,和她家联姻的非富即官。
阿宝“绝色也”,近来要选择好女婿,很多名门公子都来求婚,阿宝爹却一个都没看上。
男痴女美,是操纵小说情节发展的双刃剑,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物怎么发生联系呢?
这是好事者造成的。
孙子楚的朋友捉弄他,叫他向阿宝求婚,孙子楚不自量力,真的听从别人的教唆,请媒人登门说亲。
媒人理所当然地碰了一鼻子灰,离开时恰好碰到阿宝,阿宝听说条件极差的孙子楚也来求婚,就拿他开玩笑,对媒人说:
“孙子楚要是能砍掉多余的指头,我就嫁给他。”
这是阿宝的真心话吗?不是。她是“戏曰”,开玩笑般地说,这是富小姐调侃穷书生呢。
拿损害血肉之躯开玩笑,任何人都不会当真,可孙子楚却偏偏当真了。
他冒着生命危险砍去“枝指”,血流不止,差点儿就死了。
过了几天,他刚能起床,就郑重其事地“往见媒而示之”,按照这位痴哥的想法,
我按阿宝的要求做了,她就得按她说的嫁给我。
这是孙子楚情痴的第一步。
孙子楚干这种傻事,阿宝很吃惊,但她仍没打算对他托付终身,而是再次开玩笑般地对媒人说:“如果孙子楚能够去掉他的痴,我就嫁给他。”
孙子楚大声地争辩:“我哪儿痴?我一点儿也不痴!”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是痴到家了。
对孙子楚的贸然求婚和断然去“枝指”,阿宝都采取戏耍态度。
这时的情痴,是孙子楚单相思。
孙子楚心灰意冷,认为阿宝未必美如天仙,凭什么把自己抬得那么高?
于是,向阿宝求亲的念头一下子冷了下来。
孙子楚离魂
孙子楚对阿宝的爱恋再度点燃,还是和他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朋友有关,他们让孙子楚春游时亲眼看到阿宝了。
孙子楚被朋友拉到郊外,这时小说来了一段简练精彩的描写:
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
远远看到有女子在树下休息,轻薄少年围得像堵墙,大家说:“这么美的女子,必定是阿宝。”阿宝什么样儿呢?“娟丽无双”,只有四个字。
当“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时,孙子楚“独默然”,一句话也不说,众人散去,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孙子楚离魂了,他的魂渐渐依傍在阿宝的衣带上,孙子楚的朋友一边说着“魂随阿宝去耶”,一边把离魂的孙子楚推回家。
从此,孙子楚的魂魄和身体一分为二:魂魄追随阿宝,身体待在家里,真是想象奇崛。
蒲松龄煞有介事地对人的魂魄和肉体做了分体描绘:
孙子楚的魂魄跟着阿宝回家,与她坐卧相依,男欢女爱,很是融洽,但又觉得肚子很饿,好像跟常人一样需要吃饭。
他的躯体待在家中,明明可以解决饥饿问题,却偏偏不吃,还时不时造造“我在阿宝家”的舆论。
结果是孙家请巫师拿着孙子楚平时穿的衣服、用的席子,大张旗鼓地到阿宝家招魂。
阿宝父亲说:“我们跟孙子楚从没来往,他怎么会把魂掉到我们家?”不允许孙家人进自己家招魂。
孙家人苦苦哀求,老头还算善良,最后勉强同意了。
巫师进了阿宝家,阿宝心里有数,立即把巫师领进自己闺房,听任巫师给一个陌生书生招魂。
这事自然马上传得满城风雨。
巫师回到孙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孙子楚马上呻吟起来,起床了,并且把阿宝屋里有什么摆设,床上铺什么被子,用什么样的化妆品,衣服、头绳什么颜色,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些话传到阿宝耳朵里,她才知道,自己做梦时欢爱的对象,就是孙子楚的魂魄,他确实是离魂追随,不禁暗暗感念孙子楚用情至深。
孙子楚能下床后,继续刻骨思念阿宝,坐着也想,站着也想,好像世上只有一个阿宝,连他自己都不存在了。
他经常打听阿宝的消息,希望能再次遇到她。
如果孙子楚二次离魂去追阿宝,当然也能说明其用情之深,但小说家岂不成了缺少变化的笨伯?
聊斋先生给痴情的孙子楚设计了新招数。
这时,孙家的一只鹦鹉死了,昏昏沉沉的孙子楚想:如果我能变成鹦鹉,岂不就可以飞到阿宝身边了?
他全神贯注、异想天开地企望变成飞鸟,觉得自己果然长出翅膀,翩翩然是一只小鹦鹉了。
他急忙飞上天空,往阿宝家飞去。
阿宝突然看到一只美丽的小鹦鹉飞进闺房,高高兴兴地捉住它,拴住它的腿,喂它吃芝麻。
鹦鹉忽然开口说:“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阿宝吓得几乎晕倒,急忙解开绳子,鹦鹉也不飞走。
阿宝赶紧对已变成鹦鹉的孙子楚说:“你的深情已铭刻在我心中,现在我们已人禽异类,有什么办法可以完成美满姻缘?”
