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街(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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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 《史河风》2024年第2期(总第78期)
文 丨李季
编者按:继长篇小说《蓼河弯弯》之后,固始籍本土作家李季又创作了一部堪称固始当代“乡土文学”典范的长篇小说《文昌街》,其第一章发表于2021年2期《史河风》,深受读者喜爱,好评如潮。为满足读者需求,现将余下章节一并发表,欢迎广大读者点评。
春节期间,卫红和小青轮休,卫红来了,小青就可以休息了。小青打趣卫红,“来这么早干啥?咋不跟你宽宽哥多聚聚?”卫红笑,“还不是来换你,让你走婆家嘛。四哥没在家,四嫂难道就不去看公公、婆婆了?”小青也笑,“那你走婆家了吗?三两步远,只怕天天都去吧。”卫红边翻值班记录边说:“一次也没去,没定下来去啥去啊。大过年的,哪有空说这事,宽宽今儿一早就走了,说过一段时间回来再定俺俩的事。不过倒是去他表姑姥家了,糊了我一身泥巴。”小青瞪大眼睛,“啊?摔水坑里了?”听卫红讲完去托水桥看病的经历,颇觉好奇,非要拉卫红衣服看她腰。卫红打她的手,说:“你出卖我,偷偷给宽宽写信,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小青笑,“我把以前的蒲卫红又找回来了,你不思回报反咬一口,是何道理!”
俩人正闹,文书进来了。小青低声说:“宽宽哥走了,眼镜哥来了。”和文书打个招呼,走了。文书见卫红一直低头翻值班记录,说:“这几天就没几个病人吧,大新正月的,不兴上医院。”卫红说:“那你还来?”说完又觉得不妥,抱歉地笑笑,随即问道:“你今个儿值班?”文书说:“主任走亲戚拜年去了,跟我换了。”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放到桌上,“吃糖吧。”卫红合上值班记录,说:“我不爱吃甜食。”俩人一时无话。街上偶有鞭炮炸响,啪一声,啪一声,啪的又是一声。有小孩子在吹琉璃蹦蹦,卟噔卟噔,卟噔——吹烂了!立刻传来一阵哭声。卫红不觉一笑。文书摆弄着桌上的听诊器,说:“你这个人啊,看着非常亲切,为什么却那么难以接近。”卫红笑,“我是观音姐姐?”文书强笑道:“腊月二十五那天,我见你和人手拉手从镇政府门口跑过去。想必那是观音姐夫?”卫红听出他言语中的醋味,笑着说:“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有男朋友。”文书苦笑着说:“我这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唉——有时候啊,到了黄河心也不死。”卫红诚恳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文书举着听诊器说:“我真想让你听听我的心。”卫红说:“不用听就知道,你的安静心率每分钟70次,P波在Ⅰ、Ⅱ、aVF导联直立,aVR倒置,P-R间期0.12-0.20秒,为窦性心律。”说完自己先就笑了。文书跟着傻笑。
卫红的神经性皮炎真的就好了。宽宽不放心,连着三封信都在问到底好了没有,没有好的话,就来广州大医院看。
杜鹃花开的时候,卫红和小青去山里玩,用借来的相机拍了些照片,给宽宽寄去了一张。她穿着米色短风衣,站在花丛中,微微歪着头,笑得一片灿烂。宽宽回寄了一张,西装革履丁字步立在五羊石像前,神情稍稍有些拘谨。随信寄来的还有他的一首诗:
我喜欢你走在花丛中的样子
对着阳光微眯着眼睛的样子
偶尔拉一下衣襟的样子
匍匐尘世的风,携带着
人间的喜乐,我不能细细说出
草长莺飞,是昔日因,是今日意
流水是透明的,花丛是透明的
你走在花丛中的样子,是透明的
树木哗啦啦长出了好多新叶子
那是我不由自主说出的思念
它们也是透明的
我喜欢小野花相亲相爱
漫过原野的样子,我喜欢你
走在花丛中的样子
阳光柔软,已重新布景
多年分离的苦,我只字不提
春光大好,甚是想你
字体是宽宽最擅长的行书,畅达而不失沉着,雄健而不失俊秀。文书偶尔见了信封,也夸那字好,说可以当字帖了,真不愧是观音姐夫。卫红就抿嘴笑。
文书偶尔还来卫生院玩,但很少和卫红单独相处了。两人关系反倒和顺了,不那么拧巴了。文书跟小青说过,我喜欢卫红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卫红无关。就冲他不纠缠、不打扰的态度,小青就很佩服。
这日春光明媚,姥爷、姥姥在蒲遇安、顾全芬的陪同下搭车来到亮山镇。姥爷1916年出生,这年虚岁已经78了。姥姥小一岁,虚岁77。
蒲遇安、卫红推着姥爷,顾全芬、小青搀着姥姥,一起回红花岭。山间空气氤氲,满含新生植物的甜腥气息和各种花儿的清香。田野被金黄的油菜花铺成了明艳的毯子,田埂被雪青色的紫云英织成了长长的丝巾。树木新绿一片,青翠逼眼。大群的鸟儿掠过花田,洒下一串串婉转的歌声。
