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街(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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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 《史河风》2024年第2期(总第78期)
文 丨李季
编者按:继长篇小说《蓼河弯弯》之后,固始籍本土作家李季又创作了一部堪称固始当代“乡土文学”典范的长篇小说《文昌街》,其第一章发表于2021年2期《史河风》,深受读者喜爱,好评如潮。为满足读者需求,现将余下章节一并发表,欢迎广大读者点评。
致远十二岁生日这天,挨了蒲跃进一巴掌,记忆中这是爸爸唯一一次打他。
正是暑假期间,街上成天跑着欢声笑语的孩子,男孩子多半短裤背心,女孩子穿着明艳的裙子。致远在和几个男孩子打着玩,一个男生喊着“天马流星拳”对着他上臂连击了两下,他伸手抓向对方胸部,并嘻嘻哈哈喊着“抓奶龙爪手”。致瑶和另一个小姑娘正捂着嘴笑,一抬头见大伯提着两瓶酒脸色铁青地瞪着致远,急忙跑了,其他孩子跟着一哄而散,蒲致远还没弄明白他们为啥跑走,后脑勺已挨了一巴掌。
致远没挨过爸爸打,委屈的不得了,哭回家进厨房跟李凤花告状。李凤花吼蒲跃进,“你这当的啥爹呀!俺今个过生日,高高兴兴的,你为啥打俺?”蒲跃进把两瓶酒往桌子上一敦,气呼呼地说:“你问问他为啥!快成街痞子了!”致瑶趴在顾全芬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顾全芬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当啥事呢,这也值当打孩子!”蒲跃进说:“小崽子们闹闹也就算了,瑶瑶她们还在边上,像啥样子!”
这天的营业已经结束了,顾全芬边收拾油锅边说:“这么小个孩子,他懂个啥呀!”蒲跃进说:“妈,你咋这样啊!俺们小时候说话带把,你都打俺们。”李凤花边给致远擦泪边说:“俺就是犯错了,你明个再打也不晚。还往头上打!衅球啊,照孩子头上打!打傻了咋弄!”顾全芬笑,“大人过生一碗汤,小孩过生一顿夯。”
“俺妈这是要夯谁呀?”卫红和小青在致远的哭声里走进来。致瑶高兴地喊“小姑”,喊“青青姑”。卫红和小青答应完,先和顾全芬打招呼。顾全芬看着卫红,眼圈蓦然一红,这孩子还是端午节回来的,可能是苦夏,跟上次比又瘦了些。
卫红拉过致远,问:“小寿星,这是咋了?咱十二岁了,是小男子汉了,不能再哭鼻子了。你看,十和二合在一起是个啥字呀?王,对不对?咱要做顶天立地的王,不能做鼻涕大王!”说着从包里掏出两本书,《基督山恩仇录》和《三个火枪手》,“来,小姑给你买的。”又掏出两本,《白雪公主》和《海的女儿》,“来,瑶瑶,这是给你的。”
小青给致远买了套夏装,给致瑶买了件白裙子,也分给了两个孩子。李凤花领俩孩子进里屋,分别换上,算是盛装出场。
蒲遇安和蒲跃进开始张罗做午饭,让顾全芬跟卫红和小青回堂屋说说话。
卫红那年冬天从站马巷去了亮山镇,原打算和小青互调,小青说,你来了,我更不会走了,那城里再好,我也不去,我要陪着你。山里条件虽说差些,但换换环境,卫红也许能早点从阴影里走出来,所以蒲遇安和顾全芬都没拦着。亮山镇卫生院本就缺人,卫红能来,自然求之不得。卫生院住院的病人不多,大病都去了县医院,老人们生大病则不看,认为是阳寿已到,任其自然。小青她俩都在门诊上,大多上白班。卫红到卫生院上班的第一天,是给人洗胃,一个农妇和丈夫生气喝了农药,吐了她一身,浓烈的农药味让她一整天都没吃下去饭。没过多久也就适应了,喝农药拉来抢救的农妇几乎每月都能遇到,还有两个拉来太晚没有救过来。卫红面对死亡一直不能淡然,好好一个生命消逝在她面前,她总会伤心一阵子。那是源自内心的博爱,她知道每个生命来到这世上的不易,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值得珍惜。
两年多了,卫红很少回文昌街,一方面是因为忙,一方面是旧伤未愈,触及往事,总难免心伤。还有一方面,文昌街没有了宽宽,她每次回来都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两年多了,她没有一天不在想他。她牵挂他,担心他,她离开文昌街是不想再给他带来困扰,没想到他会辞职。他在外地过得好吗?能适应吗?她自己也不明白,他对她没有过表白、没有过承诺,甚至连手都没牵过,为什么却令她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小青她俩住一个宿舍,后窗外就是大片的稻田,再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小青回家的夜晚真是难熬,她自己躺在单位的宿舍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窗外或疾或徐的风声,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农田里虫子的叫声,还有远远传来的狗吠和婴儿的哭声,听来都无比凄冷。月光有冰凉的爪子,一寸一寸挪过窗台,看着也无比凄冷。小青看出来后,再回家就很少在家住了,或是带着她一起回家。
尽管心里很苦,她在人前从不表露。她迅速瘦了下去,下巴也变尖了。小青给蒲拥军写信说,你老妹来到亮山后,情绪非常低落。三毛离世好像动摇了她心中的一些信念,她已经从史湘云变成了林黛玉。蒲拥军来信劝卫红不要自苦,卫红回信说,没事,啥事也没有,我很快乐。
她不愿让亲人为她担心,在小青面前也尽量有说有笑的,但身体出卖了她。到亮山不久,她就患上了神经性皮炎。胳膊和腰上起了大片丘疹,各种抗组胺药吃遍,止痒的外用药涂遍,都是下去几天就又起来了,反反复复,迁延不愈。后来抗组胺药对她一点用都没有了,连嗜睡、口干的副作用都没有。糖皮质激素药疗效快,但副作用太大,她不敢吃。去信阳查过敏原,结果发现对很多东西都过敏,有些生活中不可避免要接触,总不能活在真空里吧。三哥蒲卫国摇头,无奈地说,你这是对生活本身过了敏。她是医护人员,明白这是内病外现,根本原因是心气郁结致使免疫力低下造成的。治不好就治不好吧,给欢欢一家带来那么大伤害,这就是应得的惩罚!她把欢欢奶出事揽在自己身上,欢欢奶临终的惨状,一直压得她透不过气。
小青见她胳膊、腰上老是抓出一道道血痕,非常着急,带她找老中医,四处找偏方,效果都不大。小青说:“这才离家多远啊,不会是水土不服吧。”卫红笑,“我这是被天山童姥种上生死符了。”小青说:“啥生死符啊,你这中的明明是情花的毒!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明明想着人家,还不理人家。真搞不懂你!”
