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英明 | 玉戟玉戟（小说连载）

樱井一大早起来，就听到院内桂花树上的喜鹊叫。且，不是一只喜鹊在叫；且，是几只，几只喜鹊，争相着喳喳喳，喳喳得他一睁开眼，就心花怒放。他知道，在中国的风习里，大清早开门迎得喜鹊叫，这一日定然要遇上喜事。

昨一日晚间，魏大芬过来，给樱井送来了两盒面点，说是她男人张若柔让茂盛店特别制做的。樱井很高兴，魏大拿死了，冯轱轳也死了，镇平的一切政务，一时间全搁到了张若柔的肩上。张若柔这人，在樱井看来，对皇军的事业还是比较忠诚的，再加上张若柔的太太魏大芬，也是位很讨男人喜欢的女人。由此，樱井对张若柔的看法不错。再加上，张若柔这人在镇平有些身份，招人拥戴，相当有能力为皇军做事。值得信任，值得重用。由此，昨天晚上对于魏大芬的到来，樱井表示得更为友好。他让魏大芬陪他吃面点，陪他喝香槟，吃了，喝了，还留魏大芬睡了一夜。现在，魏大芬走了，樱井在喳喳叫的喜鹊欢快声中，伸了伸胳膊，振了振身，展了展他的心花怒放。

樱井除了喜欢女人，除了对女人讲情分，基本上就是一位合格的日本军人，樱井不是那种爬在女人身上一味享用站不来的人物，他还牢记着他的职业。他的职业，就是弄战争，弄杀人。吃过早饭，镇平城的太阳，早在喳喳叫的喜鹊声中高高升起，樱井整整戎装，走出了他的指挥部，樱井要出门做事了。

出了指挥部的大门，伍长水田和山木，已在此恭候，卫士也为樱井备好了一匹综色战马。樱井取下眼镜，擦了擦眼镜片，戴上，又接过卫士递上的缰绳和马鞭，然后，朝东天精神振奋的太阳看了一眼，翻身上了战马。

一队马骑行进在花园街里。

大院内桂花树上的鹊鸟，仍在叫，喳喳！喳喳喳！不是一只在叫，是几只。

今日注定是个好日子。

听着背后传来的喳喳叫，樱井心头，更是山花烂漫万紫千红。心情一好，樱井无论看什么，好像都比往日顺眼，即便是毫无特点的东西，也能从中看出些畅快。他的马队出了花园街，交长春大街后向西，过了乔家祠，过了盐店口，再继续向西。没入侵到镇平之前，他就听说镇平遍地铺丝绸，遍地摆玉器，富得处处咕咕咚咚冒油水。但自春天的那个日子里，他率军进入镇平一看，使他大所失望。窄窄的街道里，翻捲着羽毛和灰尘；两厢的门铺房，都显出些衰老和破败。没有看到丝绸，没有看玉器，当然也没看到何处在咕咕咚咚冒油水。镇平，还野蛮，常袭击和暗杀大日本皇军的士兵。为此，他常常暴怒，也常常 怒骂镇平，怒骂镇平人混蛋。现在，高高升起的太阳，已在地里撒满了明媚，已在一街两厢的高脊瓦屋上撒遍了辉煌，整个镇平城，都在金金烂烂着闪光。街道上的来往人，虽说不是太多，出入于两厢店铺的购买物品者，虽然了了无几，可这些人的行步，都似乎显得富有和自信。这时候，樱井的两眼，也许比自己的心情更愉快。这时候在樱井的眼睛里，处处如意，处处完善。就连阴司观街口的那座倒塌半壁房屋，也觉着独具风格，就连，蹓跶在房檐下的那些癞猫癞狗，也都能从中看出些活泼或者雍容华贵。到了察院口的玲珑阁玉器铺前，樱井无意中看到一位长着白发长着白须的肮脏老汉和老汉身边的一只肮脏着乱毛的大狗。肮脏老汉和肮脏大白狗，都在玲珑阁房门的台阶上坐着。老汉在那里坐着吸一根长杆旱烟袋，大白狗在那里坐着吐出一条悠闲的长舌。老汉和大白狗的旁边，另坐着两位光脊梁的肮脏。，这两位肮脏人，坐在另一商铺前的台阶上，兴高彩烈地在胸口或两肋间搓泥条。这一群是叫化子，樱井早就认识。他知道这位老者叫疯圣人，那只大白狗叫县令。以前，他们是以一种镇平城的丑陋，镇平城的龌龊风景，留给他一片特别记忆的。后来，因自己的一士兵丢失，疑其所为，十分可恶，本应击毙，被柳叶眉保释，现在再见到这几个叫化子，不仅不感到丑陋和可恶，反而，对他们很感兴趣。他下了马，朝疯圣人走去。