姥爷已有十几年没有来过红花岭了,姥姥也有三年没回过娘家。走到村口,姥姥笑着对卫红说:“那年杆子,噢,杆子就是土匪。那年杆子来打县城,好像是夏天吧,城里人跑反,你姥爷他们一家也躲到红花岭来了。我就在这路上玩,一群大白鹅嘎嘎嘎围着我,把我骇得使劲哭。你姥爷跑过来,护着我跑,他的胳膊都被鹅嗛肿了,我一点事也没有。那年我大概五六岁吧。”青山依旧,当年的两个娃娃却已历尽沧桑、满头白发。
卫红和小青咯咯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有趣的故事。
小青的爷爷和父母远远迎出来,爷爷喊了声“三哥”,握住了姥爷的手。姥爷在家排行老三,“三哥”是爷爷从小就喊惯了的。一声“三哥”,三位老人不禁都湿了眼眶。仿佛时光还可以重回,他们还可以是结伴玩耍的孩童、意气风华的少年、激扬文字的青年。
饭桌就摆在门前的杏树下,小青母亲在厨房忙,其他老少八人团团围坐。满桌菜肴,杏花疏影。爷爷举杯祝酒:“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姥爷举杯吟道:“玉壶系青丝,沽酒来何迟。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小青笑,“俺爷可算遇着知音了。他跟村里人喝酒吟诗,人家听不懂更对不上,还说他拽文。”爷爷也笑,“所以啊,我干脆不跟他们喝酒。”神情间有些许落寞。大家共同举杯,碰了一杯。卫红喝的是白开水,顾全芬问她身上是不是还痒。卫红摇头说,“已经好了,真的好了,就是怕复发不敢喝酒。放心吧。”小青笑,“大姑,她真的好了,她怕再不好,宽宽还领她去糊泥巴。”一桌人都笑。小青父亲让菜,小青怕姥爷起身不便不停给姥爷夹菜。大家边吃边聊,小青母亲又端菜过来,被顾全芬拉住坐下,不让再炒菜了。
爷爷说起小时候的事,说三哥有一次领着姐姐他俩瞒着大人去跑马场看赛马,还跟卫红的爷爷打了一架。姥姥看一眼姥爷,笑眯眯地说:“他回家就罚跪了,跪了一晚上。”一桌人哈哈大笑。
小青父亲和蒲遇安端杯碰酒,两个男人吟不来诗,就干碰,你跟我碰,我跟你碰,连着喝了四个。小青母亲给姥姥续了茶水,和顾全芬也碰了两个。卫红端白开水和小青碰,小青笑着说:“你这不是赖皮吗?用白开水想把我哄醉。”卫红笑着说:“那我也喝酒。”说着就要拿酒壶。小青急忙拦住,“想喝也不让你喝,你就喝水吧。回头身上再痒了,俺大姑不打我,你宽宽哥也得打我。”见卫红伸手要拧她嘴,急忙起身躲,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酒杯。卫红拿抹布擦了桌子,掂起酒壶笑着给她满上酒,两人也碰了两个。
一阵轻风拂过,三两瓣杏花悠悠飘到了酒桌上。爷爷举杯一饮而尽,缓缓吟道:“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姥爷紧接着吟道:“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小青装模作样吟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端起酒杯向卫红示意。卫红微微一笑,接道:“为君五斗金茎露,醉杀江南千万山。”举杯和小青碰了一下,两人同时一饮而尽。爷爷说:“这两个小友挺有趣啊。”和姥爷相视一笑,也碰了一杯。
村头一湾溪水笼着淡淡的烟霭,无声息流动在阳光里。溪边碧草青青,杂花开满,如春的盛宴。远处鹧鸪也在殷勤劝酒,一声声叫的是,“再喝一杯,哥哥”,“再喝一杯,哥哥”。
立夏后,下了好几场雨,杨絮终于被风吹走、被雨淋尽了。谁家的厨房边有棵大柳树,枝上垂挂着一串串青色的柳籽,在风中轻摇。谁家的院墙外钻出两根笋子,细细高高,略带羞涩地露出了嫩绿的腰肢。谁家门前种了几盆月季,花朵饱满,色泽艳丽,皎洁的月光笼过来时,竟有些如梦似幻的意思。
蒲家院墙下的凤仙花已长到一搾高了,顾全芬正用碾碎的鸡蛋壳给它们施肥。冯巧枝推着车子进来,喊了声“妈”。顾全芬抬头应了一声,随口问道:“厂里还是没活吧?”冯巧枝点点头,扎好车子,走近几步,说:“妈,俺厂开始搞承包了,门面房也往外租。”顾全芬眼睛一亮,说:“那几间门面房可是好地点哪,对着张街,能成生意。”冯巧枝笑着说:“谁说不是呢?要不就着急忙慌回来,想问问俺爸你俩啥意见。”顾全芬拍拍手上的土,说:“你爸俺俩能有啥意见,只要老二你俩看着成,那就成。”蒲国庆从厨房探出头,说:“我看行。我这大男人的,不能成天围着油锅转吧。”冯巧枝往厨房看了看,问:“俺爸没得家?”蒲遇安从堂屋走出来,慢悠悠说:“不用问我,你妈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顾全芬、蒲国庆和冯巧枝就笑。顾全芬催促着说:“你俩抓紧去吧,先把房子定下来再说。钱的事不用上愁,钱多了咱干大点,钱少了咱干小点,先干起来再说。”