宽宽去南方后,给她写了好几封信,都是寄到文昌街的。她回家看到后拆都不拆,套个信封邮回去。宽宽后来学聪明了,直接寄明信片,上面短短几行字,他自己写的诗。不想看,也能看到。看是看了,该不回还是不回。
卫红和小青在堂屋坐下,顾全芬先切个西瓜让她俩吃,然后回里屋拿出了一张明信片。卫红接过来看也不看就放到桌子上,小青笑着说:“当俺们面看也没事,反正是明信片,又不是悄悄话,不怕别人看。”擦擦手,拿过来就念:“愿日子依然单纯而美好,流水经过的地方草青青,花朵开放的时候无风雨。愿人间没有离散,打错的结能解开,经年的痛已治愈……”卫红摇她胳膊不让她念,小青冲顾全芬挤挤眼,把明信片放进卫红的背包里,“好,不念了,自己慢慢看。”
顾全芬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卫红的脸,生怕触动女儿的伤心事。她不知道该不该让卫红和宽宽和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俩孩子和好,出于母亲保护女儿的本能,她交代家里人包括致远和致瑶都要隐瞒卫红的去向,邻里问起,就说卫红调到信阳工作去了。宽宽中间回来过两次,都没有得到卫红的确切消息,去信阳找过,没有,只好黯然返程。
顾全芬见卫红面色平静,放下了心,转而问她身上还痒不痒了。卫红说,“没事,早好了。”悄悄跟小青使个眼色,然后让顾全芬看胳膊,“你看,这不都下去了。”
娘仨正说话,姥姥摇着蒲扇进来了,卫红和小青急忙喊“姥”、喊“姑奶”。顾全芬埋怨,“娘,这大热天的,你咋也过来了。”姥姥笑,“远远过十二岁生,我能不来吗!马上就成小大人了,人撵人,真快!你说,俺们咋能不老呢!”说着递过来手里的一幅字,卫红接过来展开,上面是李商隐的一句诗,“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蚕头燕尾,一波三折。
几个人正看字,致远的姥姥和妗子带着孩子过来了。还没坐下,邮递员来送包裹,说是信阳寄来的,打开一看,是一蓝一红两个书包。不一会儿,跃进的婶子也来了。紧跟着,蒲国庆和冯巧枝回来。大家寒暄问好,一时热闹异常。
中午开了两桌,顾全芬娘几个陪女客坐主桌,三个男人和三个孩子坐小桌,孩子们坐不住,吃着吃着都跑大桌上去了。小青正说上卫校时候的事,说她们那会儿学打针都是同学之间互相打,班里的同学都去找卫红结对子,说卫红心肠好,不会把人扎疼。还有那怕疼的,在别人身上练过手了,不让人家扎她,卫红多傻吧,跑过去让人家在她身上练。一桌人看着卫红笑,卫红说,其实我不吃亏,让我扎的人比扎我的人多。姥姥笑着说:“嗯,吃亏是福,亏就是赚。”
三个孩子在比绕口令,“班干管班干”,看谁说得快,说着说着就成了“关灌管关灌”,逗得满屋人哈哈大笑。
吃完饭,姥姥要回去午休。顾全芬说,太阳正毒,娘,晚会儿再走,歪你外孙女那床上歪一会儿呗。姥姥说她睡觉择床,在这睡不着。拿起蒲扇,“这扇子往头上一挡,晒不着。”
卫红和小青去送,说正好去看看姥爷,然后就从那边走了,不再拐回来了。顾全芬看着卫红,眼圈又是一红,“还没说着话,咋就走啊,啥时候还回来啊?”小青笑着说:“大姑,你想卫红了,不会去看她?又不是千里百远的。”
卫红走出很远,又回头往宽宽家看了一眼。他家院内有棵梨树,一根树枝斜伸出墙外,几颗青绿色的梨在阳光下缄默不语。
微风轻轻拂过文昌街,卫红的心,不由又是一酸。
大人们或午休或闲聊,致远领着表弟和致瑶出来逛。表弟问,刚才来的时候,走三官庙桥,那是不是有个三官庙啊?致远和致瑶都摇头。三个小家伙决定去找找看。经过黄家拐弯的时候,致远又喊上了同桌。四个孩子沿着施家巷东行,走出不远,见砖瓦厂红砖院墙间镶嵌着一道灰砖拱门,两边各有一段灰砖墙,显见是后来砌墙直接砌进去的。门洞用红砖码住了,门楣是白色的,上面隐约可以辨认出“某某完小”几个黑字。表弟问完小是啥意思,致远和致瑶都摇头。同桌显得很有学问的样子说:“完小就是完全小学,就是能念到小学毕业。俺爷说,咱二小以前就叫东关完小,再早叫钟街学堂,大门朝南开在钟家街上,而不是现在这样朝北开在文昌街。”致瑶看着他,敬佩地说:“你知道的真多。”致远笑,“那是,你也不看是谁的同桌!”
四个孩子走到施家巷东尽头,向南转向顺河街。同桌说:“顺河街这一段以前就叫三官庙街,后来才改的。”致瑶好奇地问:“为啥要改呀?”同桌说:“三官庙,三官,不是封建迷信嘛。”表弟问:“三官是啥大官哪?”致远笑,“啥大官哪,你没看过《西游记》吗?电视上,孙猴子三清观斗法,三清,三官,一样的。”同桌笑着说:“蒲致远,你别不懂装懂。三清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官是天官、地官和水官,也就是尧、舜、禹。”致瑶这下更敬佩他了,“你咋知道这么多呀!”致远说:“他就是好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啥《大千世界》,还有啥《万物的由来》。”
顺河街上空无一人,蝉在枝头一声声喊着“知了,知了”,压住了电视机里刀剑相击的打斗声。街面突然起了一阵旋风,灰尘带动几片落叶团团转动。表弟急忙对着旋风“呸呸呸”吐了几口吐沫,见他仨奇怪地看他,解释说:“每个旋风都住着一个鬼,吐吐沫能把鬼气跑。”致远恍然大悟,“对,你看那《西游记》,妖怪都藏在旋风里,旋风一来,唐僧就被刮走了。”
四个孩子在房子的阴影里和树荫里,边走边张望,到底也没看见什么庙。表弟眼尖,指着一栋灰砖灰瓦的老式房屋说,这个像不像庙。四个孩子走近,见那房子飞檐翘角、还有四根又圆又粗的廊柱,廊柱立在下方上圆的青色枕石上,枕石一周围绕着奇怪的纹饰,确实异于一般民居。但那门前拉着绳子,晾晒着大大小小的衣服,几个锈蚀的破搪瓷脸盆里种着辣椒、苋菜,显见住的是普通人家。他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三官庙,悄悄退了出来,然后继续南行,走到顺河街尽头,小史河挡住去路。河里水草肥美,河对岸是一畦畦绿油油的菜地,间杂着几架黄瓜、豆角。阳光白花花地洒在绿油油的庄稼上。
表弟说渴了,不如去拽个黄瓜吃。同桌阻拦,说偷人东西不好。表弟笑嘻嘻地说,黄瓜又不值钱,拽一根算啥。说着已挽起裤腿,提着凉鞋,蹚下水,河水不深,刚没过膝盖。致远和同桌经不住诱惑,也挽了裤腿。致瑶急了,看着自己的长裙,说:“我咋过去?我咋过去?”致远蹲下身,说:“来,我背你。”
四个孩子过了河,奔向黄瓜架,拽了几根黄瓜,赶紧蹚水回来,洗了黄瓜,坐在河边树下吃了起来。同桌捂着胸口说:“被人逮住了,可咋弄。”致瑶笑,“你胆真小。”其实,她也有些害怕。表弟有些促狭,“胆小啊,那你们敢听鬼故事吗?”致瑶撇嘴表示不屑,同桌说:“你就是变个鬼出来,我们也不怕。”致远点头,“对,我们把鬼抓住,晚上烀烀吃了。”
表弟一笑,讲开了:“俺们村有个人去集上卖小青菜,卖到晌午才卖完,回来走了一身汗,哎,走到一个塘边了,就放下挑子下去洗脸。洗了了,用袖子一抹,一回头,那秤砣跟有根线在拽着样,从塘埂上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自己走到了塘里,然后就漂了起来……”
致瑶打断他说:“骗人,秤砣是铁的,咋能漂起来?”
