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象写真】温暖的红 文/ 王征桦

文摘   2024-09-16 08:12   河南  




温暖的红

原载 《史河风》2024年第1期(总第77期)

文 丨王征桦




一只红色的公文包,时常被夹在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腋下,在我看来,这多少有点不协调。从包面的色泽上,可以看出时间过去了很久,而且,包的拎带已经斑驳了。但这些并不影响村书记老郑对它的珍惜和喜爱,因为在这个公文包上,还印着一颗金色的党徽。郑书记带着它,走村串户,日晒雨淋中,那热烈的红,在我的眼里,似乎渐渐地柔软起来。

我每个月都要到这个有名的贫困村开展帮扶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走访,很多时候,陪我一起走访的就是书记老郑。他是个有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左边的衣襟上永远别着一面红旗。老郑不苟言语,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的,半天才一句。

我第一次见到老郑书记,是在村部。风尘仆仆的,我还没有坐下来,他就对我说,我们走吧,去看看山上的人。拿起一只红公文包就出了门。老郑的这一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问他时,他嗯嗯啊啊地,再也不肯多说了。村妇联娜娜告诉我,在岭上有一个自然村,有七八户人家。由于土地少,道路不通,村民的家中都非常贫困。去年镇里为了全面脱贫,做出决定,要将这个自然村整体从崖壁上搬迁下来,但有一户村民不肯离开故土,死活不迁,郑书记不知跑了多少趟了,工作还是做不通。

到了山上,我才知道这个“山上的人”就是秦老师。秦老师一个人生活,养了一头牛,种了半亩山地,过的是逍遥日子。他有一把琴,是凤眼竹和枣树做的,琴皮是惊蛰后的乌梢蛇皮,花纹养眼,音色清亮。没事的时候,秦老师常坐在家门口,对着山涧拉,对着白云拉,兴致来了还唱一段黄梅。

娜娜说:“这个秦老师脑筋有问题。他原是镇上的民办音乐老师,有一年,他班上有两个学生,去河里洗澡被水冲走了。自从那以后,他好像就有点不正常了。疯疯癫癫的,辞了工作,搬回老家大青山。”

镇里要求搬迁后,老郑书记挨家挨户地做工作,一年过去了,只有秦老师一户没有搬迁。山下分给秦老师的房子宽敞亮堂,一切都安排好了,但任凭老郑书记好说歹说,秦老师死活不动。秦老师一生未婚,又不会做农活,是个实实在在的贫困户,所以劝说秦老师下山,成为村里的重点工作。

我和老郑书记又跑了好几回,秦老师就是不肯下山。秦老师不下山,老郑书记和我都头痛不已。临近过年时,老郑书记忽然一拍脑门子:有了!我问他有了什么?他笑了笑,不答。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想起了镇里的戏班子,随即夹着那个红色的公文包,上山去了。我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他要在山上唱大戏,单单唱给那个老秦看?

原来郑书记上山是请那个“钉子户”秦老师,请他为戏班子拉琴。等郑书记把来意一说,秦老师可乐意了:“拉琴?真是太好了,我的手都痒痒了!”他这次二话没说,很爽快地答应了,背起那把枣木琴就走。郑书记说,在山下,你就暂时住在村里给你准备好的那间房子里吧,正好它的隔壁不远处就是乡村活动中心,我们就在那里排戏。

腊月正月正是农闲的时候,戏班子正好有时间排练。郑书记负责的是起板锣鼓,秦老师拉的是高胡。锣鼓一响,角儿上场,只要角儿一开口唱,秦老师就要跟在后面,在声声的锣鼓点中,得意洋洋地把胡琴拉起来。可奇怪的是,今年郑书记的起板锣鼓一直不在状态,动不动就把节奏搞错。

往年只排练四五天,今年却排练了半个月。秦老师对郑书记说,“老书记呀,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真的老了?要么换个新人试试。”郑书记应了声,打个手机叫来了一个年轻人,说老秦啊,你就收他做个徒弟吧,多年的戏班子,是咱村里的文艺顶梁柱,可不能因为我散掉了,要传承下去啊。没等秦老师说话,郑书记就诡秘的笑了笑说,可培养个新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不是离不开你那山里的老家吗,这样合适么?秦老师说:“怎么不合适,不教会这个后生,我就不回去了。”

果然,一直到新年之后,秦老师都没有回到山里,再后来,他就带着那把琴,牵着那头牛,干脆搬迁到山下的新房里住下了。这件事后,我打心眼里佩服起村书记老郑来。这就是工作方法呀,多年的基层工作,让他能很快地找到问题的关键。这时,我看见他拎着或夹着的那只红色的公文包时,也不觉得刺眼了。