吃过晚饭,致远和致瑶各自回屋写作业。顾全芬取出三本存折一一交给冯巧枝,说:“这个是家里的折子,炸油条挣的,加上逢年过节你们给的,扣除家里杂七杂八花销,都在这里了。这个是老二你俩这些年交的生活费,一分不少,都在这上头。这个是卫红的工资,你们也先用着,回头我跟她说。卫红的,等她出阁的时候还她。你俩交的生活费不用还,本来就是给你俩存的。”冯巧枝急忙说:“还,都还。俺俩这些年也没尽啥孝心,就交了点生活费。再不还,往后哪还有脸在家吃饭。”蒲国庆说:“妈,巧枝俺俩存的也有钱,想着张街都是批发生意,占钱多,要不然咋好意思用家里的钱。你要是不让还,俺俩就去外边借去。”顾全芬笑着说:“净说傻话,钱是那么好借的!家里这不够了,你再去借吧。”点了点家里那张折子,说:“这个不用还,你爸俺俩还欠着你俩两间房子,给你大哥、大嫂盖了,没给你俩盖。院子就这么大,没地点了。本想着遇着合适的买两间,现在城里住房都紧张,一茬一茬的孩子都长起来了。”冯巧枝说:“有住的就行了,现在这就挺好了。人家一家几口挤在一间屋里的,多着呢。”蒲国庆也说:“俺爸你俩不欠俺俩房子,这个钱也必须还!”蒲遇安喝了口水,说:“等挣着钱了再说。”冯巧枝给蒲遇安杯里续续水,说:“我这心里还真没底。万一赔了咋弄。”顾全芬说:“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你大哥以前不也没做过生意,饭店不也开起来了。”蒲遇安说:“批发生意别恨利,薄利多销,走的是量。关键一点是,和气生财。双方都高高兴兴的,才是生意。”顾全芬有些气愤地说:“咱蓼城做生意的,特别是那卖衣服的,有一点可不好,问了价不买,试了衣裳不买,卖家张嘴就骂,大街上天天都有为这吵架的。啥毛病!往后谁还敢去,这不是堵自己的路嘛。你俩千万别这样!”冯巧枝说:“我也看不惯这个,去买个衣服,生怕跟人再吵起来。”蒲国庆说:“妈,俺俩往后顾不上这油条生意了,俺爸你俩要不就别干了,歇歇吧。”顾全芬说:“累不着俺俩,人手不够,不会少炸点。”蒲遇安说:“歇着也难受,你妈俺俩还没到七老八十唻。”
蒲国庆和冯巧枝租了一间门面、一间库房,跑郑州、武汉、蚌埠看市场,了解进货渠道、比对行情,不出一月,蒲记副食品批零店就开起来了。正赶上端午节,卫红和小青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就算是举行了开业庆典。
张街连接着南大街和北大街,南、北大街明清以来就商铺林立,改革开放后,张街开了很多副食、百货批零商店,成了小商品集散地,各乡镇杂货店都来这里批发东西,热闹劲儿渐渐压过了南、北大街。
本来人流量就大,再加上各商家在店门前支起红蓝条纹的塑料篷布占道经营,拥堵就成了这条街的常态。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各乡镇来采买东西的、办年货的纷至沓来,有的拉着架子车,有的推着三轮车,有的挑着竹筐,连着十天半月,整个张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干够一个月,蒲国庆和冯巧枝盘库、对账后,回家跟蒲遇安、顾全芬说不赚不赔、原吃原。顾全芬笑着说:“没有亏就很不错了,你俩没做过生意,慢慢来,慢慢来。”
致远和致瑶放暑假的时候,宽宽回到文昌街。宽宽爸、妈由欢欢爸、妈陪同,携带礼品,郑重到蒲家提亲。中午由卫红的叔叔、婶婶出面作陪。宽宽和卫红的亲事就算正式定下了。定了亲,逢年过节就要走动了,这是蓼城的规矩。
第二天,宽宽爸邀请蒲遇安、顾全芬上门吃饭,并喊欢欢爸、妈作陪。蒲遇安和欢欢爸很少喝酒,宽宽爸却是酒篓子,而且是个老熟醉,平时话少,三两酒下肚话就多的没边了,再喝个半斤还是那样,车轱辘话多,但不会失言,更不会醉倒。这天中午,他却非常有分寸,没敢多喝,只一个劲地敬蒲遇安、敬欢欢爸。宽宽也一一给桌上的长辈们敬了酒。卫红跟宽宽坐在下首,卫红一身紫色碎花连衣裙,宽宽穿着纯白短袖、浅蓝长裤,真真一对璧人,宽宽妈越看越欢喜。欢欢妈打趣,让宽宽妈跟蒲遇安碰酒,说:“这亲家娘子跟亲家公咋着也得喝一杯。”顾全芬不依不饶,说宽宽爸跟欢欢妈也得碰,小广和欢欢再回来也该定了,这马上也就结成亲家了。亲家、准亲家在笑闹声中先后碰了杯,卫红看着抿嘴笑,被欢欢妈硬拉着和宽宽也碰了一杯。欢欢爸环顾一周,就剩顾全芬他俩了,于是端起酒杯,喊着顾姐,和顾全芬也碰了一杯。顾全芬放下酒杯,问欢欢妈,欢欢来信了没有,在深圳咋样。欢欢妈笑着骂,这死孩子就不爱写信,走半年了,就来了一封信。宽宽妈接着说,跟小广一样,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写个信还没兔子尾巴长。宽宽给酒杯一一满上,说:“小广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不干保安了,说干保安没出路。现在跟他一个战友合租一辆车,在深圳跑出租。住的离欢欢那鞋厂没多远,他俩三两个星期能见一回面。都长大了,在外也都跑几年了,不用替他们担心。”宽宽爸端起酒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奔去吧。”
下午天凉下来时,宽宽去城郊中学办了离职手续,回来和卫红去站马巷。宽宽早就想见姥爷,这次回来再不肯错过了。
日影西斜,暑气渐消,树叶在风中轻轻摇动,俩人并肩走在行人稀疏的街上,脸上都有着淡淡的笑意。宽宽问卫红初级护师考过了吗,卫红说小青她俩都是一次考过的,又问他中文自考的情况。宽宽说,已经拿到本科文凭了,现在正在自学法律。卫红好奇,问:“常老师,你还想考律师?那以后是不是要喊你常律师了?”宽宽说:“也不是非要考律师,主要是看打工的可怜,不懂法不知道维权。因工受伤、致残,甚至死亡的,经常遇到,工厂想补多少就补多少,不想补,也不知道争取。我们劳务公司不能只做中介,还要做打工人的后盾,给他们服务到底。”卫红笑着说:“常律师,你咋这么优秀呢!你在我眼里忽然高大了好多呀!”宽宽也笑,“如果我们只为自己努力,我们成了什么?你这么优秀,我敢不优秀嘛!”