“秤砣还不会自己动呢,不是有鬼吗?鬼把秤砣拽水里了,又用手托着。”表弟托着黄瓜把,边表演边继续讲:“秤砣往水中间漂,卖菜的急了,秤砣漂走了,我明个卖菜用啥称菜?赶紧去撵,他撵得快,秤砣就走得快,最后扑通,卖菜的就掉水里了,让那水鬼给拽走了。”
表弟把黄瓜把投进水里,也是“扑通”一声,致瑶不觉抱紧了致远的胳膊。同桌也听得心惊,犹自支撑。只有致远轻松一笑,说:“啥玩意啊,一点也不骇人,不就是淹死鬼找个人好投胎吗。”
表弟摸摸鼻子,笑着说:“不害怕哈,那我再讲一个。还是俺们村,有个人挑着笆斗去磨面,磨好了回来,还是走到一个水塘边,哈哈,不是上回那个水塘了。水里歘歘歘跳出几个人,非要拉着他下去洗澡,说他身上磨面弄得净是灰。磨面的一看,哎,我咋一个都没见过,都是鬼变的吧。他赶紧把笆斗里的面都倒出来,把笆斗翻过来,躲了进去。那几个鬼现出原形,红眼睛,大鼻子,头发多么长,龇着大板牙,咧着大嘴叉子,使劲拍笆斗,邦邦邦,邦邦邦……”他边说边拍致远和同桌的后背,俩孩子脸都吓白了。致瑶早已捂住了耳朵。
突然一阵风来,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表弟指着河水大喊一声,“水鬼上来了!”站起来就跑。那三个孩子往水中一瞥,只见水草摇曳,作势欲扑,急忙翻身爬起,大呼小叫跑了起来。慌乱中,致瑶拉住了同桌的手,一路跑出顺河街。
这年秋,蒲跃进在小十字街口盘了间饭店,不大,只能放下七、八张小长桌。摆摊卖鹅块受天气影响太大,突然来阵雨,躲都来不及,蒲跃进早就干够了。有个店,才算是长久生意。
蒲国庆过来帮着刷了刷墙,重新漆了门窗,蒲跃进采买好厨具、餐具,李凤花和冯巧枝彻底打扫一遍卫生,就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
蓼城人一直把去饭店吃饭称为下馆子,所以店名直接叫了蒲记小馆子。还是以鹅块为主,兼营凉菜、炒菜。
菜都是家常菜,蒲跃进和李凤花都能做,多练练刀工,掌握好火候,把控好佐料,边干边学,很快也就入了门。
小饭店挣的其实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一大早蒲跃进就要去买菜,去的晚了,新鲜菜就被人挑走了。菜买回来,俩人一起择好洗净,就该上人了。忙到两点多,李凤花汗鹅块,让蒲跃进回家休息,五点再过来。高峰期是六点到九点,李凤花见人少了就先回家,招呼蒲致远,留下蒲跃进守着。一般十点多打烊,碰到喝闲酒的,两盘菜喝到十一、二点,人家不走,就得熬着。周三、周六晚上要忙一些,蒲跃进一般就不回去午休了,提前切菜、备料。
凤花忙饭店,蒲国庆和冯巧枝三天两头放假,正好顶她的缺,帮着炸油条,蒲遇安和顾全芬反而轻省了些。
蒲跃进这天下午从店里回到家,听见蒲国庆在读蒲拥军的来信。蒲拥军毕业后被授中尉衔,分到某部教导队已经几个月了,因毕业第一年不让休假,所以近期不能回来。人回不来,信也不勤了,下部队后才来了三封信,看来是比以前忙了。信念完,顾全芬又拿过来从头看一遍,叹口气,把信收好,起身去了站马巷。
蒲国庆心烦,出去找人打牌,到饭点领了三个人来蒲记小馆子喝闲酒,也不点菜,任李凤花安排。
凤花先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嫩头青萝卜。花生米在酒桌上叫耐叨,又叫奉陪到底,喝闲酒的必备菜。萝卜是生的,故意胡乱切成不规则的块状,要的就是原味。蒲国庆用木提勺从凉菜柜旁的酒坛子里量出两壶米酒,四人一喝,纷纷夸酒好。蒲国庆说,这米酒是农户自家酿的,绝对的纯粮酒。
不一会儿,凤花又端来一荤两素三个热菜,然后把酒精炉放在桌子中间,端来压轴的鹅块子。四个人都面临下岗、转岗,情绪难免低落,几杯酒下肚,烦心事又都抛在了脑后,吆五喝六划起拳来。
中间来了三两桌散客,吃完饭就走了。凤花见外面下雪,打个招呼骑车子先回了。
蒲国庆把蒲跃进喊过来凑热闹,蒲跃进又加了两个菜、掂来两壶酒。先喝了三杯入席酒,再跟那三个每人碰了两杯,三人纷纷翘大拇指,说大哥豪爽实在,然后起哄说,亲兄弟也得碰,要不显见我们是外人,蒲跃进于是跟蒲国庆也碰了两杯。几个人接着划拳,玩到半夜,蒲跃进给鹅块子加了汤,重新点燃酒精炉,待鹅汤滚沸,掖了青菜,端来米饭,让大家吃了。
牌后酒自然是牌场赢家结账,蒲跃进推让不接,三人都说,不收钱下回就没法来了。蒲国庆也说,一回不收钱,二回不收钱,咋好再来,跟来占便宜的样。蒲跃进于是去掉自己加的菜和酒,算了饭钱,关门和四人一起出来。
昏黄的灯影里,雪花纷纷扬扬。五个人互相搀扶,摇摇晃晃回了东关。
这场雪下了大半夜就停了,太阳一出来,蒲家的房檐滴答了半天,红瓦上的积雪就不见了。
吃过午饭,冯巧枝坐在檐下织毛衣,致远和致瑶趴在小方桌上写作业。致远下周一要在全校升旗仪式上发言,正写发言稿,下午班主任要先把关。这孩子边写边咬笔头,还不时挠头。冯巧枝看着发笑,想起她们小时候也是怕写作文,每到作文课,一教室同学都在抓耳挠腮。
太阳暖融融地照着一个大人、两个孩子,顾全芬站在厨房门口神情恍惚,觉得那个微笑着织毛衣的人是她,写作业的孩子是拥军和卫红。这俩孩子怎么转眼就长大了,就离开了,想见一眼都成了难事。
第二天,顾全芬准备了礼物去红花岭。先去镇卫生院,没见到卫红和小青,说是到各村给孩子打疫苗去了。顾全芬跟门卫室交代了一声,去了小青家。这两年,小青的爷爷身体不是太好,一到冬天肺病就复发,还是年轻时冬闲修水库搞水利建设落下的病。
小青母亲正在做午饭,见顾全芬过来,忙喊小青父亲逮只鸡,顾全芬阻拦不及,小青父亲已把鸡杀了。
小青爷爷在邻居家晒太阳聊天,听说外甥女来了,急忙赶回来。顾全芬见舅舅不住地喘,忙拉把小竹椅,让舅舅坐下,问吃药了没有,吃的啥药。舅舅让顾全芬也坐,边咳边说,前几天小青和卫红回来,带回来的药还没吃完,利福平,甘草片,还有鲜竹沥。然后问顾全芬爹娘都可好,孩子们都怎么样。顾全芬一一答了,从包里取出羊皮坎肩,说:“舅,这是俺娘给你买的,她说开春天暖和了回来看看你们。”
