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读聊斋》⑨ | 三世情缘，爱能胜天

昨天我们读到了孙子楚与阿宝的故事，接下来，我们要解读哪一个《聊斋》故事呢？

就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阅读吧！

割肉救爱

《连城》可以和《牡丹亭》相媲美。

男女主角经历了三世情：

第一世“男以肉报”，男主角牺牲心头肉为心上人治病；

第二世“女以魂报”，女主角以鬼魂的形态向心上人献身；

第三世男女主角复活之后誓死相随，勇斗官府。

在三世情的故事构架之内，《连城》还有着特殊的思想意义。

跟其他《聊斋》篇目类似，小说开头概括介绍道：

云南晋宁县的乔生有才名，重义气，朋友顾生死了，他长期周济顾生的妻子和遗孤。

器重乔生的清廉县令死在任上，乔生卖掉家产，亲自扶县令灵柩，往返两千余里将其送回原籍。

乔生肝胆照人，仗义疏财，受文士敬重，家境却越来越败落。

乔生一出场，蒲松龄就用“有肝胆”三个字给他定了性。

他做的这两件善事有三个作用：

一写乔生“重义”；

二说明乔生贫穷的原因是仗义疏财；

三为后来乔生在阴世得顾生相助复活埋下伏笔。

有肝胆，也就是说侠肝义胆将始终伴随乔生的情爱之旅。

乔生的爱不是卿卿我我、缠绵悱恻，而是坦荡磊落、大大方方。

接着，女主角出场了：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

顾名思义，《倦绣图》是少女连城怀春情的写真。

在以贫富论婚姻的风气下，乔生不是富豪选婿的对象。

但乔生信实，听说史孝廉以征诗的形式，给女儿连城择婿，就鼓足勇气前去献诗。

乔生献上了一首什么样的诗呢？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乔生读懂了连城的刺绣，他的诗，表达出对连城渴望爱情和幸福的共鸣。

除了这首咏《倦绣图》的诗外，乔生还作了一首诗，赞美连城绣技的高超：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连城喜出望外，当着父亲的面连连称赞乔生的才华。

但叶公好龙的史孝廉却嫌弃乔生家贫，原来，史孝廉征诗择婿，不过是以征诗为幌子钓金龟婿！

连城却真动了心，她见人就说乔生有才气，还以史孝廉的名义，派老妈子送银子给乔生，让他安心读书。

乔生被深深感动，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啊！”他对连城倾注了满怀的爱恋，如饥似渴地思念着连城。

史孝廉征诗择婿，不选明明有诗才的乔生，偏选中盐商的儿子，不讲究门当户对，唯赵公元帅马首是瞻，很有讽刺意味。

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乔生虽家贫，却受到县令欣赏，将来通过科举考试做官，应该没多大问题。

如此说来，才子乔生和史孝廉的门第可算是旗鼓相当，堂堂孝廉跟盐商结亲，反倒有辱门楣。

史孝廉的选择给了乔生和连城致命一击。

连城病得下不了床，这时，给连城治病的西域头陀出了个偏方，但要青年男子的心头肉做药引子。

史孝廉理所当然地把这个要求告知了自己选的“佳婿”王化成。

谁知，这位准姑爷立即露出极端自私的面目，嘲笑史孝廉说：“这个傻老头儿，竟然想剜我的心头肉哩！”

救女心切的史孝廉宣布：谁舍得割心头肉，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在严峻的考验面前，乔生的知己之爱，发展为为心上人献身，他自带尖刀来到史家，割下自己的心头肉，将其交给西域头陀。

西域头陀用乔生的心头肉做药引子制成三颗药丸，连城服药三日后，病果真好了。

乔生为连城不顾生死，终于感动了史孝廉，他打算兑现“能割肉者妻之”的诺言。

但因与王家有婚约在先，史孝廉还是派人先去通知了王化成。

谁承想，在连城重病时漠不关心的未婚夫，却厚着脸皮，凭一纸婚书，坚持对连城的占有，威胁史孝廉说要到官府告状。

史孝廉只好设宴请来乔生，把一千两银子摆在桌上，又把不得不违背诺言的事如实相告：“我对不起你的大恩大德，请允许我用银子补偿。”