“老人家，给你支纸烟吸，太阳牌的。”

“杂种！”

樱井未走到疯圣人身边，先把和霭的微笑早早送上。

疯圣人搭拉着眼皮，一巴嗒一巴嗒地吸着自己的长杆旱烟袋。

“不是杂种烟，是大日本国制造的正宗货。”

“杂种！”

“真的不是杂种，来，我也抽一支，给你老人家也点一支。”

“杂种！”

“听懂了，你在骂人。”

“骂狗。”

“你还是在骂人。你在骂我。”

“骂狗。”

“你老人家实在不够朋友，我樱井尊重你老人家，给你老人家敬香烟，你反骂我是杂种，是狗，太让人失望了。”

如不是樱井今日的心情好，樱井腰间的那把战刀早出销了，早朝疯圣人劈下去了。樱井是中国通，听得明白，疯圣人在对他粗口，看得出来，疯圣人在藐视他。他原本是借借自己的心情愉快，特意下马，来给镇平的叫化子们近乎近乎，表示表示自己的慈爱和宽厚，树立树立大日本帝国的亲民形象。谁知，这疯圣人，竟然不配合，竟然骂自己是狗杂种，让自己找上了一场羞辱，野蛮！混蛋透顶！樱井这么暗暗骂着，却还是朝疯圣人干干一笑，收回了自己的香烟，爬上了自己的战马。

老鳖上岸

屙个蛋蛋

蛋蛋一砰嚓

不如烂泥巴

……

疯圣人在说唱。

上了马的樱井，朝疯人摆了摆手，说回头见。说了，策马出了城西门。

这一日的樱井，没打算设计战争，也不打算操作战争，出了城西门之后，他让他的马队，向南，沿着田间荒道，缓缓着行进。

季节正盛夏，大野里的庄稼苗，正肥肥的旺长，正油绿油绿的茂盛。骄阳高悬，却有风吹，一绿一绿地刮遍了绿意。不怎的热，绿色沁人肺腑。想必，不停的战事，并没影响到镇平的风调雨顺，并不会影响到大地里的五谷丰登。这时候，坐在综色战马上的樱井，禁不住胸襟大展，吹进了不尽的凉爽。

一个时辰过后，樱井的一行马匹，披着一身原野的绿风一座绿树掩映的村庄。

村庄的村口，竖着一块界碑。上书、小岗。刚到村口，南阳招抚使李复先和镇平维持会会长张若柔就微笑着朝樱井迎了上去。

今日，樱井不弄战争，不弄杀人，他今日来这座叫做小岗的乡野小村，是要做客的。做客也是做事。

在李复先和张若柔的引领下，樱井和他的水田伍长山木伍长走进了一户房舍比较考究的人家。这户人家的上房五间，属于明三间暗五间的那种。东厢房和西厢房各为两间，全青砖青瓦，院门也阔绰。看来，这户人家很是富有，自然，富有的人家，大都是有身份的人家；自然，没有身份的人家，是招引不到今日这等客人的。

镇平民间的上房，正常都是祭祀和迎接贵客的地方，俗名叫堂屋。正常情况下，客堂的正中，是摆一条案。挨条案的正中，是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两侧，各摆一张高背大椅。条案的正中摆神胎，摆香火炉。祭祀时，八仙桌上可摆供品，接待贵重客人时，八仙桌上可摆酒宴。这一日，这堂屋内撤走了条案，空荡荡的五间房舍内，桌挨桌地横摆了三张八仙桌。三张八仙桌的两旁各摆了一排高背雕花太师椅。此种摆法，很像开军事会议的议桌。桌上还摆有五六个果盘，果盘内放有刚切开了的时令西瓜。还摆了好几盒洋烟。洋烟分两种，一是日产的太阳牌，一是中国产的上海飞马牌，每个座位前还各摆了茶盅。

樱井和他的水田伍长、山木伍长，被迎进上房时，已另有几位中国人在坐。这几位中国人，见樱井他们跨进了门槛，很有礼貌地离开了座位，朝他们抱了抱拳，行了个传统的中国礼。樱井对着这几位中国人点了点头，然后，在李复先和张若柔的躬身邀请下，坐到客堂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樱井的左边，坐着水田，右边坐着山木。樱井对面，也就是属于下面的一行太师椅上，分别坐下了李复先、张若柔及其他几位中国人。