小青的弟弟去北京打工了,中午就四个大人吃饭。吃过饭,小青父亲骑车子去找小青、卫红,让顾全芬歇一会儿。到卫生院,正遇上镇政府的文书,说是来还卫红的磁带和书。一听说卫红妈来了,急忙把小青父亲领到自己办公室,让座倒茶,然后往各村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总算知道小青和卫红在哪个村了。不一会儿,小青回过来电话,文书让小青父亲接,小青父亲摇手,“跟她说她大姑从城里来了,问她俩啥时候回来。”那边答,“晚上,晚上直接回家。”
下午,顾全芬由舅舅领着,去给姥爷、姥姥、妗子上了坟。晚饭都做好了,才见到卫红和小青。两个姑娘骑着车子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没回单位,直接赶到家。她俩下到村里好几天了,吃住也在村子里。卫红看出来顾全芬心疼她,笑着说:“一年也不下去一两回,就是给孩子们打打针,累不着,吃的还好,到哪个村,哪个村都把最好的拿出来,这几天净吃野味了。”
吃饭时,小青问父亲:“你咋去文书那了?”小青父亲说在卫生院门口碰上的。小青笑,“大姑,那文书老来找卫红,卫红就是不咋理人家。”卫红用筷子敲小青手,不让她说。小青父亲说:“那孩子看着可懂事啊,白白净净的,戴个眼镜。”
晚上,顾全芬和卫红睡一张床,一提起那个文书,卫红就把话题岔开,问姥爷咋样、姥姥咋样、大哥饭店咋样、二哥他们厂是不是还老放假。顾全芬感觉卫红在抓胳膊,问她是不是皮炎还没好啊。卫红说,就是几天没洗操,身上痒。娘俩聊到半夜,卫红先睡着了,顾全芬抱着女儿的脚,轻轻叹了口气。
天还没亮,小青母亲就起来先给小青和卫红炒米饭。炒米饭省时,还顶饿,俩孩子各吃了大半碗,匆匆走了。昨天那个村还没有打完,她俩还要返回。
顾全芬也没再停留,吃过早饭,小青父亲把她送到镇上,她搭上了进城的班车。她这次来,本想陪卫红两天的,哪知卫红忙成这样。卫红和宽宽的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次来就是想跟卫红好好谈谈的。该放开就放开,放不开就抓住,也都不小了,这样拖着啥时候是个头呢?五个儿女,老大、老三基本不用她操心了,老二小两口单位效益不好但不至于饿着,老四稳定下来一结婚也就省心了,唯有这闺女,让她揪着心。
冬日的阳光洒在公路两边的山坡上,山间的树木看似在沉睡,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萌动新的生机。
亮山镇地处大别山腹地,下辖十八个行政村、一个茶场,有小学二十一所,在校生三千多人。卫红和小青这次接种疫苗的主要对象就是十二岁以下的小学生。
到各村先见村支书、村主任,然后到学校,按班级接种。胆大的孩子,早早脱好衣服,亮出上臂。低年级胆小的还要老师劝说、甚至威胁,针还没扎上,就瘪嘴哭开了。围观的孩子就起哄,喊“好哭精”。山里孩子家境大多不好,穿的都是手工做的棉袄、棉裤,外罩粗布褂子、裤子,很多棉袄袖子都接了好几截,有的孩子脱了棉袄,直接光脊梁,别说毛衣,连秋衣都没有。见这些孩子冻得直吸溜鼻子,卫红难免心酸。辍学帮着干家务、领弟妹的女孩子比较多,需要找到家里。村里很少来外人,卫红和小青背着药箱,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好奇、审视的目光,有些孩子还三三两两跟着看热闹。
有一个村不知道怎么传出谣言,说打的针是绝育针,很多孩子被关在家里不让来学校。卫红和小青由村支书领着,挨家解释做工作,有解释也不听的,支书直接拍桌子骂一顿。在这个村耽搁了几天,还是有孩子被藏到亲戚家,没有接种上疫苗。
这几年,计划生育比较严,每个村的墙上都刷有计生标语,“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一人结扎,全家光荣”,“该扎不扎,见了就抓”,“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卫红和小青见了只有摇头苦笑。
山里医疗条件一般,每个村虽说都有卫生所或私人诊所,但只能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处理小外伤。生了大病往外送,交通不便,很多病人就耽误在了路上。生孩子大多找接生婆,在家生。老人生大病吃几天药不好,就不再看了,都认为是阳寿已尽,寿材、寿衣早已备好,生死由命。
不过,山里人非常实诚、热情。午饭简单些,安排在村部食堂或村干部家,晚饭都由村里手巧又干净的小媳妇做,想办法做那好吃的、新奇的。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小青被村妇女主任们劝的推辞不掉,偶尔抿两杯。卫红是过敏体质,要忌口,酒、辣椒、鱼等发物一点也不敢碰。
住则安排在家境好些的人家,干净、舒适。有一家还抱出了为新媳妇准备的新被子。
大山空旷,山里的夜也非常幽静。村子没用上电,油灯一吹,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黑让人觉得心安,什么都可以不想似的,卫红感到腰和胳膊上的痒都减轻了,很快就入睡了。
有一晚,村里有老人过大寿,请人说书,卫红和小青被妇女主任拉去听书。院子里挂着几盏马灯,围坐了一群人,主家见这三人过来,立刻搬了小竹椅,把她仨让到了前排。但见堂屋门前用竹架子搭了一面鼓,一个盲眼老者左手持快板、右手捏鼓槌,两个小腿上各绑一副快板,坐在椅子上手舞足蹈正唱得热闹。唱到激烈处,老者不自不觉站起来,鼓槌挥得很高,鼓敲得很响,整个身体都在述说着故事。主家点燃一根烟,放进他嘴里,他就叼着烟唱。卫红担心烟掉下来烧着他衣服,但那根烟就像长在他嘴唇上一样,随着他的嘴唇上下跳动,直到烟卷快燃到头,才被他吐掉。