阿宝主动提出要和孙子楚完成姻缘,孙子楚却回答:“能待在你的身边,我的心愿就满足啦。”
鹦鹉依偎着阿宝不肯离开,别人喂它,它绝不吃一口,只有阿宝喂,它才肯吃。
一介穷书生孙子楚,绝对不可能到富家小姐阿宝家登堂入室,他化身为鹦鹉,却可以随时依偎阿宝,跟阿宝一诉衷肠。
这种设定,真是妙哉!
在这之前,孙子楚离魂,阿宝梦中与人结交,两人感情的表达,是以孙子楚为主,阿宝处于被动接受状态。
要说本质,两人的感情,尚处于懵懵懂懂的性爱低层次,孙子楚变成鹦鹉后,两人的感情才从单纯肤浅的性爱,升华为浓重深沉的情爱。
两人之间纵然人禽有别,却更谐和无间。
阿宝向鹦鹉祈祷:“你如果重新变回人,我一定誓死相随。”
鹦鹉飞回孙家,昏迷多天的孙子楚立即醒了,他终于如愿把阿宝娶进门,“相逢如隔世欢”。
当然宛如隔世,孙子楚已经为阿宝丢过一次魂,变过一次鸟,两人不仅隔世,简直隔了两世。
两人结婚后,孙子楚又“痴于书”了,一门心思读书,不理家务,阿宝善于理家,家庭渐渐富裕。
这时,孙子楚却因为消渴病死了,阿宝便试图自杀殉情,这感天动地的痴情,打动了阴冷冥世的阎王爷,于是放这对夫妇同回人间。
一对男女情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小说该结束了吧?仍没结束,而且不是狗尾续貂。
孙子楚“痴”的个性,还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喜剧般的结果。
乡试,秀才都是提前写好文章以做准备,孙子楚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朋友又跟他捣乱,他们想出七道偏僻的题目,把孙子楚带到偏僻的地方,故作神秘地对他说:
“这几道题是走通某主考官门路,提前要出来的考题,现在悄悄地恭送给你。”
孙子楚相信了这帮人的诡计,日日夜夜琢磨这七道考题,写成七篇文章。
那帮坏小子私下笑“孙痴”又上当了。
当时,乡试主考官考虑出熟悉的考题,往往有抄袭的弊端,便彻底改变出题路数,出冷门题!
考卷发下,孙子楚发现,自己日夜揣摩写成的七篇文章,完全符合考题要求,于是中了头名。
第二年又考中进士,到翰林院任职。
孙子楚身上发生的这些怪事,皇帝也知道了,便召他来询问。
孙子楚老老实实地向皇帝禀报,皇帝很高兴,嘉奖了他,后来又召见阿宝,赏赐给她好多东西。
金榜题名、皇帝赏赐,未免有点儿酸腐,“异史氏曰”却一点儿也不酸腐,反而相当有哲理:
“性情专注的人,志向就会凝聚,所以,专心读书的人,文章必定工整而有章法;
专注钻研技艺的人,技术必定精良,社会上那些落拓无成的人,都是自作聪明,自认不痴不傻的。
《阿宝》在《聊斋》乃至整个古代小说中都值得重视,因为蒲松龄写的是男子离魂。
为什么“离魂”有单一性别趋向呢?
根源是封建宗法制度中三纲五常、“男女有别”的世情。
男性在社会上占据官场、战场、文场,台阁应对、戍边杀敌、文采飞扬等是其生活的主要部分,家庭婚姻仅是次要部分。
那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文人逸事,对于男人来说仅是微不足道的逸闻。
女性是“第二性”,是弱势群体,受制于男权,被关在灶台、妆台、锅台前,相夫教子是她们唯一的“事业”,除了向男人托付终身,别无选择。
而私奔、苟合、离魂是勇敢女性在追求自我与自由受到父母阻挠时的主要选择。
女性以爱情为生命的唯一,以所爱男子为爱的唯一。
男性却既不以爱情为生命的唯一,也不以某一女性为爱的唯一。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初多么相爱,后来,卓文君也不得不赋《白头吟》来挽回司马相如另求新欢之心;
唐传奇里,诗人李益那样爱霍小玉,还是嫌她身世低微,抛弃了她;
张生跟崔莺莺多么浪漫的“待月西厢下”,他却在偷吃禁果后一走了之,追逐功名利禄,还强词夺理地,把崔莺莺与误国的妖孽画等号,给自己辩解。
杨巨源《崔娘诗》说得好:“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风流的是男人,断肠的是女子。
爱情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连山盟海誓的恋人都不愿意相守,还会因为一见钟情,而放弃功名事业去魂游吗?
《阿宝》写男子因情痴而魂游,把千百年来的封建传统颠倒了过来。
清代《聊斋》点评家冯镇峦说:“此与杜丽娘之于柳梦梅,一女悦男,一男悦女,皆以梦感,俱千古一对情痴。”
所以我们说,蒲松龄以“男悦女”的天才妙想,把千百年来“女悦男”的传统改了过来,使“离魂”类小说进入了新境界。
结语
今天,我们读到了孙子楚与阿宝的故事,可谓是将千百年来,情痴与“女悦男”的传统颠覆给我们看。
明天,我们又将读到哪一个精彩故事呢?让我们期待明天的阅读吧!
配图来自《聊斋》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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