“诸位，这里是小岗村，这里是镇平知名人士王志元先生的府第。今日，我们将在这里，迎接到我们最尊贵的客人，中日亲善的友好使者樱井阁下！”客人坐齐后，南阳招抚使李复先给大家介绍，今日光临的诸位客人。他首先介绍的是樱井，又介绍水田和山木。日方客人介绍过，李复先带头鼓了鼓掌，以示热烈。热烈毕，李复先提了提声调，“尊敬的樱井少佐阁下，坐在您对面的这位，就是我和张若柔会长向您报告过的王茂斋先生。紧挨的那位先生叫王志元，我和张若柔也对您报告过。这两位，都是镇平的英雄、镇平的贤才。而且，这两位，还对大日本帝国的伟大事业特别的热心。”听了对于王茂斋和王志元的介绍，樱井“哟唏”了一声，朝王茂斋伸去了他的右手。“很荣幸结识你王茂斋先生！”说着跟王茂斋隔桌握了握手。接着，又跟王志元握了握手。

到场的主要人物一一介绍过，李复先朝樱井欠了欠身，然后，隆隆重重宣布道，“中日友好镇平合作会议，现在开始。首先，请樱井少佐阁下训话！”

樱井朝李复先摆了摆手，表示他无话可说。

樱井不训话，李复先稍一默，从容地展开几纸的话话稿，开始了他的念讲话。他的讲话稿，谋篇宏大，先讲国际局势，再讲太平洋战争，再讲大日本皇军在中国战争上所取得的优异战绩。他念稿的声调嘹亮，稳健，吐字清晰，在一座肃穆的厅堂内，回荡得钢钢铁铁噼噼雳雳。

李复先对于自已亲自制作出的讲话稿，感觉满意，对于自己念稿中的气度和情绪把握，感觉很是不错。每念上一段，他还特地抬起头，以他那探求的目光，看了一眼樱井，朝在坐的诸位扫射一遍。似乎，在寻找对自己才干的赞扬或仰慕。

樱井却皱了皱眉。

樱井又打了个哈欠。

樱井表现得毫无兴趣。

李复先的心头一紧。

李复先的心头再一紧。

李复先弄不清是自己的文稿写得不好，还是自己念讲话没念出好效果。心头一生紧，口舌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些盲目和慌乱。

“……国军挺、挺……不对，错了是皇军挺进湘桂……”

李复先念错字了。

樱井把手一挥：“不是来听你读报纸的！算了算了，快些说事。”

樱井显然生气了，樱井从早晨到现在，心情一直很好，一直如风吹柳柳哗啦啦的脆。这时候倒被李复先那老驴拉稀屎一样的念话，给惹烦了。樱井急于回城，好像，城内喜鹊还在喳喳叫；好像，城内还有许多的痛快，在等待着他。

懂得樱井的意思了，这时候的李复先，通过樱井的皱眉和挥手，才突然意识到，樱井不但不对自己的杰作赞赏，反而生厌。

一看到樱井的一挥手，李复先迅即打住了他的念讲话，从他的公文包内取出了两纸文件。

一纸文件的内容是为发展中亲善大东亚共荣，经樱井少佐提议，皇军将任命王志元为豫鄂边区第二师师长；另一纸文件的内容是，为加强与皇军的合作，加速镇平社会的稳定和安抚，南阳招抚使署特任命王茂斋为镇平复兴委员会委员长，行使镇平知事府权力。

两纸任命文件宣读毕，樱井又站起身，隔着桌案同王志元和王茂斋握了握手，并微笑道，欢迎！欢迎！王志元和王茂斋共同向樱井和李复先宣誓，言说些感谢皇军信任倾力报效皇军之类的激昂陈词。至此，经张若柔多日奔走，所纠合出的两方三家会议，基本圆满。其实，这次在小岗村纠合出的会议，主要目的就是宣读两个任命文件，就是对王志元和王茂斋授官位。一方提出要求，一方慷慨给予。事情大体顺畅，会议开得皆大欢喜。最后，樱井说，今日我带来的水田伍长和山木伍长，也具备做乡村事物的经验和能力，现在我交给你们。你们的维持会、军事力量和复兴委员会，可请他们二位，做为你们的顾问。樱井说过这最后的几句话，就动身往门外走。他一边往门外走，又一边说，你们接着开会，我另有要事，急待回城，我先走一步了。

从早晨间起床就听到喜鹊喳喳叫，直到现在，樱井还没有碰遇上啥吉庆事。来小岗村是做事，是做一件小事，一件应酬事，不足挂齿。今日的吉庆事，定然还在城里，快快回城。

太阳临近正午，樱井的一行马匹，也顾及不了日晒，匆匆驰出了这座绿树掩映的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