最后一站是红花岭,提前和村支书说好,晚上哪也不去,就在小青家吃住。村支书还是提了腊鹅、腊兔、野鸡、野鸭过来,说是公家的事,不能让小青家破费,就麻烦小青母亲做吧。
下午结束得早,卫红和小青正收拾药箱,镇文书过来了。小青碰碰卫红胳膊,笑着说:“这么长时候没见了,只怕想你想疯了,追来了嗨。”卫红冲小青瞪眼,说:“你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文书一推眼镜,问:“说啥玩笑了,让我也听听。”卫红绷着脸收拾东西不说话,小青挤眉弄眼笑。
支书过来喊文书,说镇长要去山上打兔子,问他去不去。文书支吾着说:“我,我还是不去了吧。”卫红说:“你还想留这儿呀?想打针不是?那让小青给你打一针!”文书尴尬地笑笑,跟支书走了。小青见他走远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两个姑娘回家后,先烧水洗头,再进里屋挂浴罩洗澡,然后去小溪边洗衣服。回来进了院子,听堂屋里一片喧声笑语,夹杂着小青爷爷的几声咳嗽。
搭好衣服进了厨房,小青母亲说,镇长和文书过来了,村里干部都在。卫红忍不住说:“这货还赖这了。”小青笑,“赖的是红花岭,不是你。”
小青家好多年都没这么热闹了,小青和母亲一起在厨房忙,卫红则被妇女主任拉走,由镇长安排和文书坐在了一起。她也不好拉下脸,吃过饭早早下了桌,任他们喝酒划拳。
天上繁星点点,有凉风盘旋枝端。卫红站在院门外,不由又想起文昌街,以及文昌街那个骑着单车的少年。
欢欢回到文昌街的时候,正下着这年的最后一场雪。
文昌街银装素裹,那些破败的房子也被白雪装点成了美丽的城堡。欢欢三年没有看到雪了,不由张开双臂在街上旋转着往前走。提着大包小包的小广,在后边不住地提醒她,“别摔着了,别摔着了,摔着了不带哭的!”
小广复员回到蓼城后,被安排进运输公司,但他没有去,他决定去南方找回欢欢。欢欢妈说,欢欢走后没往家写过一封信,就汇过几次款,没有留具体地址,邮戳上显示的一直是东莞。连汇款附言都不知道写一句,邮钱弄啥子呢?死孩子,心咋这么狠!说着就哭了。小广劝,她汇款就是报平安,婶子,别难过,我一定把欢欢找回来,找不着她我就不回文昌街。
小广先到广州见宽宽,宽宽和同桌开了家劳务公司,宽宽主内,同桌主外,运营得非常好。宽宽想留下小广,小广拒绝了,在广州停了两天,转向东莞。
小广边打零工边找欢欢,拿着欢欢的照片去工厂问、到饭店问、在街上见人就问,找了半年多,没一点音讯。
零工基本就是装卸,可以随到随干,随时结账走人。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固定住处,露宿街头成了常态,雨天就睡涵洞、桥洞,胳膊和腿上经常被蚊子咬出大片疙瘩。他是军人出身,不怕吃苦,就是洗澡、洗衣服不好找地方,只有去旅社。偶尔也能遇到信阳、甚至蓼城的老乡,人家诚意邀请他,他就去人家那凑合一两晚上。都是卖苦力的打工仔,租的城中村的老房子,或是废弃厂房隔成的小单间,条件非常差。再差也比流落街头强啊。老乡们都说他傻,东莞号称世界工厂,外来妹少说也有二百万,好多大厂子一个厂就有几万人,找个人还不跟大海捞针一样,哪找去啊。小广天性乐观,并不气馁,只要欢欢还在东莞,他相信总有找到她的那一天。
九月初的一个晚上,已是下半夜,小广正漫无目的地低头走路,忽听见打斗声,抬头见两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在抢夺一个中年人的手包,眼见包快被抢走了。小广放下背包跑上去,对着俩花衬衫就是几脚,打跑了俩人。中年人急忙道谢,小广一听口音,蓼城人啊,当即笑了。这人姓谢,家是东关落魄桥的,和单位领导不对头辞职出来,在东莞开了家饭店。晚上去找个老板要账,被留住喝了几杯,耽搁晚了,没成想遇见了坏人。得知小广是来寻人的,没固定住处,当即带他去饭店住下。
谢老板留小广在饭店打杂,帮着打印寻人启事,让饭店服务员四处张贴。两个月后,总算有人打来电话,说在樟木头镇见过照片上的姑娘。谢老板有一辆采买用的面包车,每天上午安排好店里的事,就开车带着小广去樟木头镇贴寻人启事,贴了半个多月,欢欢终于找到了饭店。
谢老板和小广已经上车了,正准备出发去樟木头镇,欢欢走了过来。她的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脸变黑了,眉眼间有些忧郁,和以前相比变化不小,但小广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广拉开车门,跳下车,刷的一个军礼。欢欢抬起头,泪水慢慢盈出眼眶,随即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小广跟着蹲下,“嗨,好哭精,还是那么爱哭啊!还跟小时候一样,一哭就是咧着嘴哭。别哭了,咱本来就不好看嗨,越哭越难看。”见哄不好,突然伸出手不停轻拍欢欢的嘴。欢欢本来哭得挺惨,一下子成了小娃娃打哇哇。谢老板靠在车门上,忍不住哈哈大笑。欢欢气得挥拳头打小广,“你幼稚不幼稚啊,常小广!”抹去泪,不哭了。
两人在小包间里坐下,对看一眼,都笑了。三年不见,当年的少男少女,都已有了大人模样。