村里的扶贫任务还是很重,郑书记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搞一个责任制。我们和村里开了一个会,商量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实行点对点精准帮扶。会后,我分到了五家贫困户,其中一户就是郑上文。

每次去郑上文家时,我都会碰见他在喝酒。郑上文喝酒不要菜,一碟花生就够了。他单身,快到五十了,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和他相依为命。我每次去他家走访,他都在醉意中,所以我们之间根本无法交流。我无奈找到了郑书记和娜娜。老郑说,“我知道这个郑上文,他因家中变故,已经消沉很久了。这些贫困的村民,思想还处于落后的阶段,内心缺少积极向上的志气。这就需要我们基层党组织积极引领,在贫困群众遇到难题、问题的时候,作为他们坚强的思想后盾,下功夫,下力气,想法子给他们打气,让贫困户跟随党中央的方针政策,不轻言放弃,一鼓作气,坚持到底,打赢脱贫攻坚战。”不爱说话的老郑书记,一口气说了许多。

我受到了感染,于是带了一些粮油,又一次去了郑上文家。我暗暗鼓劲,这一次一定要做好郑上文的思想工作,说服他出来工作,从根本上让他脱贫。这一回我是和郑书记、娜娜一起,心中仿佛有了底。娜娜带着一只狗,叫小白。因为一个年轻的女子,经常要在山里面行走,有一条狗跟在后面,就安全得多。那只狗像是知道我们要去郑上文家,跑到老前面,坐在那里等着我们。

郑上文早上刚刚喝过酒,他斜着眼睛,看着我们。我递过粮油,他也只是木然地接过,没有什么表情。我也不管这些,对郑上文说了起来:“你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要从根本上脱贫,你首先要少喝酒,再就是要出来工作啊。你看你这个年纪,身体还壮实——”郑上文好像没听见我说话,转头对娜娜说,“娜娜,你看看你家的小白,真是越来越干净了,越来越像城里人了。”娜娜一听很生气,大声说,“好你个郑上文!王同志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我看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就是个好吃懒做的懒汉!”

“娜娜,不能这样说!”郑书记瞥了娜娜一眼,转身对郑上文说:“上文啊,国家的扶贫资金,是让你脱贫致富的,不是让你用来喝酒的。”没等郑书记说完,郑上文接上话:“公家给的钱太少了,你看,我只是个低保户,啥时也给我评个五保户啊。”娜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要发作,却见郑书记打开他的红公文包,从包里拿出一个册子来。郑书记说:“你说国家的扶贫资金少,我们就来算算:你家去年纯收入21000元,其中转移性收入10472元,享受养老金1380元,低保8004元,抱团发展分红12000元,资产收益分红800元。另外村里代缴了新农合费用,还签约了家庭医生,健康有了保障。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把村里的环卫工作包下来,一个月3000元,那时,你再喝点小酒,行不?”

见郑上文不说话,病床上的老母亲坐了起来,指着郑上文数落了起来:“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成天抱着个酒坛子,总有一天要喝趴下。要不是共产党,我早就饿死了,哪里还指望得上你这个逆子?书记啊,你也别怪他,他是在想他的儿子啊——就是我的孙子。不知是哪一世作的孽,这个家,可怎么办呀?”

回来的路上,郑书记告诉我,郑上文是有妻子的,在他儿子17岁那年,他的妻子耐不了贫穷,和一个城里人走了。郑上文的儿子受不了村里人的冷言冷语,一气之下,也离家出走了,从此杳无音信。在村部,郑书记递给我一杯茶,吞吞吐吐地说:“老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知你答不答应?”我说:“郑书记,你怎么客气起来了,你要是有事的话,就请直说。”郑书记往我身边凑了凑,低声地说:“你在城里熟人多,门路广。麻烦你打听打听郑上文的儿子到底在哪里,村里帮着寻找三年了,也没找着。那孩子还不知是死是活呢,那么小出去的。”说着,郑书记从红公文包中掏出一张纸来,写上孩子的名字,出生年月,长相特征,递到我手里。我没有勇气回绝,答应了下来,把郑书记交待的这件事,当作头等大事,找社区找户籍民警,甚至电信局我也找了,功夫不负苦心人,一个月后,终于找到了郑上文的儿子。

我们站在郑上文的儿子面前,看见这个年轻人的眼中,迷茫无措,有一种往事如烟的神情。在我们不停地、耐心地劝说下,他最终同意回来一趟。父子见面时,丝毫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的场面——抱头痛哭,肝肠寸断。郑上文只是怔怔地看着儿子,说:“回来了?”儿子答道:“回来了。”郑上文说:“回来就好。”当着我们的面,把一瓶刚打开的酒瓶狠狠地扔了出去,那酒从瓶口喷出来,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白色的弧线。郑上文大声地喊道:“不喝了,既然回来了,就不喝了!”第二天,郑上文就穿上了黄马甲,在村里做起了环保员。我和郑书记走过他身边时,他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着,而郑书记,则用他的红公文包轻轻地敲了敲郑上文的脑袋。