俩人去百货公司买了两瓶好酒、一台小电扇,路过良家巷又买了几个凉菜,一起到了姥姥家。卫红去厨房帮姥姥熬米稀饭,又炒了两个菜。端菜过来时,见宽宽和姥爷正聊被称为“大字之祖”的摩崖刻石《瘗鹤铭》,姥爷说:“鹤去而主人以礼葬之,纪其事,志于石,虽有鹤逝之悲,但更有神游天地之意味,可见鹤主人心境旷达,实乃高人隐士。”宽宽说:“我喜欢那字,虽是楷书,却有隶书和行书的意趣。笔画雄健飞舞,写的是鹤,当真如仙鹤飞翔一般。”卫红笑着说:“先别飞翔了,过来挪桌子。”
宽宽起身把小饭桌搬到屋中间,把姥爷推过来,又接了电扇,老少四人围桌而坐。姥爷和宽宽喝白酒,姥姥和卫红喝健力宝,先碰了一杯。卫红说:“姥爷,宽宽好多年前就喜欢你的字,佩服的不得了。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东关散人就是你。”姥爷笑,“这孩子字一定错不了,是为方家。”姥姥说:“这孩子可懂事,那年在中医院住院,我就喜欢这孩子。”宽宽被夸得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端起酒杯,说:“姥爷,你是大家,晚辈敬你。”两人碰了一杯。姥姥问:“看那电视上,南方都可开放,女的穿着几片布都在街上跑,可是真的?”卫红忍不住笑起来,说:“姥姥,人家那儿热,穿的就少嘛。”宽宽也笑,说:“南方是开放,穿几片布在街上跑的还真有,不过也不多。”姥姥说:“过去讲究男不露脐女不露皮,这像啥样子嘛。”卫红咯咯笑,说:“姥姥,这就九十年代了。你那是啥年代呀?”姥爷端着酒杯和宽宽碰了一下,说:“不管啥时代,男有信女有贞,这男女交往中最基本的准则不能变。贞、信是双方都要坚守的,对所爱之人诚实守信、坚贞不渝。两个小朋友都要记好了!”宽宽和卫红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饭后,姥爷给他俩写了一幅字:贞信。字为颜体,笔力雄厚,气势庄严。
俩人携了字告辞出来,信步沿北大街向东,走到大码头。一中教学楼的灯光朦朦胧胧投射过来,小史河里灯火明灭,东边蓼花滩上隐约可见花束摇动,萤火点点飞舞其间。卫红说:“这里原来这么漂亮啊,我晚上还从来没来过。”宽宽说:“蓼城八景中有一景叫东津晚渡,说的就是这里。民国时期,大码头这里船帆如云、渔歌互答,挽河楼雄姿倒影、归鸟盘旋。逢元宵节、中秋节,这小史河里到处飘满荷花灯。你能想象那景色该有多漂亮吗!”卫红无限向往地说:“真想回到那时候,看一看东津晚渡。”宽宽看着她的脸,留恋地说:“我明天就走了,看不见我,你想我不想?”卫红笑着摇头,“不想,我天天忙的,顾不上。”见宽宽伸手要呵她痒,急忙改口说:“想,想!咋能不想呢!”宽宽说:“这还差不多。要不然也太不公平了。”卫红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说:“不管我在不在你跟前,你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以前跟我说过,《今宵多珍重》听着让人伤心,其实这首歌有分别的依依不舍,更有嘱咐和祝福。对方不在跟前,更要保重自己,让对方放心。你也一定要珍重,好让我放心!”宽宽用拇指点一下自己的心口,说:“你不在身边,但在这里,一直都在。”
天上繁星似水,一轮明月正从树影后缓缓升起。俩人相拥而立,宽宽不由想起了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宽宽走后没两天,蒲卫国带着蒲致坚回来了。致坚以前假期都是姥姥带,现在姥姥生病要去郑州动手术,陈茜要去照顾,只好把孩子送回来交给奶奶。致坚开始不愿回来,陈茜做了半天工作,说奶奶家每天都能吃到油条,有哥哥、姐姐陪着玩,还有姑姑讲故事,还有大沙河、大水库能抓鱼,总算哄上车了。
蒲卫国年前升了正科,单位也早已给分了房子,除了忙点,一切都还好。回来两天,就忙了一件事,给家里装电话。顾全芬嫌费钱,蒲卫国说,这东西少不了,老四、卫红俺们往家联系着方便,二哥做生意联系买家、卖家也方便。顾全芬笑,“我看你是图跟你儿子说话方便。”蒲卫国跟着笑,“妈,他在家能待几天。”
顾全芬本想跟蒲卫国一起去信阳看致坚他姥,蒲卫国拦住了,“先不去吧,他姥要做心脏搭桥,应该已经走了了,等做完手术回来再去看也不晚。”
致坚见爸爸要走,眨巴眨巴眼,泪水就下来了。致远和致瑶过来,一边一个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出院子,说去看三官庙。三个孩子到了顺河街,发现上次他们找到的那所老房子已经拆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木料、红砖、沙子、水泥,正准备盖新房。致远看致坚有些失望,说他班有个同学家的铁树开花了,离这儿不远,咱去看看吧。
三个孩子沿顺河街走到迎水阁,也就是小码头那地方,天忽然暗了下来,眼见乌云翻涌着盖了满天,又被闪电烧开了一道缝,像看电影时糊了胶片似的,紧接着就是咔嚓嚓几声炸雷。他仨顾不上看花,急忙往家跑,跑到粮库门口,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把他们淋得湿透。
顾全芬见三个孩子淋成了落汤鸡,又心疼又好笑,急忙烧水给致坚洗头、洗澡、换衣服,这边收拾停当,那边两个孩子也已各自洗换好了。三个孩子坐在门口,见院门外的街道已积水成河,院子里的凤仙花一半泡在水里,一半在水面飘摇。檐下挂着一道浓密的水帘,雨滴落在积水上,溅出一个又一个小皇冠。
黄昏时,雨停了,一排小燕子停在电线上,像一个个逗号。致坚见好几个孩子在街上蹚水玩,也要去,被致瑶拉住了,“下水道的水都漫上来了,脏死了,咱不去啊。”
吃过晚饭,蒲卫国打来电话,蒲致坚噘着嘴坐那看电视,任凭奶奶喊,就是不接。顾全芬对着话筒笑,“老三,你儿子还得生你气。跟你小时候一样,一生气就噘嘴,都能挂酱油瓶子了。”
临睡时,雨又一阵紧似一阵地下了起来。致坚侧躺在奶奶身边,已经睡熟了。顾全芬拉了拉毛巾被盖住他的膝盖,轻摇着蒲扇,叹了口气。老四那里下雨了没有?卫红那里雨下的大不大?