欢欢从小背包里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眼,问:“我是不是变丑了?”小广说:“不丑不丑,咋会丑呢。”欢欢说:“那你刚才说我难看。”小广笑,“那不是逗你嘛。当兵有三年,母猪都赛貂蝉,更何况咱欢欢。”见欢欢拳头挥过来,急忙躲开做鬼脸。欢欢笑,“看你那鬼形样子!活鸡角子。”鸡角子是民间传说中人身鸡脚的鬼怪,在蓼城话里指小丑,有戏谑的意思。远在异乡猛然冒出一句家乡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中午谢老板专门安排了一桌,庆祝小广和欢欢团聚。老乡在一起讲家乡话,特别亲切。谢老板说:咱蓼城最独一无二的一个词就是“俏巴”,不管走到哪,一说出“俏巴”,就知道是蓼城人。叔给你两倌讲个笑话。有个人来吃饭,热得直冒汗,就问我,“老板,你这大堂里可管打精肚子?”我说:“别说打精肚子,你打精屁股也没得事。”那个人说:“老板,你这蓼城话说得怪俏巴唻。”我说:“那你说的,说得不俏巴,也不敢来东莞开饭店哪。”小广和欢欢都哈哈大笑。欢欢笑着说,我也给你们讲个,我刚来东莞的时候,在横沥镇。跟同宿舍的老乡去买床单,小姑娘问人家,“老板,你这可得带蜜蛾子的盖页子?”小广说,盖页子是床单,不好懂;蜜蛾子是蝴蝶,还好听懂。我也讲一个吧。我们部队有个参谋,咱老乡,老婆刚生完孩子,让他去买奶嘴。他到商店就问,“同志,你这卖的可得皮妈头子?”欢欢捂住脸笑得哧哧的。
谢老板得知欢欢三年没回过家了,说:“叔说话直,你别怪啊,欢欢。不管当初是为啥生气出来的,三年不回家,都是你的不对。你就不替你爸妈想想吗?三年啊,他们得想你想成啥样啊。叔也是当爹的人,叔知道,天下当父母的对儿女的那颗心,啥时候都不会变。”
小广跟着劝,“你妈头发都白一半了,邻居们谁也不敢在她跟前提你,一提起你,她就掉泪。”
欢欢的泪水又下来了。
这一想家,东莞就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同宿舍的姑娘们也劝她早点回去,赶到春节坐火车就是活受罪,哪辆车都挤得满满的,过道里、行李架上、厕所里哪哪都是人,到站下车根本挤不到门口,都是从车窗爬出来,弄丢行李是常事。欢欢于是直接辞了工,剩下半月的工资也不要了。谢老板把他俩送上车,说过完年如果来东莞,找不到好工作,就到他饭店帮忙,小广可以学厨师。
俩人先到广州,见到宽宽,欢欢眼眶一红,低下头说:“宽宽哥,我从家走,一个是祸害了家里,没脸在家待了,再一个就是不想再搅和卫红姐你俩。谁知道咋弄成这样了。”小广说:“哥,我回家了帮你找卫红姐,欢欢我都能找着,我就不信我找不着卫红姐。”
欢欢走进院子的时候,欢欢妈正在扫正屋台阶上的雪,抬头见欢欢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扫帚啪一声掉到雪地上。欢欢哭着喊了声“妈”,扑到妈妈怀里。欢欢妈抱住欢欢,边捶打欢欢的背边哭,“死孩子,心咋这么狠!你说说,你心咋这么狠!”
欢欢和小广都没能从致远、致瑶的嘴里套出卫红的去处,鱼皮花生、瓜子、糖,甚至巧克力,开始俩孩子还接,后来接都不接,再后来见他俩扭头就跑。小广问他妈,卫红姐可经常回来。妈妈摇头,“三两个月也不见回来一回。”小广继续问:“可带过男朋友回来?”见妈妈摇头,笑着说:“我就知道卫红姐不会找旁谁,肯定还在等俺哥。”
欢欢从她妈那儿得到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有个姑娘老是和卫红一起回来,说是蒲家老四的对象。欢欢知道说的是小青,她见过的。
小广和欢欢走进亮山镇卫生院的时候,卫红和小青正走在文昌街上。这天元旦,俩姑娘调休了。
虽没见到本人,但确定了卫红就在这里,小广当即去镇邮电所给宽宽打电话。其实,宽宽两天前已经得知卫红在亮山镇了。小青实在看不下去了,瞒着卫红给宽宽写了信。为了不扫小广的兴,宽宽装着还不知道,所以小广在话筒里听到的声音是满满的惊喜。
小广和欢欢即刻搭车返回,生怕卫红在家停留时间不长错过了。
卫红和小青洗过头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顾全芬坐在旁边,正说小广把欢欢找回来了,抬头一看,小广和欢欢走进了院子。顾全芬笑着说:“这俩孩子真不经念叨啊。”提溜两把椅子,让他俩坐,回屋忙自己的去了。
欢欢喊一声“卫红姐”,嘴一瘪,要哭出来。小广唱起童谣打趣她:“小大姐,嘴一瘪,要吃花生得好些。上稻场,抓一把,妇女队长撵到家。”欢欢说:“滚!”小广做鬼脸,卫红和小青笑。小广见旁边的小方桌上放着作业本和笔,拉过来撕下一页纸,写了一句话给欢欢看,“欢欢同学,认识这行字吗?”欢欢瞅一眼,说:“字写得支拉八叉的,斗跟鸡挠的样。”小广说:“没让你看字写的好坏,让你念。快念快念!”欢欢念道:“你是年少的欢喜。”小广催促道:“倒着念,快!倒着念。”欢欢继续念道:“喜欢的少年是你。”小广一脸陶醉,“哇!哇!哇!欢欢同学向我表白了!”卫红和小青哈哈大笑,欢欢气得用拳头捶打小广肩膀,说:“当兵是让你学好的,常小广,你这当的啥兵?咋学得更坏了。”扭过头跟卫红说:“卫红姐,你得给我报仇。这小崽子现在坏得很。将才在路上,他还说我是小偷,把我吓一跳,我咋是小偷了?他说,你把我心偷走了,你不是小偷是啥。”卫红和小青又一阵大笑,小青想,这丫头果然是个没心眼的,啥都往外说。
小广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才说去了亮山,中午饭都没顾上吃就往家跑。卫红急忙站起来要去给他俩下挂面,欢欢拦住说,在车上的时候还饿,这会儿一点都不饿了。卫红说:“那是饿过劲了。”小广说:“别下挂面了,太费事了。我出去买袋饼干你吃吧。”卫红说,别往外跑了,家里有吃的,先垫垫吧。进屋拿出了皮蛋和鸡蛋糕。小青又给他俩各倒了一杯茶,梳了自己的头,又给卫红编辫子。
小广边剥皮蛋边说:“南方人喜欢喝皮蛋瘦弱粥,我都吃不惯,俺哥也说不好吃。”
卫红见小广提宽宽,岔开话说:“小广,你在部队是不是可苦啊?”
