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泊宁:守在大江那边的老家

教育   2024-11-19 16:01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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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匕

散  文

守在大江那边的老家

■ 吴泊宁


01

在城市的饭桌上,低着头啃玉米,心事是不是飞得老远。

老家的屋前除了两棵柿子树,菜垄上全是青菜、菠菜、韭菜、大蒜、茄子、黄瓜和几根甘蔗。玉米在我家屋后头,现在是一对残疾人的园子。东西头是人家,山墙是自然的挡护,南面扎上篱笆墙,矮坡上开了一个柴拉门是主人抬眼见着的院子的北面,拐角的一簇石榴最显眼。

园子中间原来是要盖瓦房的,石基已经打好了。原来的男主人去山里挑山芋,喝多了酒,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跑到一个混熟的寡妇家,结果,被另一个醉汉打死了。

人去地荒,残疾夫妇收拾了杂草,在一个春天的早上,栽下一排排绿色的玉米苗,那也是经过柴门时看见的。从我家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墙高高的,高过我的好奇和视线,只有树荫在牵牛花上摇晃。

初夏的时候,玉米穗子在墙头上探出头,我们才惊喜,原来玉米秧子能长这么高,穗子上的花小麻雀嘴角一样嫩黄黄的。等待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我们吃过父亲赶集时买回的玉米棒子,香甜馋人,没想到是在长长的叶片丫子里长出来的。等,像八月十五等圆月爬上来时,吃月饼、菱角一样的等。

玉米须子开始是白嫩的,草绿要经过几日,淡黄、深紫和褐色是个漫长的时间,也是玉米成熟的过程。一场密集的梅雨后,泥巴墙倒塌了,留下了一个豁口,看到了无数饱满的玉米棒饱满地露出了一粒粒身形。

不能抢,也不能偷,我们替主人尝尝鲜,看成熟了没有可以吧,而后,我们去告诉主人,可以收获了。

放在饭锅里蒸,一揭锅盖,清香弥漫。啃在嘴里,香甜四溢,从嘴边开始,向周身散去。

当时,不知道玉米须子有药用价值,主人们收割完了,一把火连杆子带须子全部烧掉了。

现在想起其用场,真还难找。

我给邻居电话,说城里找不到玉米须子,老家有吗?

他答应得很乡土,有的啦,要多少有多少,我帮你留着。

这种须须子,中医说,能治疗很多富贵病,比如高血脂、糖尿病,我的泌尿系统结石也指望它了。

红的、紫的、褐的、黄的须子一大包带到城里,没想到,这么些年,老家还是一味药,惜顾着我们生长。


02

一批老人留在了村庄,是后来的事。他们是挂在树枝头最后的黄叶,一阵北风就会悄然落下。

早年,村子的老人很少,勺老太还在盛年,她经常扭着不见老的小蛮腰下塘沿去,提在手里的一篮子衣服摇摇摆摆,端着早饭碗的男人们有意无意向她的背影瞟一眼。

经常在她家山墙上抓蜜蜂的孩子们,敲她的门,喊着勺老…..老…..太,起床偷菜去了,迟了没有了。她突然拉开们,笑骂不止,你们这些个挡炮子的,不把老娘喊老你们长不大啊?

那时候的勺奶奶是村里的闲人。她男人在南京的一家酱园里做工,吃穿不愁,那点工分,不用眼瞟一下。却有不雅的喜好,趁人农忙时,她去了村外,沿着稻田埂转悠,见到豇豆就摘,摸到茄子就采。她的三个孩子在男人身边,一个人也吃不了就送到邻居家。那时候,家家的菜吃不了,也就任她去了。一个菜不够吃的光棍汉就不干了。一次,把她堵在芦粟子高高的窝风处,要抢回自己的菜。勺老太死活不肯,说你摸我一下奶子也成,我出手摘菜是不还的,于是放下篮子,解开了衣襟。

那个光棍汉后来经常深更半夜敲勺老太的门,村子里传呼得风雨连十月的。他的男人从南京赶回来大吵了一架。我见了那个大她十岁的男人脸都气变形了,他恶狠狠说,你太无耻。

勺老太一本正经地说,我满嘴白晶晶的好牙啊,你才无耻呢,掉了几颗了,镶金牙作假呢。老娘的身子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吗,你这活猪!