亮山镇这天午后山洪暴发,不到半个时辰,河水漫过堤坝,淹没稻田,冲入镇内。镇政府安排紧急转移居民,转移工商税务邮政各单位工作人员,专门安排派出所负责转移卫生院病人及医护。
镇中学地势高,教学楼有三层,人员都转移到这里了,病人和医护则安排在三楼的会议室。教学楼这时已成了一座孤岛。操场上的旗杆耸立在茫茫雨水中,浑浊的洪水由西向东,滚滚而来,裹挟着草垛、房梁、身不由己的鸭子,以及惊慌失措的大白鹅。几条狗乖顺地蹲坐楼梯上,茫然地看着滔滔大水。孩子们的读书声里,夹杂着老太太的哭声,母鸡叽叽咕咕的低鸣。有人在议论,说只怕二十多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洪水了。镇长在校长办公室打电话,往各村打,往县里打,声音早就喊哑了。
派出所长开着橡皮艇,冲到教学楼前,艇上坐着浑身湿透的文书和几个哭着闹着不愿意离开家的老人。橡皮艇还没停稳,文书就跳了下来,摘下眼镜擦了一把匆匆戴上,往楼上奔去。奔到会议室,见十几个病人躺在并在一起的长椅上,病人家属围站在长椅旁,几个医生护士正忙着给病人量血压、量体温、输水。文书看了一圈没见到卫红和小青,一把拉住一个医生,问:“卫红呢?小青呢?”医生说:“小青今天歇班回家了,”环顾一周没见卫红,一下急了,大声喊道:“卫红去哪了?谁见卫红了?”有个护士“哇”一声哭了起来,“传染区有个病人,忘后院了……”文书急忙转身往楼下跑。
派出所长刚把几个老人扶下来,耳边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快!卫生院!卫生院!”扭头见文书已跳上橡皮艇,紧跟着跳了上去,向卫生院冲去。
干警、医护及病人家属背着病人、抱着药箱蹚水往外走的时候,队伍里的卫红突然想起后院还有个胸膜炎患者,她把裹着雨衣的药箱往旁边一个民警的怀里一塞,转回了身。大雨中,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几个民警护送完病人,又去镇里搜救被困的居民,都没想起卫红。
文书和所长冲到卫生院时,洪水已淹没了半截院门。他俩找到后院病房时,见卫红搀扶着病人正站在病床上,水已没过俩人的脚踝,病人双手合十正在不停地念叨佛菩萨。卫红见他俩进来,还笑,“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大姨,我没说错吧。”病人哭着说:“丫头啊,多亏你啊,你的心肠咋这么好啊,莫不是那南海观世音转世?”文书的眼睛不由就是一热。
胸膜炎患者被专门安排在楼上的杂物间里,卫红给文书和所长做了鼻腔、口腔消毒处理,才放他们走。
顾全芬轻摇着蒲扇难以入睡的时候,县里的第一批抗洪物资已连夜运到亮山镇中学。一楼的一间教室里,烛影摇晃,居民和孩子们正在有序领取饼干、火腿肠、纯净水。
卫红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护着那星微弱的光芒,走进临时病房。她身着圣洁的护士服,长发飘飘,真如观音大士一般。
蒲遇安、宽宽爸、欢欢爸三个男人踢拉着拖鞋,各撑一把伞,去河边看水。蓼花滩一片汪洋,十几束蓼花如不熄的火苗一般,飘摇在水面上。顺河街很多居民的家里都进了水,三官庙桥也被埋在水中。三个男人蹚过桥,穿过沙坝子,来到河边。沙滩已全被淹没,汹涌的河水翻腾着黄色的巨浪滚滚东流。有人在河堤上插了树枝,不一会儿就被上涨的河水淹没了。有人就担忧,会不会决堤呀?
这场雨大一阵小一阵,已下了四五天。电视里已播报亮山镇山洪的新闻,顾全芬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担心卫红,担心小青,让蒲国庆查了亮山镇卫生院的电话号码、镇政府的电话号码,都打不通。越打不通越心焦,去南山的班车都停运了,要不早就搭车去了。终于在蓼城新闻上看到了卫红的脸,卫红在临时病房里,正给病人扎针。顾全芬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立刻又一把抹去,盯着电视,看镜头能不能再闪回来,好让她再看一眼闺女。可画面已经转走了,一群解放军战士正冒雨奔赴灾区。三个孩子在电视里看到姑姑,忍不住大叫起来,一扭脸,见奶奶在流泪,都吓得住了口。
因为连日下雨,张街人影寥寥,蒲国庆和冯巧枝看着积水的街道也是忧心忡忡。好在库房、门店地势都高,没有进水。下午早早关门,去良家巷买了几个熟食。这几天青菜不好买、还死贵,想想不如吃肉算了,只当改善生活了。
这小两口刚走到家,蒲遇安他们看水也回来了。一听河里涨大水,冯巧枝就说,还是都去关里头躲一躲吧,万一河水再漫上来了,咱这关底下肯定得淹着。因为东关地势低,蓼城人向来把东关叫做关底下,古蓼弯以西则称为关里头。顾全芬说:“你先把三个孩子领回娘家吧,我也怕他们玩水,天天提心吊胆的。就是得给瑶瑶她姥他们添麻烦了。”冯巧枝笑着说:“妈,你看你说哪去了,都是一家人,啥麻烦不麻烦的。”顾全芬又跟蒲国庆说:“你吃了晚饭去你姥那儿,这几天就住那边,招呼好你姥、你姥爷。”
冯巧枝回里屋收拾孩子们的衣服、书本以及蒲国庆他俩的换洗衣服,顾全芬、蒲遇安去厨房做饭,蒲国庆又出去买酒,说是没事陪姥爷喝两杯。
吃过晚饭,雨停了,趁着天尚明,冯巧枝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北后街,蒲国庆提溜着两瓶酒和自己的衣服去了站马巷。
蒲跃进和李凤花关店打烊时,又下起了细雨。俩人合撑一把伞,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东关,到家一看,蒲跃进的半边膀子和胳膊上净是雨珠,李凤花就笑,“悻球货,还怪知道疼老婆唻。”听说三个孩子去了北后街,蒲跃进舒了一口气,说:“凤花俺俩还说让几个孩子去饭店里打地铺呢,这下就放心了。”