小广说:“也没啥苦的,都是年轻人在一起,也有很多好玩的事。就说那年新兵训练结束,过来个首长说,接上级密令,附近一个荒岛流窜过来若干台湾特务,派我们新兵连前去抓捕。战友们都非常紧张,荷枪实弹,去岛上搜寻。搜寻两天两夜,首长集合连队,才宣布这次搜捕行动就是新兵训练的最后一个科目。当时我们都当真的,甚至都做好牺牲准备了,谁知道最后是虚惊一场。”
小青对军人的事感兴趣,问了不少部队的事。有些小广也不懂。知道卫红和小青下午不走,小广非要喊她俩去滑冰。四个人一起去了工人俱乐部的溜冰场。
卫红和小青都是第一次滑冰,一上场就摔倒了。小广拉起小青,要带着她滑。小青说不用,这没啥学的,掌握好平衡就好。趔趔趄趄滑走了。欢欢拉起卫红,带着卫红滑。小广滑得熟练,一会儿冲上坡道,一会儿倒滑压步,还不时来个燕式旋转。
夜色早已降临,溜冰场上彩灯闪烁,人的身影和脸在灯影里忽隐忽现。
欢欢见卫红滑得累了,带她到休息区的连排椅上坐下。卫红问欢欢过罢年还去不去南方。欢欢说,小广要去她也就还去。然后鼓起勇气说:“卫红姐,你跟宽宽哥和好吧。当年是我小不懂事,闹得你俩天各一方。要怨就怨我,别怨宽宽哥。”卫红说:“谁都不怨,欢欢,也许是时间不对吧。世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吧,不是太早,就是太迟。”欢欢一把拉住卫红姐的手说:“早了不怕,可以等。只要两个人在相互等着对方,永远都不会迟。”卫红感觉欢欢的手非常凉,揉搓着她的手说:“咱欢欢真懂事了,都能说出这么有思想的话了。”欢欢苦笑了一下,说:“这三年,我自己在外面,心里也挺苦。流水线上忙一点累一点不管咋着吧,也坚持下来了,就是只要一想起俺奶,心里就难过。俺奶那么疼着我护着我,最后被我闹得跳了水仓库。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卫红姐,都怨我,都怨我!你说我咋有脸回来!”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卫红握紧欢欢的手,说:“我还记得,小时候,老奶给俺俩扎辫子,给俺俩涂红指甲。”欢欢使劲点头,哭着说:“我也记得,我都记得,卫红姐。还有小时候,我老是去你家蹭饭,你还帮我去跟宽宽哥要小人书。你跟宽宽哥抓紧和好,好不好?宽宽哥你俩要是不能在一起,我会觉得亏欠你俩一辈子。”说着就晃卫红的手,卫红顿觉心底一热,想起她俩一起翻着歌本唱歌的那些旧时光。卫红就和欢欢约好明天去给奶奶上坟,她想是该和过去告别了。
小广滑过来,说:“好哭精,这一天哭了几遍了?难怪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可算弄明白了。”
欢欢说:“滚!”
卫红笑,说请大家吃饭,于是一起去了蒲记小馆子。饭没吃完,小广就抢着去结账,说吃饭就得男人买单。蒲跃进说,这是小广和欢欢第一次来,不能收钱,就算大哥给你们接风了,下次再来,一准收钱。推辞着坚决不收。小广过意不去,不声不响去外面买了两条烟掂过来,说是给大哥吸的。李凤花笑,“这傻孩子,这比饭钱可贵得多呀。”
临近春节,在外做生意的、打工的纷纷返家,街上每天都能看到提着大包小包的归乡人,或衣着光鲜,或灰头土脸。
李凤花正忙着择菜,一抬头,李凤喜提着个大包站在店门口,正仰头看蒲记小馆子的招牌。李凤花急忙站起来,把李凤喜让进屋。蒲跃进从里面出来,在围裙上擦干手,打招呼说,“这是刚下车吧”,让座让烟,又让凤花去门口买两个包子给凤喜先垫垫。
李凤喜说:“赶到过年回来真受罪,专门坐的卧铺大巴,还挤得洋熊样。一个卧铺挤两个人,啥熊卧铺吔,睡都没法睡。车票钱还照样,一分也不少。”蒲跃进笑,“啥时候咱跟那外国样,每家一辆小卧车,想去哪就去哪,想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回来,就不用受这罪了。”
李凤喜这两年在郑州卖肉,生意还不错。凤花买回来包子递过去,凤喜见她手背上红肿一片,埋怨着说:“姐,手咋冻成这样啊!”凤花笑着说:“没事没事,过两天一打春,天暖和就好了。往年炸油条,手就没冻住过。也怨今年这天冷。”说着继续坐下择菜。
蒲跃进说:“天天让她用热水泡泡,她老是忘。一冬,手就没好过。”凤花说:“这小生意还不就是挣个辛苦钱。你这咋样?一长年没回来了。”凤喜摇头,“还不都一样,挣个辛苦钱。正才租的有摊位,还得缴摊位费。摊位在河医大金水河边那个市场里,住还在沙口路大孟砦,见天一大早蹬三轮上河医大立交桥,每回蹬上去都是一身汗。”蒲跃进说:“大城市讲市容市貌,不租摊位肯定不行,离住的地点是不是有点远啊?”凤喜边吃包子边说:“是不近,不过在大孟砦住习惯了,房东也可好。那时候没摊位,推着三轮躲城管,秤被没收了,都是房东去给要回来。郑州老太太就是好,有一回车子被城管掀了,肉掉了一地,几个老太太不愿城管意,说人家外地人挣个钱难得跟啥样,还处处为难人家,非让城管赔肉钱。城管不敢惹几个老太太,开车走了。”凤花说:“这有摊位了就是长久生意了,至少不用躲城管了不是。摊位费那是少不了的,俺这店不是也得交房租。”
李凤喜被留下吃午饭,弟兄俩又喝了几杯,才骑着蒲跃进的车子,匆匆回了桃园村。
李凤喜离开蒲记小馆子的时候,宽宽走进了亮山镇卫生院。他从西关车站下车,直接上了开往亮山的客车,行李箱让同桌先带回县剧团,他回头去取。
他找到宿舍的时候,小青说,卫红吃过饭去河边了,他急忙往河边走。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天,阳光温煦,天蓝的有点不真实。街上走着办年货的人和外地回来的打工人,或挑着担子,或拉着架子车,或提着包裹。远处群山连绵,山坳间依稀白雪皑皑。
宽宽走过石桥,就见不远处的河滩上有个绿色的背影,一根马尾辫长长地垂在身后。他的心跳不由加快了,顺着铺满石子的河堤快步走了过去,见她正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块上看书,她的身边和脚下是各色卵石,一湾碧水就在卵石间无声地流过。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微微低垂,沉静而专注地面对着膝盖上摊开的书。宽宽缓缓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卫红抬起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温柔地说:“你回来了。”
宽宽走下河堤,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卫红急忙站起,不由喊了一声,“当心”。这一声迟到的呼喊,让他俩一时都泪水盈然。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驻了,两只相互思念的手,终于,毫不犹豫地,牵到了一起。
阳光照在河面上,又反射到他俩的身上,卫红白皙的脸上波光潋滟。宽宽蓦然想起他们坐在史河边的草滩上言笑晏晏的那个夏日。卫红见宽宽盯着她傻看,脸微微一红,用手里的书亲昵地拍一下他的头,抿嘴笑。
宽宽见她的脸变尖了,有些心酸,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缓缓说:“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卫红莞尔一笑,说:“常成宽同学,老师今天罚你背书了吗?”