勺老太还有一个爱好,喜欢掐小孩的无名指,我的手指就被她掐了无数次,现在想想还有痛感钻在记忆里。后来,我看了佛洛依德和相关的心理学书,才知道了原因,也验证了她的表白。

有一年,来了一个台湾的老人,带着妻儿,轰动了整个村子,他们逢人就送一枚金戒指。好几天,村子里挨家挨户请他们吃饭。我听奶奶说,那个男人是勺老太以前的男人,后来他去了台湾,她就改嫁了。

一场谈话是在我家开始,我在房间看小人书,听一个村子里最有威信的长者说:能活着见面就是福,过去的事怪不得谁,以后当亲戚走。

那以后,我没再见过勺老太太,她一定老到名副其实才死的。


03

村子在树里隐藏着,瓦屋的顶,多是半个角在那儿。烽火般的炊烟是在清晨或擦黑后,苍茫的长龙一般钻出树冠的。早上时候,气温凉,烟柱沉黑,背景里暗光也加深了上升的辛劳;晚上的炊烟要悠然得多,一场落幕后的闲适。

细细在意,炊烟是衡量主人勤快与否的例证。灰白的烟柱,说明这家里一定有个吃苦能干的长子,在大人忙碌于田地的时候,孩子早早就起床,去了牛棚的附近,勾回热气还没有散尽的牛粪,在泥墙上制造燃料,牛屎粑粑才有这样白净细腻的白狐烟。瓦垄上落了厚厚黑灰的,说明这家主人是有蛮力的人,冬季的时候,他去了小河边,挖砍了陈年的老树根。门前屋后,飘满灰色粉末的,是平常人家,烧锅是稻草和菜籽秆子。村子里管事的长者,经常在露重或黑幕里,满村子袖着手晃悠,他们是村子里的道德裁判者。

门前的水塘也有雾气漫溢的时候,阳光起身前,它们拥挤向草垛、菜园和房舍,只是低低的下沉的,和炊烟有了高低之别,有了水火的区分,只有在树干上,墙壁上,高高的玉米顶上,才能看看它们相亲相遇的痕迹。

要是炊烟起于夜深,那一定是孩子的作品。满村子玩乐累了,会有坏孩子领队,朝村外的菜园里鬼鬼地摸过去。南瓜、茄子、黄豆和附近的藕都会取来,找一家开伙,那种心照不宣的诡秘,只有火塘知道,炊烟领会。

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指点,七爷爷要用火药熬的水治疗他的怪病。那个中午是最紧张的,锅里热度不能高,那会燃爆了火药,不能低,火候不到,药没药性;那一柱炊烟是要小心拿捏的,烟柱到了半空就断了,有时候连续起来,冉冉、袅袅,又有了星花。没几天,七爷爷还是去了,便血太多,呼吸道重伤。高人发话了,我在数百里外看住你家烟色呢,你们没按我的说法把握好火候。