乔生气愤地说：“我忍痛割肉，是为了报答知己，难道我是卖肉的吗？”说完拂袖而去。

地狱追魂

连城过意不去，托老妈子安慰乔生：

“以你这样的才华，绝对不会长期贫贱，何愁找不到好女子？我做了个不祥的梦，梦到自己三年之内必死，你不必和他人争一个快死的人。”

乔生让老妈子转告连城：“‘士为知己者死’，我不是因为连城长得美丽才这样做。我担心连城未必真正理解我，如果两人知心，即使不能成亲，又有什么关系？”

老妈子替连城指天为誓，表明心迹。

乔生说：“如果真像你说的，等再见面时，若连城能朝我笑一笑，我就死而无憾了。”

几天后，乔生外出，遇到连城从她叔叔家回来，她明亮的双眼转向乔生，脉脉含情，嫣然一笑。

乔生非常开心，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

王家派人商量娶亲，连城的病又犯了，几个月后，连城死去。

乔生到史家吊唁，痛哭一场，倒地而亡，一对恋人都成了鬼。

我们来看看第二世“女以魂报”是怎么发生的。

乔生吊唁连城时，当场伤心而死，史孝廉派人把乔生的尸体抬回家。

乔生知道自己死了，也不觉得悲伤，只希望到阴世，再见连城一面。

他在黄泉路上远远望去，南北通道行人络绎不绝。

他混在人群中，进入一个门，恰好遇到去世多年的朋友顾生。

小说开头埋下伏笔，顾生早逝，乔生精心照顾他的妻子儿女，搞得自己家境每况愈下。

顾生在阴间成了有点儿权力的鬼魂，而现在到他报恩的时候了。

顾生问：“你怎么来啦？”说完抓起乔生的手，要送他回阳世。

乔生说：“我还有心事没了结。”

顾生说：“我在这里主管文书案卷，受上司信任，如果有可以为你效力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乔生想找到连城，顾生便领着乔生，在阴司里转来转去，终于看到连城和一个白衣女子在一起，两人愁眉紧锁、泪眼模糊地坐在走廊的角落里。

连城看到乔生，急忙站起来问道：“你怎么也来了？”乔生说：“卿死，仆何敢生！”

乔生的这句话，掷地作金石响，把他对连城生死相随的真诚和痴情表达了出来。

连城哭了，说：“我这负义之人，你还不早点儿放弃，何必以身殉情？今生不能报答你的情意，来世我一定嫁给你。”

顾生催乔生赶快回人间，乔生对顾生说：“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

多么执着的爱情！连城托生到哪里，他就跟着托生到哪里，来个二世情。

一句“卿死，仆何敢生”，一句“仆乐死不愿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宁可做鬼，也要寻找跟连城相聚的机会，哪怕再等二十年。

顾生只好答应着离开，实际上他是被乔生的痴情感动，又要报答朋友的恩情，于是到阎王爷那儿，替乔生做工作，请求放乔生和连城还阳。

白衣女问连城：“这是什么人？”连城便向她讲述了自己与乔生的事。

白衣女听了，不胜悲伤。

连城告诉乔生：“这姑娘跟我同姓，叫宾娘，是长沙太守的女儿。我们俩是一路来的，成了朋友。”

乔生正想说话，顾生回来了，向乔生祝贺道：“我把你的事办妥了，你马上带小娘子还魂吧。”

乔生和连城高兴极了，向顾生拜谢道别。

正准备走时，宾娘大哭道：“姐姐走了，我到哪儿去？求你们让我跟姐姐走，我情愿服侍姐姐。”意思是愿意做乔生的侍妾。

乔生又哀求顾生帮忙，顾生推托不得，去了有一顿饭的时间，回来摇着手说：“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宾娘娇声哀啼，哭得梨花带雨，依在连城臂弯下，生怕连城离开她。