宽宽说:“《平凡的世界》也是我最喜欢的书。你没发现你挺像田晓霞吗?正直勇敢,淳朴善良,光芒四射。”
卫红笑,“三年不见,你这嘴学的更甜了呀。我哪有她那么好啊,常老师。”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哎呀,上班要迟到了。”
俩人手牵着手往镇里跑,快到卫生院门口时,卫红松开他的手,这才想起来问,“你是不是还没吃中午饭?”宽宽说:“见到你就不知道饿了。”卫红笑:“是不是一见我就饱了?”宽宽说完“是”,又急忙摇头说,“不是,不是!”卫红调皮地一笑,说:“在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卫红走进门诊大厅时,小青正对着她笑,“就知道你要迟到,已经给你请过假了。”见卫红低下头抿嘴笑,又说:“我猜他没走,一定在门口等你!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卫红把书往她手里一塞,说:“我带他吃了饭就回来。”
卫红领宽宽去桥头那家野味店,结果关着门,放年假了。于是就在路边小吃摊上,给他要了一碗呼噜汤、一块锅坎馍。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宽宽问卫红回家过年不?卫红说二十九下午回,宽宽说那我二十九上午来接你。卫红笑,不用来,就这两天了,你好好陪陪你妈吧。
二十九上午,宽宽还是来了。俩人第一次并肩坐在车上,肩头在摇晃中不时亲昵地挤靠在一起。
文昌街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耳边不时有鞭炮炸响。宽宽一身藏青色西装、外罩黑色大衣,挺拔英武;卫红海棠红羽绒服、靛蓝牛仔裤,长身玉立。俩人肩并肩走过来,顾全芬和宽宽妈看见后,眼睛都湿了。
卫红还没坐定,蒲卫国一家三口回来了。蒲致坚虚岁五岁,大头大耳朵,长相随姥爷,性格则随陈茜,喜欢自己玩,有点闷。
蒲家正房是三间,明三暗五。堂屋一大间,卧室由两大间隔成四小间,一床一桌一衣柜,挤挤挨挨,也就余不下多少空间了。蒲遇安老两口一间,蒲国庆小两口一间,卫红一间,卫红不在家,属于致瑶,卫红回来,姑姑和侄女挤一块睡,小青跟着卫红一块回来的话,就住另一间。另一间是老四蒲拥军的,他一年也住不了几天,就成了客房。现在蒲卫国一家回来,就住这间。早些年还用马桶,后来砍了墙角处的大槐树,搭了个卫生间,装了抽水马桶,接了淋浴头,夏天可以冲澡。天凉时洗澡去七株树巷的浴池,不远,十分钟就能走到。
顾全芬抱出干净被褥,拿出枕头套上枕罩,铺好整好,陈茜抱着蒲致坚进来,刚洗完脚,脚背红扑扑、肉乎乎,放到床上,好奇地东看西看。顾全芬急忙拉了被子,盖住他的脚,问他育红班里有多少小朋友、打架不打架。低着头一一答了,翻他的小画书。陈茜拉开提包,往外拿礼物,给致远的运动鞋,给致瑶的小皮鞋,给卫红、小青的丝巾,给顾全芬、蒲遇安的毛背心,给姥爷的两瓶酒,给姥姥的棉袄,还有两条烟、两袋奶糖,花花绿绿,摆了一书桌。顾全芬笑着说,自己家人,大老远的带啥东西,有糖甜甜小孩嘴就行了。
蒲遇安和三个儿子在外屋喝酒聊天,蒲记小馆子昨天才歇业,蒲跃进和李凤花一冬忙得够呛,一年忙到头了,蒲跃进本想早几天歇,李凤花说闲着着急,还不如多挣两天钱。两口子上午各骑一辆车带着致远、致瑶去桃园送年货,表弟还要讲鬼故事吓唬致远、致瑶,被他妈一巴掌打到后脑勺上,“大过年的讲啥鬼呀鬼的,不兴!”致瑶捂嘴哧哧笑。
顾全芬走进卫红的小屋,本想问问宽宽他俩的事,见致远坐在床边、致瑶坐在被窝里,缠着卫红讲故事,于是转身出去把致坚也抱过来,放进被窝里坐着。去厨房,见李凤花围着围裙在刷碗,冯巧枝把刷过的碗一一擦干往碗柜里放。灯泡明晃晃地照着,炉子上一壶水从壶嘴里往外冒着蒸汽。凤花正跟巧枝说致瑶,说小丫头没见过石磨,见村里人磨准备炸丸子的绿豆,就站那看,一看看半天。顾全芬说,等他爷四个喝完酒一事刷吧,你俩没事陪陈茜说说话呀。凤花开玩笑说,俺妈就是偏心啊,咋不找人陪俺俩说说话。顾全芬笑,你俩聊得话拉的,还用人陪?老三家的一年也不回来两回,冷落她不好不是。
顾全芬领三个儿媳坐在床上打牌,陈茜不一会儿就赢了一堆糖。凤花笑,将才还说你不会打,这不,糖都被你赢走了。陈茜低着头笑,心里明白,她们都在让着她。
初三下午,宽宽骑车子带卫红去看神经性皮炎。说他妈有个表姑会看皮肤病,祖传的,很神,不过现在岁数大了,不咋给人看了。街上三三两两走着拜年的人,两人买了礼品,下了北门大街的陡坡,沿北关大街一直向北,过了托水桥向西进了一个村子。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高大的树木,以及枝桠间那些硕大的鸟巢。树木间几排土墙草房,夹杂着几所红砖瓦房。两人七绕八绕,问了三个人,才找到老太太家。
老太太穿着斜襟蓝布褂子,手工棉鞋,满头白发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挽成了一个纂儿。听宽宽提起他妈的名字,笑着问,你是常家老大还是老二?宽宽笑着说,姑姥,我是老大。这是卫红,也是文昌街的,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太太看看卫红,点头笑。听明白来意后,让卫红进里屋,说家里人都拜年去了,没事,进来让我看看。不一会儿,出来跟宽宽说,没啥事,劝她心放宽些,啥事都别往心里搁,过过就好了。来,丫头,咱一起去找药去。说着从门后拿出一个土陶碗、一把小铲子,领他俩出门走到东山墙下,细细地刮那墙上的土。见他俩一直疑惑地看她,老太太笑着说:“别小看这墙上的泥巴,这叫东壁土,每天的日头、十五的月姥姥最先照到的地点,照了几十年了,吸收日精月华,自然有了灵性。”刮了大半碗,端着回了屋,让宽宽从压水井里压一瓢水来,把水注入碗中少许,口中念念有词,用手指把土慢慢拌成糊状。宽宽和卫红也听不明白老太太念叨的是啥,互相看着笑,万万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墙土就是药。
老太太把陶碗供在条几上,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捧起碗喊卫红进里屋,把泥糊均匀地涂抹在卫红的胳膊和腰上,再用白粗布缠好。交代卫红说,丫头,过三天才能去掉布,别嫌脏,土才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咱吃的喝的都是从土里来的。再就是心敞亮些,凡事往好处想,别难为自己。
宽宽第二天就要和同桌一起启程回广州,年后是人员流动最大的时候,也是他们劳务公司最忙的时候。卫红初四也要回亮山值班,两人还没顾上好好说话,就要分别了。
文昌街暮色沉沉,新月如钩,斜挂树梢。宽宽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拉着卫红的手,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谁家的妈妈在喊孩子回家吃饭,声声殷切;谁家的电视在唱“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句句低徊。
路灯依次亮起,照亮两张略含忧伤的脸;晚风轻轻拂过,已然吹面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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