有几个仲夏,我从村子的东头跑到西头。父亲是想锻炼我勤快的,而我扛着拾粪的篮子什么也不作为,挨家挨户看着门上的对联和树丛里相遇的炊烟。

那样的清晨,我想着村子是个小岛吧,树群是顶棚。炊烟弯弯的,柔柔的,白白的,画过瓦蓝、翠绿、深棕、粉红、鹅黄和青灰。


04

作为大地上人们的粮食,水稻,我迟迟不敢碰它,用汉字的方式。水乡,人,水,稻谷,三分江南,一直是我幼年、童年、青年的给养和背景。

水稻土是我们老家独有的吧。乌黑,辛香,滑腻,平缓,淡淡的糯,捧在手里尽览无余。

清明后,地上,犁、靶、耖,空中,布谷鸟、忙碌的蜻蜓,中间,汗水不断的人,是反复不断的农耕史。

平整了秧田,水塘里出芽的种子在父辈们的手里,均匀地洒向泥土。

秧苗的成长是与露水相伴的,在小埂上,在绒绒的黄毛子鹅眼里,在少年的竹竿尖端。没有什么植被比秧苗更整齐,在鹅杆的划拨下,兰兰的和青青的,符合油画最苛刻的色谱。

总是在秧苗拔起时,遇到第一场雨水,水塘的泛滥与否决定了一个夏天的未来。村子里的老少都盯着屋檐的雨水会不会在一个时辰,装满水桶,那样,全面的悲哀从此长存不离了。

太阳是有提醒的,它的热度,在蚯蚓的出没中看得清爽,云直直地向海子口滑过去。秧苗抬头的速度比少年的绒毛胡子快多了。村人们,带上板凳,澡盆,围猎一样去秧田拔秧,蔑架子一担担挑到整体的田间,甩秧是要技术的,远近疏密都很讲究,插秧人,不多不少取了身边的秧把子是最终衡量的标准,有经验的抛秧人,能精确到一亩田多不了几把秧。

秧苗在村妇的手里插进了泥土,行行距距整齐划一,我学了三年,母亲说,你不是这块料,干别的去吧。但,我在泥田里上岸时,知道了一代代人与泥土的亲近,与泥土的恩怨,和汗滴交融的过程。

新新的秧苗是半倒伏的,雨露几夜,有兰兰的软到绿绿的挺拔,青蛙穿绕的时节,拔节身惊动了低空的飞鸟和田里的黄鳝,它们一定有着同等的生命波纹,人在田埂上,只能看见饱囊囊的孕穗子。

扬花了,那是和河水的膨胀同步的,和沟谷山岗的小动物一道撑紧了生命的张力。

在我的手心里,一只青青的稻穗子,躺着安稳的娇嫩,在体温里酥酥地滑过去,滑到沉甸甸的夏天的边沿。直到叶子焦黄的举着,稻穗子沉沉的低下谦卑的头颅。

我离开村庄前的所有灾难都与水田有关,水稻的守口如瓶是我最初敬重的生灵。

村民们在鸡鸣声里出发了,镰刀卡在手里,禾桶扛在肩上,草把子捆在腰间,向田间游过去,第一镰是要放鞭炮的,短短的仪式后就开镰了。夏虫上飞,汗水下落,一担担稻谷由村里最壮的汉子挑到乡场上。

不是年年都能见到黄灿灿的收获的,更多的年份,一场浩大的洪水将稻田淹成白浪浪一片。

在我的乡村记忆里,许多年,生在水庄却吃不到米饭。村人们在青黄不接的时节,撑船压过稻头摇晃的黄涛涛的水面,下网捕鱼。炊烟袅绕,满村的鱼香、野草香。有民谣一直回荡在故里人的血脉里:

家住后头洲

十年九不收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芦蒿马兰头

所以,当难得一次的稻谷,稳当当地堆积进粮仓,整个村子才松一口气,累得轰然倒下,沉沉睡去。

你知道我的来处了吧,一个被水稻灌满了血液的乡村孩子。要是你见到了,我被城市养成了的安宁至冷寂,不要怪我。

我会回去的,回到水稻遍地的水乡,回到人生小河的上游。


05

小女孩手里的篾片梭子上下翻飞,碎花围兜里躺着雪亮的剪子,她抬头看了一眼楝树花上的喜鹊,又低头忙起来。

吹过菜园里的夏风,经过她毛茸茸的耳边。

阿黄摇着尾巴在女孩身边,转转,嗅嗅,罟网已经在脚底摊开一大片。这种黄灿灿的网只是初始的,织成十多平方的圆筒状就算收工了。

看看那个架势,估计有三米长的样子。女孩站起来,用臂膀量着,开始笑了,估计她完成了父亲交待的任务。她扔下梭子,跑进屋,用水瓢在水缸里舀水喝,很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阿黄,阿黄,我们玩去。”

神经兮兮的黄狗假模假样地咬着小女孩的裤脚,向荷塘里走去。玩的事情之一,就是小女孩采荷叶,阿黄用嘴把它们叼到门前的院子里。

等父亲下工后验收,进行下一道工序。那个精干的中年人,回来时带来了腥热的猪血,估计是在胡三家弄的。他扔下铁锹,往盆子里兑着一种黄橙橙的液体。搅均匀后,把那堆织好的网又比划了几下,放进盆里一段一段的浸染,一寸一寸摸捏到,直到全部的猩红。而后挂在树丫上,一滴滴血,沿着树干,蚯蚓一般往根部游。

