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们读的是《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作者马瑞芳是《百家讲坛》主讲人、也是山东大学的中文院教授和博士生导师。《聊斋志异》是清代文学家蒲松龄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中国志怪小说的杰出之作。
马瑞芳以轻松诙谐的语言,结合历史背景与社会现实,发掘其深层内涵,为读者解读一个个动人的《聊斋志异》故事。让我们共同阅读这本书,从虚幻的世界里,寻找现实问题的答案。
十点人物志出品
今天,我们继续来读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
昨天,我们读到花神白牡丹的故事,这是一个“花以鬼从,人以魂寄”的动人爱情故事。
接下来,我们又要解读哪一个《聊斋》故事呢?下面,就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阅读吧!
绿衣女的魅力
绿衣女“偷生鬼子常畏人”意思是说,一个曾经遭受爱情挫折的女子苟活于人世,常常害怕别人。
《绿衣女》讲的是大自然中一只小小绿蜂,彩翼翩翩为情来,到人世寻求真爱的故事。
这个故事,还要从20世纪90年代中国作协第五届全国委员会某次会议说起。
当时,北京委员和山东委员一个组,女作家都喜欢天马行空地聊天,张洁、凌力都得过茅盾文学奖。
我和张洁讨论她的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和凌力讨论《聊斋》。
凌力问我:“你最喜欢《聊斋》里哪个女性?”
我说:“当然是婴宁。你最喜欢《聊斋》里哪个女性?”
凌力说:“绿衣女,蒲松龄怎么仅仅用六百多字就能写出这么妙的女性生存状态?低调、胆小,总担心爱情要结束,这形象太美了。”
凌力的话启发了我,这是当代卓有成就的女作家对《聊斋》中女性人物的解读。
我提醒凌力特别注意绿衣女唱的小曲,里面大有玄机,埋藏了她的不幸命运。
这个小曲说明小绿蜂曾在爱情上遭受挫折,所以才担心和人世书生的恋情不能持久。
《绿衣女》讲的是大自然中的一只小小绿蜂,彩翼翩翩为情而来,到人世寻求真爱的故事。
益都(今天的山东青州)人,于生在醴泉寺读书,忽然听到有女子在外边赞叹:“于相公勤读哉!”
深山之中哪儿来的女子?
于生正疑惑时,女子已推开门走进屋来,边笑边说:“勤读哉!”
于生惊讶地站起来,发现深夜来访的女子,“绿衣长裙,婉妙无比”。
这是蒲松龄特别擅长的亦人亦物、亦人亦妖的写法,初看她确实是人,仔细想,又暗含某种生物的特点,比如服饰。
“绿衣长裙”是什么?长裙是小绿蜂的翅膀,绿色是颜色,“婉妙无比”,是婉丽美妙,世间没人能比,也是暗示小绿蜂的细小。
于生一看,就意识到这肯定不是人世间的人,一个劲儿地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绿衣女回答:“你看我这个样子是能吃人的吗?为什么要一再追问呢?”
虽然拒绝回答,却拒绝得温文尔雅,于生明明知道来的是妖精,但很喜欢她,就和她睡到一起了。
“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绿衣女解开绸制的衣服,腰细得用手合拤还很宽松,她的腰有多细呢?估计不到五十厘米。
这也是在暗喻小绿蜂的外形。
从此,绿衣女每天晚上都来,两人一块儿喝酒聊天,于生发现绿衣女懂得音律,就说:“你的声音这么娇细,如果唱支曲子,必定叫人销魂。”
绿衣女说:“我不敢唱啊,怕你掉了魂儿。”
于生坚持要她唱,绿衣女表示:“你要是一定叫我唱,那我就献丑了,但是,我只能小声地唱唱,表示一下情意就行了。”
说完用脚尖轻轻点着踏脚板,唱了支曲子:“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
偷生鬼子常畏人
这支曲子对理解绿衣女非常重要。
《聊斋》研究专家通常解释为:树上乌臼鸟的啼鸣声惊散了绿衣女和于生的幽会,她不担心绣鞋湿了,只担心情郎没了伴侣。
乌臼鸟是候鸟,外形像乌鸦而稍微小一点儿,北方俗称“黎雀”“鸦舅”,因为乌臼鸟五更天就开始鸣叫,所以它把正在睡觉的情侣喊起来了。
《聊斋》研究专家在解释绿衣女唱的小曲时,还喜欢引用南朝民歌《读曲歌·打杀长鸣鸡》:“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同床共枕的情人,希望把啼晓的公鸡打死,把五更天就啼叫的乌臼鸟用弹弓轰走,最好永远是黑夜,最好一年只起一次床。
这种解释,广大读者一般都认可,但我这里要做不同的解释,为什么?