瑶瑶姥姥家,致远、致坚和瑶瑶的舅舅在堂屋里打地铺,冯巧枝领着瑶瑶和瑶瑶的妗子及小表妹挤在一起。临睡前,冯巧枝不放心,担心两个孩子睡梦中滚到水泥地上,在地铺两边挡了几把椅子,又把蚊香稍微挪远了一点,怕小孩子闻多了不好。
第二天上午,李凤花买了西瓜和菱角过来,和瑶瑶姥姥说了一会儿话,又交代致远领好弟弟、妹妹,别淘气,别乱跑,这才去了饭店。饭店这几天也没啥人,李凤花趁着不忙,把饭店彻底收拾一遍,把厨具、餐具彻底清洗一遍,蒲跃进就笑她,说她是劳碌命,活啥时候也干不完,就不会歇一会儿。
吃过午饭,致远和北门姥姥说去张街二叔那店里玩,领着致瑶、致坚出来。瑶瑶的小表妹要跟着,被奶奶拉住了,说她还小,街上有拍花子的光拍小孩子。三个孩子走到二中墙外,见校园内合欢花开得云蒸霞蔚,致瑶说,真好看,毛茸茸的,像毽子。致远说,像羽毛扇子。致坚说,像瑶瑶姐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致瑶咯咯笑起来。他们仨从北后街拐到单塘沿,顺着老城墙走到蓼城影院外。听到影院闷闷传来枪炮声,致坚说他想看电影。致远和致瑶摸摸口袋,都没装钱。致远诡秘一笑,让他俩闭上眼,拉着他俩,沿着老城墙出溜了下去。那俩一睁眼,脚已着地,扭头一看,腿不禁抖了起来,城墙原来那么高!这里是蓼城影院的后院,蒲拥军吓小青时说的发生过凶杀案的厕所就在这里。致远拉着他俩,用肩膀顶开那厚厚的帘子,进了影院。看电影的人不多,大多是放暑假的孩子,他三个很容易就找到了座位。放的是一部战争片,两军争夺阵地,死伤无数,最后冲锋号响起,解放军战士勇往直前,敌人纷纷举手投降,屏幕打出了“剧终”俩字。头顶上的灯明晃晃亮起,众人起身,椅子“吧嗒吧嗒”竖起来,三个孩子随着众人出了影院。致远喊了一声,“长江长江,我是黄河。”致坚接道:“黄河黄河,我是长江。”致瑶咯咯笑,和致远使了个眼色。他俩这才惊喜地发现,致坚已经不闷了,眉眼也变得生动起来。
三个孩子跑到张街,冯巧枝急忙问,姥姥知道你们出来不知道。致坚抢着说:“跟北门姥姥说了,她知道。”冯巧枝听他随着那两个喊“北门姥姥”,笑了起来。蒲国庆拿货架上的饼干给他们吃,三个孩子说渴了,冯巧枝从抽屉里拿出钱,让他们去北大街口买汽水。那冷饮机就放在店门口,上面一个大桶,里面半桶桔黄色的汽水,咕噜噜往上冒着气泡。三个孩子各喝了一大杯,边打嗝边笑着往回走。致坚走着还哼着,“东门坎子发大水,把你淹的直张嘴。”突然一阵风起,刮倒了谁家门前的蓬子,那彩条篷布就在风中飘了起来。
三个孩子回到店里,雨点稀疏着又落了下来。
小青还是从同事那里知道了卫红被困在后院的事,少不了一阵埋怨,“你让咋说你好!你就不会喊个人跟你一起拐回去?你就不会跟谁交代一声?往后我就得跟你寸步不离!你要出个啥事,我还咋有脸去见你四哥?咋有脸去见大姑?”卫红笑,“别大姑大姑的,直接喊妈,咱妈!”小青扑哧一笑,说:“谁跟你嬉皮笑脸的!回头跟你宽宽哥告状,让他管你!”
卫生院电话修好的当天,宽宽就打来了电话。电话在院长办公室,院长过来喊卫红的时候,笑着说:“他说他叫常成宽,你家邻居。长乘宽,那不就是长方形吗?”卫红抿嘴一笑,跑去接电话。宽宽早从新闻了知道山洪的消息,查了电话号,一直打,直到今天才打通。卫红说,这边没事,一切都恢复正常了,放心吧。宽宽说,不听到你的声音,我咋能放心呢!卫红说,这是领导办公室,打私人电话不好,嘱咐了他两句,就挂了。这是宽宽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她随后给宽宽写信说,能在话筒里听到你的声音,是一份不小的惊喜。
中午正吃饭,院长找到食堂,说家里打电话来了,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一串电话号。卫红急忙扒完饭,把碗推给小青,去邮政所打电话。顾全芬听到卫红的声音,多日来牵挂的心才算放下了。
街上烈日当空,到处都在晾晒被褥、衣物,有人戴着草帽在清理街边的淤泥。卫红缓缓走回卫生院,想着生活重回以前的轨道,应该可以轻松些了。岂不知,当天下午,门诊就来了十几个痢疾患者。第二天,来得更多,卫生院各处都坐着打点滴的病人,椅子不够,有的直接就坐在地上。老院长迅速向县卫生局、防疫站报告疫情,县里派车接走重症患者,又派人清洁饮用水水源,每家每户发大蒜,让大家多吃生蒜,及时遏制了痢疾的蔓延。
送走最后一个痢疾患者,卫红和小青打算一块回文昌街,正收拾衣服,顾全芬和蒲拥军来了。卫红把小青往蒲拥军跟前一推,说:“这个想你都想疯了。两年都不回来!”小青笑着说:“不是想疯了,是想不起来了,长啥样都忘了。”顾全芬和蒲拥军就笑。蒲拥军说:“咱妈想你俩真是想疯了,这大热天的,非要来!”卫红笑,“我看是你非要来吧!”蒲拥军看着小青笑,小青的脸立刻就红了。
小青借了一辆自行车,蒲拥军带着顾全芬,卫红她俩各骑一辆,一起回红花岭。卫红问院子里的凤仙花淹死了没有。顾全芬说,在水里泡了两天,本想着淹死了,这两天又缓过来了。因又说起致坚,说起几个孩子去瑶瑶姥姥家躲大水,说起在电视里看到了卫红。四个人一路说笑着,到了小青家。卫红被大水围困的事,小青自然不敢提,怕他们担心。
吃午饭的时候,小青爷爷提起蒲拥军和小青的婚事,顾全芬说,舅,我这回来就是来说这事的,老四今年虚岁都二十八了,小青跟卫红一年人,也二十五了,确实都该成家了。小青母亲说,要不赶到年下?都闲下来了。主要还是看两个孩子的意思,咋办都行。蒲拥军说,我回部队就打报告,参加部队集体婚礼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不知道俺舅你们可得意见?小青父亲说,只要小青没意见,我们就没意见。小青不好意思地笑,“去部队也好,我还没去过。”
顾全芬和蒲拥军当天下午就回了县城,还没进屋就听电话响,蒲致坚接住了,喊了声“妈”。这娘俩进屋坐下喝茶,听那娘俩聊电话。致坚絮絮叨叨说北门姥姥、蓼城影院、铁树开花,不时咯咯笑,顾全芬也觉得奇怪,这孩子啥时候变得爱笑了?