风到半干时,散开,放在搭在四条长凳的芦席上,晒上数日。

原来是黄的,现在已经是赭黑色了,软软的已经变得很挺手。这样就能经历塘水,受得了风雨和暴晒。

顶端的纲上,固定上十几米的桑麻绳子。最后的一道工序,在像裙摆一样的地方扎上四五厘米长指头粗的铁驼子。

在水乡,几乎家家都有这样的罟网,和水车、镰刀、铁锹一样放在屋子里。

生存的要求不过是谷物、鱼虾、蔬菜,草垛上散步的鸡,有了它们一切都有了。日子就缓缓静静地过下去。


06

一百年前,你生于一座荒山凹里,十二年前,在水乡的简易木床上,你安然离去。

面对死亡,我第一次那么静宁,就像你沿着泥路去了水塘边,淘洗或涤清后,还会折返。可是,我要去城里了,没能等到你忙完后回来。

村子也不过两百年,有一小半,你从村头忙到村尾,忙到一个村子落在了身后。

我从没见过你丈夫,照片也没有。我见你时,你已经活了一半多了:山村,上海,武汉,南京,回到水乡。那个在历史上永远被记住的一代丽星,有过你的照顾,她比你大一岁,却喊你“三姐”。你,大概只有小村子记住了,或许唯有我。

对门的勺老太太说,村子,前后一百年,不会再有你那样美丽的女子。

六十二年前,你收养了一个去台将军的小女,自己的女儿却在跑反时落进了水里,不知道你哭没哭,我见你三十五年了,你从来没说过,我是听母亲说起的;你的长子,死于一场全国性的饥荒,也没听你说起过,我是听父亲说的。

你整整守寡了四十六年,在最成熟的时候开始的。我记住了一个家族,在你的照拂下,走到了今天,在你死前或亡后。

我后来才知道,什么叫:孤独百年。

今天,阳光很好,自然万物也不忘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家族的源头,该接受我的下游人的心意了。此刻,所有的光线随我手里的黄土,一并洒向你的坟头。

“葛宴喜(1911-1999 我的祖母,一个生死如楝的乡间女人。”


07

一个村庄的热闹就这样挂在的墙上,那把镰刀已经锈蚀了,被稻穗子和手彻底遗忘。此时的墙面是斑驳的,凸在钉子下面的,曾经飞舞过的镰刀,很像从远古走来的文字。

许多夏天,镰刀是雪亮的,村妇们扎起头巾,在男人的号子里,奔赴水稻田,从杂草层深处下手,队列波浪一般向对面的田埂卷过去。没有人直起过一次腰杆,新鲜的稻杆将右手和镰刀捆在一起,不放,也放不了,那是一种整体的飞舞,手臂、流汗的额头和绷紧了的身心。

