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月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的父亲正试图杀死我的母亲。”
——这是安妮·埃尔诺在小说《耻辱》中开篇写的一句话。
20岁时立志写作,34岁发表处女作,43岁成名,60岁开始全职写作,82岁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法国历史上第一个获得该奖项的女性作家……这是安妮·埃尔诺作为“小镇做题家”的传奇人生,同时也是她修复童年创伤的一生。
贫穷不止物质上的匮乏
还有内心的自卑与贫瘠
安妮·埃尔诺出生在法国诺曼底的小城伊沃托。她的父母是典型的工人阶级,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凭借着努力积累了一点财富,之后开了一间咖啡杂货铺,从贫苦的工人变成了拮据的小商贩。
尽管生活质量得到了改善,但贫穷已经给夫妻二人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不管我说什么话都会被怀疑,以为我又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是要和别人比什么。当我说:‘我们班有个女生参观了卢瓦河畔的城堡。’这便立即招致父母发火:‘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参观,你应该为你所拥有的东西知足了!’”
安妮的父母对任何负担不起的事物都表现出极大的恐惧与抗拒,继而转化为愤怒,以教训孩子的方式来纾解内心的自卑。
礼貌用语是留给外人的
家里只有吵嚷和打耳光
杂货店的收入微薄,安妮的父亲不得不在外兼职,穿着长筒靴,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工作;而母亲必须一边看孩子一边面带微笑招呼客人。
尽管安妮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但贫穷的生活难免充满戾气。一家人之间的交流除了吵嚷、指责、互相咒骂之外,再无其他方式——礼貌用语是留给外人的。
而在教育安妮这件事上,父母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打耳光。这让安妮一度认为人与人之间交流就是该用如此粗暴的方式,以至于她长大后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接触时,常常因为对方的友善和客气感到惊讶和自卑。
她很困惑,为什么对方要如此礼貌地对待自己?自己配受到如此礼遇吗?这甚至一度让她产生对方“爱慕”自己的错觉。
幼时目睹父亲施暴母亲
痛苦回忆成为一生梦魇
比打耳光更可怕的,是那场差点变为凶杀案的家暴,发生在安妮·埃尔诺12岁的时候。
当时,父亲不满母亲的指责,将其狠狠摔在地上,拖拽到地窖,企图用一把镰刀结束妻子的性命;而年幼的安妮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大声尖叫和哭喊。
正如安妮所说,她的父亲是个勤劳本分的人,同时也是个自卑的男人。时而展现的凶恶与暴力,是他维护自己自尊的唯一方式,也是他对抗贫穷出身、企图在妻儿面前证明“自己是个男人”的力量来源。
这场恐怖的闹剧,最终以三人的沉默结束。父母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带着安妮外出骑车、散步。但对于安妮来说,这件事就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吗?
“在我内心深处,我隐约感到同样的事情早晚还会发生,因此我担心他们……只要他们说话声音稍大一些,我就会像匹受惊的马一样立刻去监视他们,尤其是监视我的父亲,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以及他的双手……即便我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也在不停地想,当我回到家时,也许惨剧已经发生了。”
这段经历被安妮用文字的形式书写在《耻辱》里。记者对此感到好奇,问她:“这是你家里发生的事,如果你不说,别人永远不知道,你为何要说出来并当成耻辱呢?”