过了两天,卫红和小青一起回来,卫红当天就走了,小青留了下来,晚上不好住这边了,去站马巷姑奶奶那边住。蒲拥军领小青参加同学聚会,在县城闲逛,没几天假期就结束了,小青送别蒲拥军后返回亮山镇。
暑假快结束时,卫红陪顾全芬去信阳送致坚,顺便看望致坚的姥姥。猛一见致坚,陈茜几乎呆住,长高了,变黑了,壮实了,歪着头调皮地看着她笑,比以前活泼多了。陈茜纳闷,多喝了几天文昌街的水,怎么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城关中学地势低洼,年年内涝。致远他们开学的时候,操场还泡在水里,蔓生着绿油油的水草。南院墙被水冲倒了,墙外小史河蜿蜒在蓼花丛中,河对岸是一片土岗,茂林修竹,苍翠清幽。
校门冲北,正对着卫校大门,中间隔着文昌街。进校门右手边一排门朝南的红砖瓦房,是教师办公室,临路的西墙上贴满墙报,都是老师们手写的,十大文豪,礼赞中国,China原本指瓷器,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会捉蚊子的花朵。教学楼两栋,三层,红砖构造,长得一模一样。一楼楼梯口装着黑色的电铃,走廊顶上一排白色的吸顶灯,二楼、三楼的铁护栏是天蓝色的,半人多高,课间有男生把脚跟支在上面,一下一下压着腿。
致远还当着数学课代表,黄家拐弯的那个同桌还和他同桌,两个孩子每天一块来去。中医院对面有几间低矮的瓦房,又往外搭出了棚子,石棉瓦房顶,灰砖墙柱,三面无墙,摆着凳子、小方桌,支着锅腔子,下面劈柴燃着火苗,锅里油花翻腾,炸着油条、麻花、菜角,旁边煤球炉子,咕嘟嘟熬着稀饭或呼噜汤。小吃店旁边有两家卖花圈寿衣的,花圈中间一个大大的“奠”字,非常触目;黑色的寿衣挂在两边的墙上,衣角猛一摆动,总让人心惊。这两个孩子每次走过这里,总会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文昌街和七株树巷交叉口偶有挎着竹篮卖炒花生的,有天中午放学,致远还在这儿碰见了他姥爷。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只宰杀好的大肥鹅,黄色的扁嘴几乎垂到地上。致远非拉着姥爷回家吃饭,姥爷笑着推辞了。三天两头不是来城里卖鹅就是卖菜,总不能回回都去吃饭吧。顾全芬倒是说过,进城卖菜了就来家,哪怕我凉水变热水,你喝一口,我心里也舒坦点。致远姥爷嘴上答应了,但哪能真来呢。致远回家和奶奶一说碰见他姥爷了,顾全芬急忙让蒲遇安去找,人已走了。
蒲国庆、冯巧枝的午饭是顾全芬或蒲遇安送去的。这一段秋收,乡镇很少有人来批发东西,蒲国庆就回来,吃过了再给冯巧枝带去。
生意总体来说还好,比较麻烦的一点就是副食品保质期短,有些商品卖的慢也要进货,东西不全,下次人家可能就不来了。还好冯巧枝心细,闲下来就去仓库看商品保质期,临期商品就低价甚至赔钱处理。蒲国庆是坐不住的人,闲了就去人家店里凑牌场。反正是消磨时间玩的小,冯巧枝也就不去管他。
秋收忙罢,乡镇都来补货,加上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会,县城一时热闹非凡,俩人跟着忙了起来。
亮山镇这年因为水灾粮食歉收,拉着架子车来交公粮的农民都唉声叹气的。卫红和小青吃过午饭去河边洗衣服,路过粮管所,见交公粮的队伍排了一长溜,大多是脸膛黝黑的中年汉子,有的蹲在地上吸烟,有的聚在一起说话。说种庄稼就是靠天吃饭,真不如出门打工去,可上岁数了去打工人家也不要啊。红花岭地势高,没遭水灾,小青家损失倒不大。但算下来,茶叶和粮食加一块的人均收成,还真远抵不上她弟打工的收入。
两人洗完衣服回来,远远就见文书站在卫生院门口,他是来还磁带的。卫红和小青的录音机经常绞带,卫红有耐心,慢慢拉出来,用茶杯压平,还可以听。小青遇到这种情况,随手就是一拉,磁带往往就拉断了,拉断了就扔桌子上不管了。文书前天来玩,把桌上的十几盒磁带都拿走了,用文具胶带一一接好,还了回来。小青接过磁带,不住夸他,说他是她见过的心最细、手最巧的男人。卫红笑着说:“这话我听着咋这么耳熟呢?是不是跟四哥也说过?”小青笑,“你呀,你就是你四哥派到我跟前的卧底!”文书就傻笑起来。
天蓝的几乎是透明的,一队大雁从空中飞过,像谁用手指在水面划了一下。风远远吹过来,已有了深深的凉意。
这天雪后初霁,蒲拥军回来接小青去部队完婚,双方父母随行。街坊邻居来随礼,都被顾全芬推了,说是在部队参加集体婚礼,不在家里办。邻居们埋怨说,喜酒都不让喝呀,纷纷笑着走了。顾全芬怕委屈了小青,给买了三金,小青不要,说给卫红留着吧。顾全芬就笑,她的让宽宽他妈买。小青怕戴三金去部队影响不好,收起来没戴。顾全芬问,是不是不喜欢那样式啊,不喜欢可以去换。小青急忙解释,“大姑,戴这个,部队领导见了,只怕不好。”顾全芬笑着说:“还喊大姑?该改口了吧?”小青红着脸喊了声“妈”,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小青黑毛呢长裙配石榴红大衣,蒲拥军一身军装,被簇拥在中间,一家人喜气洋洋走过文昌街。阳光洒满长街、房舍,谁家门前坐着一个胖乎乎的雪人,玻璃弹子的眼睛,胡萝卜的鼻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走过去。
