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轱轳的被暗杀,在镇平城也算是个不小的事件,在镇平各届,也算是场不小的震动。不管是何人任命他任职县知事的,不管任命的合不合法合不合情理,毕竟是坐进县衙内好几个月了。国民革命政府县长赵平甫跑了,他往那张县大人理政的桌案前一坐,他就是县太爷了。县太爷被杀,必然会引出些短暂的社会不安和论语纷纷。不论他该挨杀或不该挨杀,也不论他是被何人所杀,重要的是,他冯轱轳也是一任县太爷。连县太爷都敢杀,这镇平可真是热闹得厉害了。这中间,最能显出些不安的,当属知事府内的干公务人了,特别是柳溜子。柳溜子害怕,冯轱轳的死,会染到自己的身上。
那天夜里,冯轱轳要溜出县衙大门时,只有柳溜子和门丁知道。并且,冯轱轳还无意中流露出他那夜是要去西关杂货店。除了柳溜子和门丁知道这一情况外,柳溜子去后院取酒,又顺便告知了自己的女儿柳叶眉。冯轱轳这一出去,就被杀了,果真是被杀在西关杂货铺。如果官方要追查其被杀线索,柳溜子自然明白自己必然被牵连进去,包括自己的女儿柳叶眉。如果被牵连进去,也许还会被指控为杀人凶手。至少,被怀疑为杀人者的合伙人;也或者被怀疑为告密人。而更让柳溜子慌恐不安的是,那一夜,除了冯轱轳走出了县知府的大门,就是自己的女儿柳叶眉走出去了,而且,是在冯轱轳走出去之后她才走出的。这一点,门丁会要做出证明。如果门丁做出这一证明,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的。柳溜子是二一日的早饭后,听说冯轱轳挨了黑枪,听说冯轱轳死了。刚听说时,柳溜子不免还生出些惋惜。不必说以前曾跟冯轱轳产生过恩怨,单说这几月中,自己和女儿都能进县衙当差,都能在县衙里享用薪俸。受到的此种高看,得到的此种荣耀和实惠,还不都是人家冯轱轳给的?想想,整个卢医庙街整一个寺南村谁有过此等福分?想想,一个骟猪娃匠,能日日在县街里走动,能日日走出去打上几两老烧喝喝,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舒坦?现在,曹大人没了,自己和自己女儿的一切好处,不是也没了吗?哎日妈!正惋惜间,他碰上了门丁。门丁说,曹大人昨日半夜出去叫人杀了,不知是谁走漏了曹大人出衙门的消息?门丁的这句话,是随口说的,好像在自言自语,他听了后说,反正不是我柳溜子走漏的风声。他的这句话,也是随口说的,好像从没在他心头经过。但他的这句话说了之后,倒渐渐地显得不自在了。他开始在甬道上来回走动。哎日妈!哎日妈!越走动越急,心头越发毛。哎日妈!哎日妈呀!走着走着,就有些成群结队的害怕上身了。
“叶眉,快收拾收拾咱们走。”
柳溜子越想越害怕,赶急奔往县衙后院找到柳叶眉。这时候的柳叶眉刚从西关看了冯轱轳的死相回来,心头的高兴,正在扑扑楞楞的大发光明。
“咋了?”
正在抑止不住自己高兴的柳叶眉,突见老爹惊慌失措着跑来,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令她不明其意。她吃惊着眼神,朝老爹看去。
“红蜘蛛叫人杀了,咱俩还不快走?”
“红蜘蛛叫人杀了,你慌个啥?是你杀的?”
“看你说的,你爹只会骟猪娃,哪敢杀人?”
“不是你杀的,还不坐下来好好的高兴高兴。”
“我是怕受牵连。红蜘蛛昨夜出衙门,除了门丁,就是咱俩知道。”
“知道又咋了?红蜘蛛罪恶多,犯了众怒,想杀他的人多得很,是不有人替他讨个明白审个冤屈的。”
“县衙没头领了,没人给咱父女俩发放薪水了,咱还是回寺南帮你妈种庄田吧。咱们这就收拾收拾动身,我还能赶上明天卢医街的集日,还能赶上骟几个猪娃。”
“红蜘蛛死了,还会有人进来当县太爷的,还会有人给咱父女俩发薪俸的。嘿嘿,爹,我去给你打半斤酒来,再给你割一斤卤猪头肉,叫你今上午痛痛快快喝一回。”
这天上午,柳叶眉真的去卤肉馆给他老爹打了半斤烧酒切了一斤卤猪头肉,叫她爹一个人畅开了痛快,痛快着吃痛快着喝去了。自己回房里,先是站了一会儿,后来坐了一会儿。站也站得不踏实,坐也坐得不踏实。总觉着心情有点了草,总觉着身子有些飘。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在高兴?应该说是,是从昨夜的夜半听到杂货铺的枪声就开始大放高兴,一直高兴到现在。但这时候她又对自己的高兴,倒没个具体的体会。噢!红蜘蛛终于死了,红蜘蛛再也不会打我柳叶眉的主意了,我柳叶眉从此安全了,完全可以以洁净和完善来面对自己与景春的婚配了。啊——景春哪!叶眉想你了。
由高兴想到魏景春,一想到自己的未婚丈夫魏景春,柳叶眉对于魏景春的思念,骤然又轰轰隆隆地奔来心头了,又骤然思念得水泼不进棒打不散了。景春啊——
思念这东西,像堆燃烧,愈是浇油,火着得愈强烈。火着得愈强烈,愈想添柴加油。柳叶眉这么一思念起魏景春,就思念得浑身火烧火燎。景春啊,快叫叶眉看你一眼吧!