连城、乔生和宾娘三个人悲悲切切，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生激愤地说：“把宾娘带走好啦！若上司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承担！”

顾生这个角色，虽然在小说里露面不多，但他的重情重义、敢作敢当，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宾娘随乔生走出来，乔生担心她路途遥远没人做伴儿，宾娘说：“我跟你回去，不回家了。”

乔生说：“你太傻了，你不回自己家，怎能复活？以后我到了湖南，你见了我不躲避，就算是我的荣幸了。”

看来，乔生并没有把宾娘要给自己做侍妾的话当回事。

乔生和连城返回阳世前，《聊斋》里常见的男欢女爱的场面，千呼万唤始出来：连城随乔生回家，心惊肉跳，好像走不动路。

乔生停下来等她，连城说：“我们这样复活，如果家里仍不同意婚事怎么办？得考虑个万全之策。否则，咱们复活后怎能做主？请把我的尸体要来，我在你家复活，他们就无法反悔了。”

一向矜持的连城，又主动提出要和乔生在阴世完成夫妻之礼：“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魂报也。”

一个深闺少女，因为担心复活后两人的结合会受到阻碍，为了不辜负生死相随的心上人，竟然主动提出在阴世男女欢好的请求，想把生米煮成熟饭。

听到这话，乔生欢喜得不得了。

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鬼，“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出，寄厢中者三日”，还真是有些深意：

一对有情人，只能在阴世享受爱情的甜蜜，看来，阳世比阴世还要可怕得多，黑暗得多。

一对有情有义的恋人，一个为爱情而死，另一个相从到地下。

他们活着时互为知己，是精神相爱，等他们双双做了鬼，反倒有了肉体关系。

乔生的鬼魂刚走近灵床，人就活了过来，家人非常惊奇，连忙端水给他喝。

乔生立即派人把史孝廉请来，并请求把连城的遗体一并带来，说自己可以救活她。

史孝廉大喜，连城的遗体刚抬进乔家，人就已醒了。

连城对父亲说：“儿已委身乔郎，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

连城委婉地对父亲说明，自己跟乔生在阴世已有夫妻之实，如果父亲还想叫她嫁给那个姓王的，她干脆还是死了算了。

史孝廉很高兴，派丫鬟到乔家伺候小姐，这位嫌贫爱富的老爹，终于认可了贫穷而有才气的女婿。

乔生和连城经过生死相从，在阴世完成了自主婚姻。

这段感天动地的知己之恋，按说可以结尾了，蒲松龄却又写了二人复活后经受的挫折，也就是他们的第三世——携手跟官府和夫权斗争。

这样写，既加重了这段恋情的感人力度，又把矛头指向鱼肉百姓的官府。

不识趣的盐商之子王化成又“具词申理”，根本不懂怜香惜玉的他，却颇懂得用金钱疏通官府，县官受贿，把连城判给王化成。

虚伪的夫权靠官府撑腰，再次棒打鸳鸯，而连城以死抗争，绝食，悬梁，马上又要死了。

王化成不得不把连城送回史家。史孝廉立即把女儿抬到乔家。

一场轰轰烈烈的知己恋、生死恋、三世情，终于尘埃落定。

以封建家长、官府为一边，以真心相爱的青年男女为一边，两边短兵相接，白热化相拼，几番风雨，两历生死。

在金钱不能诱、威武不能屈、生死不能阻的恋人面前，父母之命为之让步，凶悍的夫权为之却步，强大的官府为之止步。

至此，爱情终于战胜了贫富之别，战胜了强权，战胜了死神。

结语

今天，我们读到了连城与乔生的故事，《连城》不仅人物写得好，小说技巧也特别棒，结构严密，草蛇灰线，场面生动，语言精彩，实属经典。

明天，我们又将读到哪一个精彩故事呢？让我们期待明天的阅读吧！

文章配图来自《聊斋》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