一家人上了东门坎子,沿中山大街西行,一直把要远行的人送到车站。蒲卫国、陈茜陪他们一起到信阳转车,蒲跃进、李凤花回饭店,蒲国庆、冯巧枝去张街,卫红搭车回亮山镇。
小青母亲在车上跟顾全芬说:“大姐,不该花那钱,买那三金弄啥,那么贵!”顾全芬笑,“现在不是都兴嘛,花钱我也是高兴的。”蒲卫国笑着说:“妈,不能偏心啊,回头给你老三媳妇也得卖。”陈茜拍一下他胳膊,说:“妈,他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听他的。”顾全芬笑着说:“回头妈给你补。要说啊,我真欠着老三、老四的,这俩孩子争气,都考出去了,要是都留在家,光是两所房子,我跟他爹得着多大急啊!”蒲遇安慢悠悠说:“不是你家老三、老四争气,是你家老三媳妇、老四媳妇懂事,没跟你要彩礼、要房子。”陈茜和小青对视一眼,都笑了,蒲卫国和蒲拥军也跟着笑。小青父亲笑着说:“还是大哥、大姐你俩有福,过罢年俺们就得盖房子了,小青她弟这也该成家了。现在农村啊,彩礼不说,还必须得有新房子,砖瓦房都过时了,得盖平房。”
卫红在卫生院门口下车,见一个老太太靠在门柱上哭,急忙走过去问是咋回事。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钱被偷走了,将将在集上卖了两只鹅,急着来给老头拿药,没走几步远,钱咋就被人摸走了。老头咳嗽,喘不过来气,药也吃完了,这钱又丢了,咋让人活呀!”卫红劝老太太别哭了,扶着老太太去门诊开了药,跟收费处的人交代药费从她这个月工资里扣,送老太太出来。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过了一个星期老两口相互搀扶着一起来了,说又卖了两只鹅,把药钱还给了卫红,还带了两包红茶,说是自己家种的。
小青度完蜜月回来,喝着红茶,笑卫红又赚了,这红茶挺贵的。卫红说:“我听他们说是自己家种的,还想着不金贵呢。老先生药该吃完了呀,咋没来开药呢?”
歇班的时候,卫红开了几瓶药,骑着自行车,按门诊记录上的地址找到老太太家。老先生已于一周前离世了,老太太也病倒在了床上。卫红环顾这个一贫如洗的家,眼睛湿了。她要带老太太去看病,老太太坚决不去。卫红明白这个家穷的看不起病,即使这样也非常有尊严,不愿意欠人家的。卫红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放在老太太枕头边,黯然转回。下一次歇班再过来,老太太也故去了。
过年时宽宽回来,卫红和宽宽说起这老两口,眼睛就又湿了。宽宽叹口气说:“医院、学校这些最不应该赚钱的地方,慢慢都成了生意场。还有律师,为了钱就可以歪曲事实,不去伸张正义。想想真让人难过。”卫红说:“我们就好好做自己,能多帮一个人就多帮一个人吧。你不就做得很好吗,帮打工的维权,这就是功德呀。”宽宽苦笑着说:“就是因为帮打工的维权,把人家企业得罪了,现在好多企业都不愿意跟我们合作了,这劳务公司快开不下去了。”卫红问:“那你后悔吗?”宽宽笑笑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做的事是正确的,为什么要后悔?过罢年去了改行呀,没啥大不了的。”卫红笑着说:“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你们再转行,又得一段时间才能走顺。准备干啥,想好了吗?”宽宽说:“同桌他还是喜欢唱戏,打算做戏剧茶社,这以后也是个趋势。我想做文化传媒,创办自己的杂志。”卫红点点头,说:“行,都是你们各自喜欢、各自擅长的。就是你俩得分开,各干各的了。”宽宽看着卫红笑,说:“那你跟我去南方,帮我呗。”卫红笑着说:“可我就喜欢当护士,再说,除了打针,其他的我也不会呀。”宽宽捏一下她的鼻子,说:“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好吧,等我有钱了,就给你买一所医院,让你好好泛滥你的爱心。”
小青到底没忍住,跟宽宽说了卫红被大水围困的事。宽宽教训卫红,“你咋这么让人不放心呢?你多大人了,你说!”小青跟卫红吐舌头,说:“该!蒲卫红同学不听话,常老师就得好好批批她。”卫红笑着去打她,一个跑一个追,宽宽教训不下去了。
小广和欢欢过年没回来,说是怕春运坐车。宽宽过罢年临走的时候,又去了一趟亮山镇,专门请文书吃饭感谢人家。卫红、小青跟着,四个人去了桥头的野味饭店,文书很快就喝醉了,一口一个“观音姐夫”地喊,端着酒杯还要跟宽宽碰。小青一把夺过来,一仰头喝了,架起文书把他弄走了。“观音姐姐”就对“观音姐夫”笑,“观音姐夫”说:“难怪,难怪就他知道回来找你。”卫红笑着说:“你还吃醋了呀。”宽宽笑,“我不走了,我得留这儿看着你。”卫红推他一把,笑嘻嘻地说:“小样吧,还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南方那么开放!”
俩人出了饭店,到桥头等车,又一度分别在即,又一度聚散依依。桥下一涓清水,缓缓流过,河边柳芽初绽,一片鹅黄新绿,又一度春天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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