一趟趟的往返,有起落的蚂蚱、游动的水蛇、乱窜的野鸟一路相随;艰辛、满足与收获的喜悦也不离不弃。

那些稻谷是村庄的果实,是一个盛大季节里的镰刀翻飞的日子。

没人用心留意过,一夜间,田野静寂下来,青壮年涌向城里,庄稼们开始一种复古式的自然生长,收割的季节,一两辆机器,呼啦啦就过去了,收获变得匆忙而短暂。

一切都在简短了过程,人们开始了匆匆地直奔一种果子,当果子捧在手心时,瞬间的五味感觉缓缓下坠,没有镰刀和人气的庄稼,渐渐有了更多的稻秕子。

当季节再一次重返家园时,满目都是一种毫无忌惮的疯长,从村前、屋后到隐约的天尽头。

而镰刀却黯然下去了,与之一道的还有禾桶、水车、犁、耙,它们方阵一样藏在房屋的角落,沉入荒芜的深处。


08

没走过泥泞的小路,不知道草鞋的好。

那条陷溺于稀泥的路基是晓得的吧,有多少鞋子经过后,面目全非。把日后的皮鞋提在手里,还不如一开始就穿上草鞋更能走远。

选一捆上好的稻草,在水里浸泡一夜,涮涮,让风自然吹干,上了条凳子,锛好耳廓,又一层层搓扎,最后的工序是在大脚趾的位置缠一块旧布,你就可以经过所有的泥泞了。

在乡下,抬棺的人,每人要发一双的,因为无论刮风下雨,踩田过沟,人都无法选择,日子定在那里,只有让脚下更利落了。

我穿的第一双草鞋是不合脚的。量身定做的,开始都是族长,后来是成人。一个小屁孩子只能是被忽略。我穿的那个超大的草鞋,干了一件村庄里两百多年来最不合规矩的事:将一把熟菜籽放在一个孩子的胸口,穿上老衣(死者为大,不分年龄),深挖一个坑,把他埋了。多年以后,我的老父还说,一个孩子把另一个孩子葬了,你是本乡第一人。

就是穿了那双草鞋,趟过了野河荡,去县城上学的。

阳光暴晒后滚进河里的贝壳,落进水里的老菱角是脚底的利刀,在水乡生存的前辈们,用一双草鞋护着了我的脚板,这也许是我后来渐渐走远的原因;要知道,我的堂弟就是烂了一双脚,在床上趟了十九年,后来,用一截镰刀头子把自己的血放干净了,我进屋送饭时,他的血已经流到门前的番茄地里。

大伯伯送堂弟上山时,哭得像个娘们,反复说了一句说,乡下,有的是稻草,怎么没帮你扎一双合脚的草鞋。

后来去城里上学,我还带上了一双草鞋,压在箱底,平时用不上,也不好意思让同学们见到它;假期,去矿山打工时,我揣在包里,结果派上了用场,紫砂矿泥的侵害是无处不在的。许多一同下井的人几乎都得了职业病。是因为年轻,还是不管不顾,赤脚在紫泥里出没?

所以,中年的天空里,我找找来路的旧物,挂在门楣的是一双草鞋。


09

稻谷、云雀和村人都聚散在乡场上,这里是夏日里村庄的心脏。

一间间土墙根能跑老鼠的社屋,就在乡场地中央。化肥、农药、种子混合着刺鼻的气味,不经常住在其间的人,乍进去会喷嚏连连的。

四、五块百米见方的场地,经过碌碡的几番碾压,光洁无比,草木灰拌合的土壤子泛着淡青色。中间是有意隆起的,坡道顺溜而下到了边沿。这是为雨水的到来做提前准备。

夏天的乡场,一担担干湿不均的稻谷,堆在场脊上。小飞机一样的“扬抛子”,左推推,右划划,瞬间就把它们推得薄薄的,均匀如黄橙橙的地毯。阳光烈烈,随稻谷而来的蚂蚱,很快就蹦入边上的草丛里。

息场时,会有人送来甜到心底的香瓜。米黄的瓜子抠出来撒在三个角落的草棚后头,没多少天,它们的藤蔓就爬开了。朵朵小黄花,一节一个。遗憾的是,它们没到成熟的时候,天气就凉了。

吃饱息足的小媳妇们就拿男孩子开心,许多下体长出茸毛的大孩子没有一个逃过她们的掌心。嘻嘻哈哈,一顿闹腾,号称不经过她们粗指的培养是成不了男子汉的。

那时候的天气也奇了怪了,中暑的人特别多。一种像吗啡一样的“汽水”和人丹是必备的,一盒盒由挑稻子的壮汉子在会计手里领下,带到田间去。孩子们有时候偷着喝,结果,脸色乌青,差一点送命的也有好几个,物质的贫乏也伴着好奇,让后来远离的人们烙下深深的记忆。

最忙乱的时刻,是海子口乌云翻滚的午后,一场雨来势凶猛。树荫下,屋门口,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孩子俯身按住“大扬抛”,小嫂子们背绳子,中年妇女推着“小扬抛”,拢出一条小长堆,老人们也挥起竹丝做的大扫帚,把边沿散落的稻谷往中间扫。风一般行动起来的是男子们,把平时堆放在边沿的稻把子,迅捷地襁在堆好的长龙一般的谷堆上。再加盖上长长的塑料薄膜。边沿压上所有的乡场上的工具,以防风掀雨漏。

