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河南 读懂中国】揽淮入怀 文/汪清

这次，我终于踏上了梦寐以久的三河尖大地。我热切地盼望着去那里，主要是想到淮河岸边走一走。古来谚语“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嘛。

不过这个亲临愿望，其实是有叶公好龙的成分的。我生活的地方离淮河只有百里之遥。之前曾N次动过去看淮河的念头，但都一一搁浅了。一是每次提出看淮河的时候，身边总有人不屑地打岔：“你要是去看淮河，还不如多看看家门口的史河呢。淮河没啥看头。”一听这话我就诧异：史河只是淮河的一个支流，难道胳膊还真的能拧得过大腿？不过我还是相信了人家，觉得言之灼灼一定是有一些依据的。二是从网上我的确没有搜到过几张淮河流域的靓丽风景图片，唯一一张值得称道的《淮月弄舟》还是夜晚摄的，白天的景致大概没的选。于是也兴味索然起来，心想：这么尊贵的一条河流竟和中国古代的仕女图一样，当需要参拜其精微的风貌神韵时，却被人故意轻描淡写地寥寥数笔一代而过甚至直接省略面部五官，以致世人根本无法细辨其长相特点。

可是许多年过去了，淮河竟游丝一样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任我怎么拆解和回避，都无法坦然地做到视若罔闻。

淮河引起我的挂念，源于它与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史有着密切的关联。一提到淮河，战争和水利业便充盈脑海。翻开硝烟弥漫的中国古代史，淮河流域动荡不安的程度之深令我瞠目结舌。真没想到，古人数次决定一个群体部落生死的大战，竟大多发生在淮河流域；中国历史上发生过30次以上战役的地方，大多集中在淮河流域；从公元212年曹魏孙吴的濡须口之战开始，到1949年淮海战役结束，无数次的兴亡成败验证了淮河流域在中国南北方军事战争中的至高地位，其中，濡须口之战、淝水之战、清口之战、襄阳之战、淮海战役等，都极大地改写了此后中国史的走向。中国古代的政治家、军事家们，普遍把“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守江必守淮”、“得淮河者得天下”奉为圭臬，他们发动的每一次战争的目的竟出人意料地一致，那就是以争夺、控制、经营淮河流域的主动权为主。

这样的淮河，怎能不令世人心潮澎湃？ 又有谁敢等闲视之？就让我站在淮河的岸边，好好地凭吊这条苦难而伟大的河流吧！

三河尖是淮河从固始县流经的唯一乡镇，我要看淮河，最亲切的路径当然是去那里了。这次跟团来三河尖镇，受到该镇党政班子成员的热情接待。在李书记的带领下，我们先后参观了三河尖镇的一些新兴住建区和产业园区，如韩井村的银杏大道、河南达林工艺品有限公司、固始县万亩茅台酒用小麦高标准示范基地、信阳港固始港区中心作业区建设指挥部、海事局码头、茅台物流仓储中心等。一路参观下来，我对三河尖镇的现状和发展渐渐有了明晰的印象。

刚进入三河尖镇的时候，沿路更加广袤平坦的原野告诉我，这里大概离淮河不远了。目之所及，是似曾相识的连绵不绝的庄稼地、草蛇灰线的引水沟、虚虚实实的乡间小道、藕断丝连的住宅地、明亮如镜的大小水洼。这些看起来与周遭乡镇并无二致，想象中的独属于淮河两岸的战争、逃难的意味已被这里生机勃勃的农业生产消磨得无影无踪。

路边的庄稼地被修整成松松软软、平平整整的一块又一块，像刚切好摆开的一块块营养美味的发糕似的，上面植满了密密麻麻长势喜人的嫩绿色秧苗。和其他传统农业区一样，这里的每一小块庄稼地的边缘都被高出地面约腿肚深的一条条田埂围拢起来，宣告着每位地主人的耕种权利和智慧——小麦与油菜比拼，大豆与玉米抗争，红薯与花生较劲。总之播种什么庄稼由地主人自己决定，旁人插手不得。由此，坦荡的原野被不同农作物之间短兵相接的争夺切割得七零八落，所以这里至今还是人工耕作，大型机械是开不进去的。从远处看，窄窄的田埂仿佛是田地周围镶嵌的花边，茂密葱茏的杂草、杂树点缀其上，那是年迈的农民无暇也无力兼顾的地方，也是他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辛苦劳作之余，三三两两的农民散坐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叙叙话、漫漫眼、抽抽烟，喝喝茶，田间劳动的乏味和单调随即烟消云散。参差不齐的、相互纠缠的各类杂树、杂草在农民的锄头鲜少伸入的地方，正你争我抢地吮吸着阳光雨露。充分释放出原始竞争力的各类植物，强悍而无情地囚禁了平地上的我们渴望一切尽收眼底的视线。