2001年,在第二届国际聊斋学讨论会上,台湾学者罗敬之先生跟我讨论《绿衣女》,他提出了一个新解释:
绿衣女唱的小曲说明她本来是有伴侣的,她是小雌蜂,雄蜂半夜被乌臼鸟吃掉了,小雌蜂不得不到人间重新寻找伴侣。
所以,绿衣女是在于生深夜读书时出现,而不是清晨出现。
她失掉了一次伴侣,就总担心她与情人会像上次一样,很快情缘尽了,甚至她的生命也会结束。
绿衣女唱完小曲后,于生发现她的歌声细得像苍蝇在叫,刚刚能听得到,但仔细听,又那样悦耳动听、扣人心弦。
绿衣女唱完,打开门看看窗外是不是有人,又绕着屋子看了一圈才回来。
于生奇怪地问:“你干吗这么害怕?”
绿衣女说:“俗话说偷生鬼子常畏人,这说的就是我呀。”
我觉得,这句话特别能说明罗敬之先生提出的新解是对的。
“偷生鬼子常畏人”,就是说她觉得她不该活在人世,但她还在偷生,她丧失了原来的伴侣,现在找到新的伴侣,所以她很害怕,怕再次失去,总担心自己的福分会耗尽。
两人上床休息,绿衣女忧虑地对于生说:“我们的缘分是不是只有这些?”
于生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绿衣女说:“我心慌意乱,觉得我的福分耗尽了,生命快结束了。”
于生劝慰她说:“心跳、眼跳都是常有的事,不要在意。”
绿衣女稍微安慰一些,两人继续欢好,天快亮时,绿衣女披衣下床,想打开门离开于生,犹豫了一会儿又返回来说:
“哎呀,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心里总是害怕,你送我出去吧。”
于生便起来,把她送到门外,绿衣女说:“你别走啊,站在那儿,看着我转过墙角以后再回去。”
于生说好,他看着绿衣女转过房廊,身影消失了,正想返回去继续睡觉,突然听到绿衣女大声地喊:“救命!救命!”
于生赶快转过房廊寻找绿衣女,但是一个人都没有,而喊救命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发自屋檐间。
于生抬头一看,有只弹丸那么大的蜘蛛,抓着一个很小的东西,叫声就是从这个小东西那里发出来的,非常可怜,嗓子都哑了。
于生赶快把蜘蛛网挑破,把被抓住的小东西弄下来,发现是只小绿蜂,便把小绿蜂身上缠绕的蛛丝给除去了。
小绿蜂奄奄一息,于生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绿蜂,放在案头。
小绿蜂待了好一会儿,渐渐苏醒,艰难地试着行走,慢慢爬上了砚台,跳到墨汁里,再爬出来,趴在桌上,移动着纤细的腿脚走出一个字:“谢”。
这个字太好了!感谢你啊!感谢你爱我,感谢你救我,感谢你给我人生的幸福,感谢你给我爱情的幸福。
然后,小绿蜂使劲儿地扇动小翅膀,终于飞起来,穿过窗口,飞走了,从此于生深夜再读书,绿衣女再也没有来过。
绿衣女的形象写得太好了,鲁迅先生曾经说,《聊斋》形象“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聊斋》妖精和书生打交道时,一直是以正常人的形象出现,只是偶尔现出原形生物某个特点,人们才知道它原来不是人,是大自然的生物。
少女呼救变成绿蜂啼鸣;绿蜂在墨池用腿脚写出“谢”字,虽然纯粹是小绿蜂的动作,但展现的是美好的人的心态。
短短六百多字,人妖之恋写得多么好,多么妙。
《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说:“写色写声,写形写神,俱从蜂曲曲绘出,结处一笔点名,复以投墨作字,振翼穿窗,作不尽之语,短篇中具赋物之妙。”
确实,《绿衣女》是轻盈别致的咏物小品,也是蒲松龄亦物亦人、亦妖亦人的拿手好戏。
“绿衣长裙”指的是绿蜂的翅膀;“腰细殆不盈掬”指的是绿蜂的小腰;“妙解音律”指的是绿蜂善于鸣叫;“偷生鬼子常畏人”,不是畏人,而是怕乌臼鸟。
小说表面处处写的是优雅、美丽、柔弱、胆怯的少女,又时时暗点小绿蜂的身份,最后绿衣女变成绿蜂,顺理成章。
蒲松龄把少女优美化,把绿蜂人格化,写得巧妙有趣,绿衣女温柔多情,有令人销魂的美态,唱词清丽,歌声美妙,富有韵味。
绿衣女还表现出一种与其他《聊斋》女性非常不同的心态:特别低调,特别胆小,特别软弱。
实际上,主要是因为她在爱情上受过挫折。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时时担心不幸会再次发生,而小小的绿蜂被蛛网缠住又是常有的事。
蒲松龄写出了绿衣女特有的生存状态,有很大特殊性,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美感。
结语
今天,我们读到《绿衣女》的故事,与之前所塑造的女子不同,这是个胆小、低调、总担心爱情要结束的小妖。
仅仅六百字,将特有的女性生存状态,描绘得淋漓尽致,这也是蒲松龄手笔的高超之处。
明天,我们又将读到哪一个精彩故事呢?让我们期待明天的阅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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