急切见到魏景春。
迫不及待。
景春,叶眉这就去豫东的战场上找你。叶眉知道你忙,知道你杀日本倭龟杀得歇不下手。我不影响你杀倭龟,我去看你一眼就走。
赶快打点行装。
不行。一号工程还在悬着,樱井那倭贼仍活得志高气扬横行霸道。自己是一号工程第一执行人,也就是第一杀手。自己要去豫东寻夫,怕是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如让樱井在多十天半个月甚至有儿四十,那可是太便宜他了,再说,自己要离开镇平,是必须向晨月和面筋队长告假的,那晨月和面筋队长会同意吗?肯定不会。既明知队长他们不会让自己去豫东,自己还瞎慌个啥?正在打点行装的柳叶眉,寻思寻思,又坐下来了。
去不了豫东寻不了夫咋办?不能去豫东看一眼,只要能写封信说说自己的思念也行。柳叶眉知道豫东那边常有人回来,托他们带封信过去,他们定然不会推辞的。
那就写信吧,这就写,不能耽误时辰。早写毕,早稍走。说不了,在今日下午,或者是明日,就能有机会把樱井约进葡萄茶楼,就能让一号工程告结。假如,在实施这一工程时,自己遭遇不测,那这封信就写不出来 稍不走了。
马上写。
去找秋草帮忙,柳叶眉清楚自己写文字不如秋草,自己只在那个小山村接受特种训练时,顺便学写了些字学写了点文章,但现在让自己把这封信写完善,把自己的思念之情都写到位,还是得去求秋草姐帮忙。
“秋草姐,麻烦你代笔帮我写封书信,写给景春。景春跟着王金铎去豫东打日本鬼子,一去两年多,也不回来一次。”柳叶眉风风火火赶到葡萄茶楼找见到秋草,就急急忙忙说自己的事,“你是我姐,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想景春想很了,想得不得了。真想立马见到他,叫他抱住我,合合实实亲亲我。嘻嘻!”
没想到柳叶眉风风火火赶来,是要帮她给魏景春写信。这天上午,秋草的心情,原本痛快得不得了,自从她与柳叶眉痛快着心情去西关看了冯轱轳的被杀现场,又痛快着回来,一直痛快到现在,且还想接续着痛快下去,却不想,就在这时候听到了“景春”二字,并且,还是出自柳叶眉之口。
魏景春惨遭日军杀害的消息,已经传回镇平几日了,这件事,特工队的队员们都已经得知,唯独没人告知柳叶眉。大家,都不忍心告知。因为,这一现实太残酷了,对于柳叶眉的打击太大了。
秋草说:“叶眉……”
柳叶眉说:“你别推辞,我知道你秋草姐写一手好字,文章话也写得好。”
秋草说:“换个日子写吧,我头痛,像是要生病。”
柳叶眉说:“瞎说,咱们从西关回来,你还活蹦乱跳的。刚进你这门,你还快活得跟上花轿要嫁男人一样。我这一求你写信,你的病可就上身了,你是咋了?你是不喜欢景春啊还是厌烦我了?给你秋草姐说吧,你可不要不喜欢俺那景春;你宁可不喜欢我,也不能厌烦景春。俺和景春都是喝沿陵河水长大的,都养就一副好颜色,都养就一副好面相。你不知道啊,他那时候从大街上一走,大姑娘小媳妇,都斜着眼偷偷看。他十六岁那年进了民团,在王金声司令部下当兵,就这短短几年,可就干上了营长。这次随王金铎司令出征豫东,听说每与日军交手,他所带的那个老虎营,都能把——姐你咋哭了?”
害怕在柳叶眉面前提说魏景春,偏偏这时侯赶来的柳叶眉,尽说魏景春。秋草打五、六岁那年开始流浪开始学唱曲子,啥苦都吃过,啥难都遭遇过,但,从来不干欺骗,从来不跟亲人说假话。现在,秋草看着叶眉一脸的天真活泼,津津有味地谈说她的心上人,自己心头如同挨着千刀万剐。多么好的一位姑娘啊,心灵是多么的纯洁啊,怎好去伤害她呀!再说了,阎晨月副队长有过交待,必须在一号工程干完之后,才能告知魏景春英勇献身的真相。现在不能告知只有瞒,也就是以欺骗来面对柳叶眉的天真和纯洁。这,太残酷了,秋草的心在流血。
秋草:“你、你,你不要往下说了。”
柳叶眉:“姐你真的是病了?我去请个大夫来治一治。”
秋草:“不不不,我,我不是有病。好像,我这时候是在想念我的面筋弟了,想得头痛。叶眉你说说,我的面筋弟这些天一直守在县城,咋就不来看我一眼呀!”
柳叶眉说:“嘻嘻,你也想男人了?想男人的滋味,稍苦苦的,可是品起来美得很哩?你咋会掉眼泪呢?”
秋草:“你不知道,面筋弟十七岁那年,就操下心娶我。一直思想到如今,十三年了,我想我太对不住他了。”
总算找到个有兴味的话题,这个话题里,可以没有魏景春,也可绕过头痛之类说假的托辞,也可把写信过程中的煎熬和磨难,快快活活地给推阻掉。重要的是,在这些日里,秋草也真的常常念及着面筋,也真的念及着早早与面筋成婚。所以,秋草说她在想念她的面筋弟时,表现得比较坦然。
秋草和她面筋的故事,也是挺复杂挺有趣的,她一说起来,也是没完没了。她的这一说,也挺能调动柳叶眉的注意力,渐渐,柳叶眉就把她的写信一说暂且放置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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