但当我听到淮河两岸曾经饱受的苦难后，视觉上的不畅便得到了许多宽容和谅解。据说，过去的淮河三年两淹、两年一旱，灾害年占整个统计年的90%以上，不少年洪涝旱灾并存，往往一年内涝了又旱，有时则先旱后涝。不光不能种好庄稼，就连生长几棵像样的树木都很难办到。那时的三河尖人种庄稼简直靠抢，抢天时、抢地利、抢人和，生怕稍稍的怠慢就会引发颗粒无收的严重后果。淮水漫漶的时候，疲弱的河堤只能望水兴叹，破罐子破摔，躺平摆烂，任由洪水蹂躏肆虐着两岸的稼禾田舍。人们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不少灾后的难民衣衫褴褛、流离失所，淮河岸边满目疮痍、饿殍满地、盗贼四起。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幸存下来的人们为了吃饱穿暖，不得不练就一双灵活有力的手，用淮河岸边丰茂栖息的柔柳，编织成各种精巧实惠的生活用品，聊补一些采薇的慰藉。

新中国成立后，淮河治理才逐渐取得了显著成效，其抵御洪水的能力也慢慢提高到二三十年一遇，这才让我们看到了三河尖人民得以享受安居乐业的温馨画面。然而粗略算算他们为此付出的诸多努力，真的要比非河流泛滥区多几倍还不止呢。

就在我初步体会到三河尖平凡中的不平凡时，李书记又不声不响地把我们带到了万亩茅台酒用小麦高标准示范基地。刚到这里，我们原本有些倦怠的视线立刻被激灵起来，如一只刚出笼的小鸟，自由地在一碧万顷的麦田上方尽情翱翔。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大声的惊呼和赞叹声。

这里，茂密无间的低矮麦田迈着优美舒缓的步伐一直漫步到天地交汇处。无边无际匀净无暇的麦浪在淮河岸边浇筑出轻柔梦幻安宁的境界。数亿株静如处子的麦苗甜甜地呼吸着河边潮暖的空气，修长的麦叶偶而发出梦呓般令人心驰神往的摩挲声。这使我相信，麦子其实和人一样，并不喜欢倾尽所有的精力去与外界抗争，如果它们能够放下对周围环境的戒备，便会主动把精力从原来的外部抗压调整为蓄积内部的能量，从而结出更加饱满整齐的籽粒。原来，当麦子专注于自己的内在成长时，麦穗才不会干瘪空虚。

微风习习中，我的呼吸、心跳变得和麦浪起伏的节律十分默契，一浪一浪地，持续向远处荡漾开去。此时，仿佛有神灵在召唤，我的心流已与麦田完全接通并击出电光火石般耀眼的光芒，自然的力量汩汩地流入我的心房，松弛感刹那间充溢全身。每一根麦穗都举着指尖一样纤细笔直的长芒，阳光从芒尖路过时，擦出比宝石还要晶明的光亮。有时候，蜘蛛会把几根麦芒当柱子，搭建了一顶白色的小帐篷。被蛛丝捆缚了的麦芒变成了一把小叉子，从头顶飘过的白云那里叉下来一小丁云朵当早餐。更多的麦芒像梳齿一样过滤着风里的消息，彼此间的意图很快心领神会，一株麦子动了，千万株麦子动了，整个麦田瞬间掀起滔天巨浪，所有的麦子唱着同一首歌，惊天地，泣鬼神。当麦子停下舞蹈，齐刷刷的麦芒组成了一块很有厚重质感的绿绒地毯，使我联想起那句“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恨不能立刻生出轻功，在芒尖上奔跑、跳跃、滚动，直到筋疲力尽，再美美地睡一觉。视觉上告别了促狭和零乱，整个身心都跟着畅快起来。

原来，三河尖人并不像我想象的农业追平了周边乡镇后就自足地举步不前，现在，富有远见卓识的他们已经后来居上，率先在全县跨入现代化智慧农业的范畴。李书记自豪地介绍说，这里的小麦基地全部安装了现代化电子监测设备，其温度、湿度、光照、风速、病虫害、大气污染等数据都可实时更新，每一块麦田的营养健康状况都在实时监控当中。再加上三河尖得天独厚的水资源和气候条件，所以这里的麦子可以实现高效快捷安全地增量增产和品质提升。江淮熟，天下足。照这样的发展进程，未来的三河尖淮河沿岸很有可能会建设成比肩荷兰牧场的黄金宝地，吸引无数游客前来赏玩休闲。