安妮·埃尔诺回答道:“耻辱与痛苦给人带来的重压,不能以这件事本身是否为人所知去衡量。”
活在已故姐姐的阴影里
缺失的爱成为一生创伤
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安妮·埃尔诺的快乐在10岁时戛然而止。
她从母亲和邻居的闲聊中得知自己竟然有过一个姐姐,叫吉内特。在此之前,父母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而母亲对此的解释是“不想让安妮感到自卑”。
为何会自卑呢?因为在母亲的描述中,姐姐吉内特是一个“小仙女”一样的女孩,她比安妮更加可爱。况且家里的经济条件有限,只能养一个孩子。
那一刻,年幼的安妮感觉天都塌了:原来自己并不是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而是姐姐的替代品——还是质量差一些的替代品。如果没有姐姐的死,也就不会有她的生。
自打安妮知道姐姐的存在后,父母也不装了,时不时会提起那个早逝的小女孩,那个让他们念念不忘的、仙女般的孩子,相当于他们心目中的“白月光”。这让小小年纪的安妮感到十分伤心,也为父母时常对待她的粗暴态度找到了合理解释。
“死去的你,进入了活着的我的生活;你虽然不在了,但你被他们挚爱着,而我永远要把位置让给你;我被迫生活在阴影里,而你在永恒的光芒中高高地翱翔。”
尽管安妮是个“替代品”,父母还是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家里的第二个孩子能够考上大学、实现阶级突破、改变家族命运。
于是,父母努力赚钱,送安妮去当地最好的教会学校;当安妮取得成绩和进步时,父母会感到自豪,同时又感到不安。他们担心安妮的文化越多,就会显得自己的文化越少,孩子就会脱离他们的掌控。
父亲会用贬低的、攻击性的语言来打压安妮,告诉她“你所获得成绩一文不值”、“你还差的太远”。
母亲则显得更加喜怒无常:有时,她会把安妮搂在怀里,听她说那些学校的事情,叫她“小宝贝”;但是当安妮谈到与学习无关的事情时,母亲又会臭骂她一顿,甚至扇她的耳光,让她把心思放在学业上。
父母长期的比较、贬低、打压,成为了安妮心中难以弥合的心理创伤。
“父母和我,持续的奉献,持续的剥削。我们永远处在一种失衡地关系中。他们无法真正地享受生活,我也没办法完全与我的过去割裂。”
心理创伤具有代际传递
那些人本可以活得幸福
安妮·埃尔诺曾逃离那个贫瘠的故乡,晚年又回到那里。她选择用文字为刀,将自己完完整整地剖开,取出那些她不愿意直视的、又无比鲜活的痛苦记忆。
可惜的是,父母永远也不会知道安妮有多痛苦。毫无疑问,他们是爱这个女儿的,但是这份爱用错了方式。错误的爱,就如同鞭子一样落在孩子身上,留下累累伤痕。
“我和我的父母一样,都不能完整地获得幸福。内心的匮乏感是我们永远无法拼上关于幸福的最后一块拼图,它将永远残缺, 永远破碎。”
心理创伤很少有孤立存在的,特别是来源于父母和家庭的心理创伤,往往是代际传递的形式存在。
对于安妮的父母而言,年少时没有受教育的遗憾是一种创伤;贫穷造成的焦虑与家庭矛盾是一种创伤;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又是一种创伤。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没有及时进行处理和疗愈,使得这些心理创伤成为了认知的一部分。
当他们面对生活压力、情绪起伏的时候,这些心理创伤就可能被激发,然后无意识地去伤害他们的下一代。
父母粗鲁的言语对孩子来说是语言之痛;打耳光或其他部位的伤害,是身体之痛;让孩子目睹家暴、长期被否定和打压,则是精神之痛。
这三种痛,凝聚成安妮内心深处难以抚平的创伤与耻辱,迫使她过早地步入了一段错误的婚姻,直到中年才走出人生阴霾。
她本可以活得幸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认为只有施加在孩子身体上的、肉眼可见的伤害才算虐待,而没有意识到语言亦具有同样的杀伤力,精神上的伤害更是会给孩子造成难以弥合的严重心理创伤。
父母与孩子之间最大的遗憾,不是身处异地的分离,也不是生与死亡的跨度,而是明明深爱着彼此,却让对方伤痕累累。
安妮·埃尔诺是幸运的,她穷尽一生,用文字一点点修复情感上的创伤,凭借努力走出了自我认同的危机。但是其他人呢?那些仍困在原生家庭痛苦里的人呢?
他们本可以活得幸福。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