一年过去了,秦老师的牛也增加到十二头,他除了拉琴放牛,什么活也不会干。有一天,我和郑书记遇到了秦老师,他正从山上放牛下来,见到我们,乐呵呵地打招呼:“老书记,要不是你在团石弯插了个告示牌,我这条腿就没了,谁能想到那儿塌方了呢?”郑书记摆摆手说:“那里的塌方较隐蔽,昨天大雨过后,我横竖睡不着,就起床来,插了个红牌子在那里,提醒提醒大伙儿。”秦老师说:“郑书记,我的腿算逃过了一劫,可听说赵大胆的腿保不住了。”郑书记用那只红色的公文包一拍大腿:“我怎么就忘记了呢,”对我说:“走,我们看看去。”

我们来到赵大胆家,只见他躺在床上,疼的大汗淋漓。原来,为提高村民的经济收入,村党支部研究在全村发展木耳种植产业。种木耳,首先得砍树作为段木,那些随处都有的松树不适合种木耳,要砍诸如栎树之类的阔叶树才行。砍阔叶树,就必须上山。昨天下雨,地上滑,赵大胆就是在山上砍树时翻下崖壁的,被人发现时,他的两腿已经不能站立。老郑书记说,你赵大胆现在这个样子,腿一定伤得不轻,要到医院里去治,不能在家拖着。赵大胆坚决不同意,说不要紧的,养几天就好了。赵大胆家的三间破瓦房,和村里的那些小洋楼比起来,显得格外刺眼。赵大胆的妻子傻傻的,是个智力低下的人,没有劳动能力;赵大胆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此时靠着墙壁,呆呆地望着我们。

郑书记不理会赵大胆的话,打电话叫来了几个小伙子,硬是把赵大胆抬到车里。可到卫生院拍了片子,医生说,赵大胆是股骨颈骨折,得立即手术,不过,这个手术要去市里的大医院才行,在卫生院做不了。赵大胆一听,扶着床沿要坐起来,说:“不治了,我要回家,我没有钱。”

我告诉他国家对贫困户有医疗保障政策,可以免交押金,先治疗后付费。郑书记也劝赵大胆:“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一点钱吗?”打开那只红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沓钱来,递给赵大胆:“你先拿着,你那个病花不了几个钱,有新农合、大病保险、二次报销、医疗救助、政府兜底资金,一连串的政策在那儿呢,你操那个心干啥?”赵大胆接过钱,沾着口水数了数,一共五千。我正在苦想这个老郑书记为什么带这么多钱在身上呢,赵大胆已经醒悟过来:“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侄子结婚的钱吧,回去你对嫂子怎么交代?”

郑书记一脸严肃:“大男人,咋这样婆婆妈妈的?”硬是把钱塞到赵大胆的手里。赵大胆住进市立医院后,可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在治腿的同时,医生在检查中又发现了他患有胃癌。胃癌是早期,从某种角度来说,赵大胆因折了腿而早期发现了癌,是因祸得福。因为如果早期胃癌立即手术,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世上,和贫穷一样可怕的是灾难,而贫穷和灾难往往是相伴而生的。赵大胆就是这样,贫穷、骨折和胃癌,让他到达了绝望的边缘。要不是老郑,我怕他一天也不能坚持下去。那些日子,老郑书记总是开着一辆破车,往返在市医院和村部之间。他四处为赵大胆筹钱,村里的党员同志也争先恐后地为赵大胆捐款,很快,大伙儿为赵大胆解决了医药费。赵大胆出院的那天,抱着书记老郑,泣不成声:“共产党好啊,我这条命,是共产党给的哇。”

我们每个家庭可能因为境遇的不同而有了贫富,我们每个人也可能会因为某一件突发之事而陷入苦难之中。我在乡村扶贫的日子里,在和书记老郑一起工作的时候,时常这样想着:正是有了党的基层组织,才使这些遭遇贫困或者不幸的村民,有信心有能力生活下去;正是这些党的干部如老郑书记,才是一心一意带着他们走出困境、共同致富的领头人。我扶贫工作结束,离开乡村之后,留在我记忆深处的,竟是那只红色的公文包,那枚红红的、别在胸前的党旗,它们时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现。在我随后的工作和生活中,我一直感受着它们的红,而那种红是那么热烈而柔软,鲜艳而温暖。





王征桦,安徽省池州市作协副主席。







2024年第一期
总第7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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