四、三河尖望岗码头

在三河尖海事局码头和三河尖望岗码头，我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淮河。不出叮嘱我不要去看淮河的人所料，在这里我果然无法心潮澎湃起来。眼前是低矮的只容许我俯视的泥黄色无声慢流，它的谦卑让我误以为这不过是一段不足为奇的普通农家沟渠，与《诗经》中“鼓钟锵锵，淮水汤汤”的声势浩大的场面怎么都对不上。我当然知道，三河尖淮河段远非淮河最壮观处，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即便是在淮河最宽广处，其水质与这里还不都是一脉相承吗？

在对淮河的认知中，我总是要将它与长江、黄河对比着看。我发现，发源于奇崛荒寒地带的长江黄河，似乎生来带有谱写传奇的仙侠体质，而淮河，不过在长江黄河披荆斩棘闯过了大半个中国之后才诞生于中原地区某个不知名的小山麓。我仿佛听到长江黄河嘲笑淮河说：“我们兄弟闯荡神州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二是从人类天性慕强和追求新鲜刺激的情感来看，长江黄河沿岸众多奇绝风光自然会成为人们追捧的游览胜地；而对于只依恋于平原地带，且上下游落差极小的淮河来说，人类仿佛更多实用大于欣赏、管束大于敬畏、训诫大于夸赞的心情。但从河流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深远影响看，淮河丝毫不亚于长江黄河，甚至更胜一筹。原因在于淮河几乎全程慷慨奉献于人口密集的膏腴之地，这对于古代君王来说，得淮致富强，失淮返贫弱的例子不在少数，即便到了现代社会，淮河流域天下粮仓之地位仍然丝毫不可撼动，而且近年来又增加了工业发展力度，三河尖镇就已加快了通江达海的步伐。

在三河尖望岗码头，李书记手指着身边一片浓绿的麦田告诉我们，新的信阳港固始港区将在这里开工。建成后，将有10个2000吨级货运泊位和6个待泊泊位、2个海事泊位。与之配套的还有淮滨至三河尖航道提升工程。全面建成后，将为沿线地区的工农业产品提供更为高效便捷的水上运输通道，显著减低物流成本，同时也为淮河流域的生态环境保护和旅游资源开发提供坚实的基础。李书记说：“等这里的麦子一收割，马上动工。”

淮河的前世今生，简直是一条人类专属的河流。或者说，淮水的流向从未缺少人类的引导，它的命数就是为人类生活服务。在人类活动的频繁参与下，淮河两岸的土地通过与淮水的适当调配，变成了巨大的橡皮泥，被无数次塑形、拿捏、改造、利用。人类太需要这块温软肥厚的大橡皮泥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必需物资——米、面、油乃至各类工业流水线产品都能被它源源不断地变出来。固始县流传甚广的一句“一黎二蒋三往，赶不上三河尖一晚上”俗语，生动诠释了三河尖淮河曾作为鄂豫皖三省交界贸易重镇的辉煌历程。

现在，三河尖人把航运业重新提到重要日程，誓把望岗建设成通江达海的现代航运大码头。三河尖人对于航运建设的构想，让我想起意大利画家拉斐尔·圣齐奥的《椅中圣母》。我感觉新规划的淮河航道应该像画中那位青春貌美的农妇一样温婉有力，淮河则是农妇抱在怀中的健康可爱的孩子。揽淮入怀，是让淮河永远像婴儿一样舒卧在母亲的怀抱，各种监测参数为淮河量身定制恰适的生活作息表。从此，淮河将会变得更加温和内敛沉静，彻底丢掉出逃肆虐的毛病吧？

航运工程竣工后，相信三河尖定会涌现出更多像韩井村银杏大道那样干净美丽舒适的居民区，像达林工艺品公司那样出口创汇、畅销全世界的柳编厂，像万亩茅台酒用小麦高标准示范基地那样的现代智慧农业……到那时，一百年前的人讽刺过的“穷乡僻壤极小之豆腐店，其春联恒作‘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白日梦在三河尖定会化作源源不绝的真金实银，而不再是一句穷苦人遥不可及的梦话了。人类与淮河和平共处、相互给养，生态、经济、文化全面发达兴旺。

这样的愿景，符合人类的期望。不知淮河意下如何？且等时间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