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玉石匠”
自古民间九大匠:木、瓦、铁、石、皮、毡、剃、外加“篾匠”和裁缝。 我的父亲是个玉石匠,九匠十八工里排行第四。这个出身听起来没有一言九鼎的威武,也没有财大气粗的光鲜,不令人自豪,也不值得称道。所以作为他的闺女,我自小就打定主意,坚决不跟随他的脚步,坚决不传承他的衣钵。 虽然志向远大的结果是我依然没有逃脱做“匠”的命运,最终成了不入流,连名号都没排上的“教书匠”,但好歹算是实现“农”转“非”,从理论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尽管我这“匠”和父亲那“匠”风马牛不相及,八竿子打不着,但丝毫不影响我给表弟一家普及“玉文化”:岫玉、翠玉、米黄玉、蓝田玉、汉白玉、阿富汗玉、东陵玉、康瓦石.....说起玉石材质头头是道。上手一摸,大眼一看,单凭颜色就断个七七八八。东北岫玉、南阳独玉、云南汉白、青海青玉、和田碧玉、缅甸翡翠、......名称产地说得云山雾罩;香炉,花熏,茶具,龙船,手镯,串珠、平安扣,车挂,吊坠,喜上眉梢,连年有余.......题材寓意谈得如数家珍;虽然我连切割机的电闸都不敢摸,但讲起制作工序却口若悬河:先将玉料解成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15厘米左右的菱形坯子,在坯子中心起出一个圆形的钻芯;再在两端雕出镂空的兽头和圆环;最后选择一款颜色接近的边角料做出炉盖,炉盖和坯子中心的圆孔细砂研磨,契合紧密,一款精美的岫玉香炉就完工了!一番天花乱坠的“铁嘴神功”,博士表弟被喷得一愣一愣。在大学当教授的表弟媳直夸我是“金牌导游”,称我是“家学渊源,出身玉雕世家;系出名门,来自玉雕之乡”。我也很佩服自己这“嘴上谈兵”的功夫,这一切得益于父亲是个玉石匠。试想,从小生活在一个玉匠之家,耳濡目染,摸过的玉石比吃过的肉都多,经验少咱见识广不是?我那做了半辈子玉石匠的父亲,可没时间玩这些嘴上功夫。做玉石匠凭的全是手上功夫。在成为玉石匠之前,父亲曾经做过木匠和泥瓦匠。一年忙到头,收入天可怜见的少,一家人的日子常常捉襟见肘。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全国改革开放的春风逐渐吹向了农村,也吹进了我们这个小县城。“乱世黄金盛世玉”,在全国经济复苏的大好形势下,玉雕作为传统产业,在我们县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和“地毯”,“金鱼”一起成为县里的三大支柱产业。“男玉雕,女地毯 ”,成为众多家庭摆脱贫困生活的重要手段,成为父母为子女攒学费、为儿子娶媳妇的主要收入来源。 当时我们村子里也刮起一阵玉雕风。听说做玉器收入比较高,一批待业在家的半大小伙,都想学。可是村子里会做玉器的人没几个,没有师傅教,无从下手。恰巧这时因为体制改革,镇上集体经营的玉器厂解散了,几个刚回村的玉器大师傅立马成了香饽饽,村人纷纷慕名前去,拜师学艺。 父亲虽然做木匠和泥瓦匠的时候也一直是大师傅级别的,但是对做玉器也是门外汉,一窍不通,毕竟之前见都没见过。即便他头脑再灵活,再有眼劲儿,那也是攥着锤头打棉花,有劲用不上。 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也决定拜师学艺。大师傅里名头最响的有四个:玉中,金喜,丰学,春照,都是我的叔字辈。 母亲想让父亲去找玉中伯父。玉中伯父不仅是我本家叔伯,还是父亲的发小,按理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正因为是发小,父亲拉不下脸,说什么也不肯去。 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去了金喜叔家。老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父亲当时已经三十六七了。当看到围在金喜叔身边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想到要跟一群毛头小子同出师门,父亲当场气馁。 父亲最后决定去找丰学伯父。丰学伯父怎么对父亲说的,我不得而知,反正父亲再也没有提拜师的事情了。他从集市上买了一辆玉机车回来,在采石场收购一些价格低廉的边角料,找来一个样品,自己在家里琢磨了起来。 父亲有做木匠和泥瓦匠的基础,在一番练习下,他首先学会了当时最畅销的岫玉香炉。在此基础上,用香炉做底座,再加几层镂空的碗形楼阁,父亲又学会了做花熏。到后来,父亲无师自通,学会做各式各样的玉器,一块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从他手中一过,就变成了一个个惟妙惟肖的物件——宝塔、龙船、白马......凡是他看过的东西,他几乎都能做出来。那一年,西安老板订了一批鸽子,市场上还没有样品,父亲将楼上的鸽子捉了一只,照着画个图纸,居然就做了出来,白羽毛红眼睛,栩栩如生。于做玉雕而言,父亲算是自学成才的典范,随着手艺的提高,他还相继教过几个徒弟。 做玉石匠又苦又累。父亲整日里忍受着电机的聒噪轰鸣,身子弯成虾米趴在车床上切割打磨。夏日里扛着蚊叮虫咬,冬日里顶着凉水刺骨,一晌活干下来,混合玉石粉尘的浆水喷得满头满脸,满身的白浆活像雪地里走来的白头翁。生活忙乱无序,没订单的时候急的乱蹦,有活干的时候累得要死,熬夜赶活是常态。 在他起早贪黑的劳作下,一家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台电视机、录音机,条几,沙发,自行车,第一辆“小野狼”摩托车、小洋楼,还有我上师范时,那一沓沓让人望而生畏的学费...... “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人养玉,玉养人”,父亲把这些话诠释得淋漓尽致。“养”字,在佩玉人的字典里,是滋养人,在父亲眼里,则是养活人。虽然当年父亲成为玉石匠,完全是生活所迫,不过在他做玉石匠的三十多年间,始终秉承“匠人精神”,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踏踏实实用手艺养活着一家子人。 而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个玉石匠,这也得益于他生活在一个全国闻名的“玉雕之乡”。 在父亲做玉石匠的三十多年时间里,县里一直把玉雕作为支柱产业,用开“玉雕节”,建销售市场和玉文化博物馆等形式,大力拉动玉雕产业,镇上的玉雕销售形势也一片大好。弟弟弟妹在母亲的带领下去镇上开店摆摊,父亲继续在家里做玉器,全家人实现加工销售一条龙,收入一直稳定而富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产玉石,却靠“无中生有”的玉雕产业养活一大起子人,这算是“玉雕之乡”的产业特色。 如今父亲已经是72岁高龄,终日与切割机,定型器,台钻,超声波为伴,依然在做着他的玉石匠。要说之前父亲做玉器是为了谋生,现在做玉器似乎成了他的爱好。机器是老伙计,玉石是宝贝疙瘩,一天不见,几天不摸,心里像缺个什么似的,饭菜都没了味道。 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玉石匠,不搞设计,照着样品,一看就会;也不图创新,不用钻研技艺,市场上什么畅销父亲就做什么。在父亲用手艺养家糊口的时候,他的发小——我的玉中伯父,已经成为全国闻名的玉雕大师。 (作者简介:魏晓英,镇平县石佛寺镇教师,爱好读书与写作,闲暇之余写有散文,随笔,人物小传。放眼观人事,纵手写吾心,聊以拙作与文友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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