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乡下渐渐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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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 《史河风》2024年第3期（总第79期）
文 丨徐成文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吃了几根母亲煮的面条，以头疼为由，说去床上躺一会。那台陈旧的14寸黑白电视机，没有在晚7点的《新闻联播》时发出声响。
“我的头像被人狠狠地捶了几下，疼得要命！”父亲哪里睡得着，他拼命地向母亲发出呼救。我在远离父母的城里按部就班地点数着日子，虽不富足，但温饱无虞。得知父亲病重，我拜托院子的兄弟们赶紧把父亲送往镇医院，自己携妻带女朝镇医院赶去。
白衣在狭窄的医院过道匆忙着。一番诊断，父亲是脑溢血，还好，送得及时，生命可以暂时继续。
斜歪着躺在椅子上的我，被父亲微弱的声音唤醒——儿啊，我要回家。病很危急，怎能回家！我大道理小道理轮番讲述，父亲的想法总是不转弯，坚持要回乡下。医生绝不答应父亲出院。我知道，医者仁心，医生不会让重病患者出院！所有人的反对抵挡不了父亲要回乡下的决心。父亲努力地移动着身子，想用手去抓输液的吊瓶，他想摔坏输液瓶，与医院彻底告别。
室内只有我和父亲，我想父亲与我掏心窝子讲实话。“我知道……自己的病……很严重，也活不了……几天，我不想……死在冷冷的病床上，我要回到……乡下，守着我生活了六十多年的……一草一木离开……”短短的几十个字，在平素口如悬河的父亲嘴里，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挤出来，虽然含混不清，但我基本能听懂他的表达。父亲的老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湿润了床单；我的眼泪迅猛地溢出，悲伤一颗一颗砸在心田……
是啊，人在生命垂危之际，都想着自己生生不息的家园。文学作品中，那些描绘“落叶归根”的情景，渐次在我脑际中徐徐铺展。我体谅父亲的不舍，乡下有他的庄稼，有他的祖坟，有他的鸡鸭猫狗，有他还在人世间的二哥幺姐……
那我就来“孝顺”一下父亲吧。百善孝为先，百孝顺为先。在医生那里听了一耳朵的注意事项，在药房里提了一大口袋的中药西药，找一辆小客车，我随孱弱的父亲回乡下。
得知父亲要回家的母亲，早已将干燥的稻草和厚厚的棉絮铺在楼下的那张床上，她要让父亲静心养病。无需爬楼，那张床与地坝、厨房处于同一地平线，父亲的进出就方便多了。
下车后，我搀扶着父亲，踏着碎步，父亲踩着一高一低的小步，朝母亲铺好的那张床走去——我要睡在堂屋，给我在堂屋铺好床！死老头子，明明这张床是为你准备好的，又舒软又方便，在堂屋搭个床干什么！母亲一辈子就与父亲相爱相杀，父亲的倔强与母亲的温和，在我们的记忆的谷沟里，埋下了深刻的印迹。我揣度不了父亲的心思，好端端的床不睡，在堂屋搭个临时床铺干啥？
我们的劝说，在比牛还犟的父亲那里，如鸡蛋碰尖石，似幼苗遇暴雨，只有惨烈，毫无还手之策。母亲又像小蜜蜂一般，将铺就好的稻草和棉絮抱到堂屋，放置在一块干净的地面。难道父亲就席地而睡？母亲搞不懂父亲的“睡觉大计”，她一向温和的脸颊，顿时也乌云密布，甚至黑得有些吓人。父亲的手，指向侧门的门板，颤巍巍的。我读懂父亲的吩咐——他要我把侧门门板拆下，在堂屋里给搭建一个简易的床铺。我坚决不答应——在我老家，一般是人死后才会躺在门板上，那就“停尸”。确也有一些老人，在行将就木之际，提前躺上门板，绝望中与死神相遇。难道父亲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大把大把美好的生活还在恭候父亲去参与，去体验，去享受，他怎么能提前舍离这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繁花似锦的世界呢？我说，爸，还是睡妈给你铺的床吧。这个门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拆不下来啊。我想以我的“无能”击碎父亲的“瞎想”。父亲的牛脾气猛然显现，他推开我的搀扶，像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朝侧门冲去。他要亲自拆门板！我连忙也奔过去，阻止父亲的莽撞——我不得不低头，在父亲面前，我一文不值。
无奈，父亲临时的床铺，搭建在堂屋。为方便照顾，我也在堂屋设置一个简易的窝。
阴雨绵绵的多雨季节终于画上句号。老家海拔较高，即使初夏，太阳也是暖融融的。那天午后，夏色撩人，我搀扶着父亲，行走在屋后那条车辆罕至的村级公路上。爸，只有我们父子俩，你说说为什么一定要睡在堂屋？我察看了父亲的脸色，斗胆冒出一个问句。“我其实也想睡在床上，这个病随时就可能走。我不想吃药喝水沾染那张床上，你母亲难得洗被子。我怕我在床上离开，你妈以后一人在家害怕……”经过调养的父亲，说话不再吞吞吐吐，原来他心中时刻装着母亲啊。他的病应该不再严重，我劝慰他，会长命百岁的，不要胡思乱想。父亲作小鸡啄米状，一道阳光打在他瘦弱的脸上，灿灿的，很耀眼。
几天后，父亲在我深夜沉沉的睡意中撒手西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安静得睡过去一般。
我将父亲安葬在屋旁的山梁上，那是父亲在一个阳光柔柔的上午，用拐杖划定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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