村人的行动比夏日的风暴还要快捷,这样的事只会出现在乡场上。

乡场上的夜晚也是热闹的,仅次于水塘边纳凉的那一大拨子;星星大青豆一般洒满天空。此刻,这里聚集的多是壮年汉子和跟随来的男孩子。鬼故事每晚都会有,但,几乎没有谁害怕的。荤得溢死人的旧闻,只有这里经典无比,祖宗八代的风流韵事,都会在星月里夜夜风传。

三贵子妈妈结婚五年还不会下崽,他的大大无颜于夜夜只耕不收,一气之下,跑到江西放老鸭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没想到第三年,三贵子却轰然出生了。谁是他大大?多年后,他的爷爷咽气前,摸着三贵子的头,流尽最后的眼泪,说了两个字:儿呀......头一歪,断气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偷稻谷的女子,被抓住了,剥尽衣服,吊在社屋前那个泡桐树上。圆挺挺的奶子被披下的乌黑长发遮掩着。虽然悬在空中,力气耗尽了,她还是把一双白晶晶的腿夹得紧紧的。   

是我在夜深时,摸下凉床,扛上大凳子,带上镰刀,爬上树,把她放下了。她瘫软在地上,对我说,毛牙头,用我的衣裳装满谷子,让我带走。

她的衣服内层缝满了大大小小的嘟嘟囔囔的口袋,带来的蛇皮袋子被拿走了,她的第二方案还是用上了。我问她干吗偷稻谷啊,她说,大大生了痨病,用谷子换钱买药。   

白花花的月夜里,一个美丽的女子光着身子,女妖一样背着稻谷离开了乡场。


10

两棵柿子树,曾经生长在我童年的门前。从扬花时,我们就守着了,一直到艳艳的果子落进我们的肚皮里。

如今的老家,一条路过去,会见到家家户户都有了柿子树。霜降之前,树叶飞尽,枝头的深橘色的硕果最打眼。

我在意了,它们多在门前,而不是屋后。这样的选择,还有活得这样的普遍,我猜过原因,结果还是出乎我的意外:它们好长。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理由。我还朝能辟邪的地方想呢。

细看,柿子树都不是很粗壮,瘦子的手臂那么样的,高也不过在门楣上下。从树龄来看,那时候的青壮年早已去了城里讨生活了。留下老人和孩子,种一棵几棵柿子树,就是一种闲暇日子里盼头。忙时,不在意它们的生长;秋闲时,它们正好成熟了,摘几颗,抿在嘴边,凉凉的甜。据说,吃一个就能泻火,比松花蛋还见效;多了,一担子挑到城里,于马路边卖了,弄俩小钱,逛逛城里,给孩子捎点喜欢的小东小西。

柿子在青青的时候,涩不入口。对付的办法,在乡下有两种:放的淡淡的温盐水里泡几天,还有就是用芝麻秆,从蒂边斜插进去,放在糠里焐几天就好。红熟了,也不能直接进口,在阳光下晒着,或放新稻谷里去焐。

胃寒的人,还是少吃,好东西,望望也是好的。比如,此刻我在老家,在飞驰的车里,看着树丛和枯草间不断闪过的柿子树,心里就塞满温暖。

我在等待鸟儿飞过,替我尝尝伸手不及的美食。一路上却不见一只鸟儿,我也没啥失落。

身在此刻,有红红柿子树的老家,才更像我心里的江南。

吴泊宁,安徽和县人。一九八八年开始发表作品。诗歌、散文、小说散见《诗刊》《诗歌报》《星星》《飞天》《诗林》《散文诗世界》《散文诗》《散文》《中国散文家》《中华散文》《华夏散文》《意林》《小说界》《百花园—小小说》等杂志。在《中国老年报》《南方周末》《扬子晚报》《河南晚报》《安徽商报》《新安晚报》《芜湖日报》《安庆晚报》等近80家报纸副刊发表文字或开设专栏。部分文字被编入选集和中学试卷。芜湖市“鸠兹英才”。已著诗集《液态乡土》《瓦蓝下》《地上》,散文集《故巢》《大地上的乡愁》。现居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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