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玲珑阁的柜台前挑选手镯的秋草,决不支持柳叶眉的行动。一号工程是上报过河南抗敌委、上报过王金声司令的,是经过慎重研究周密布署的,一般情况下,是不可擅自行动别出心裁的。如需更改行动计划,是必须向面筋队长做出报告以便利调动配合力量。所以,她现在务必要阻止柳叶眉的草率和鲁莽。
“叶眉!咱再计议计议。”秋草位住了柳叶眉。
柳叶眉扭回头,静静地看着秋草的脸,本打算重申一下她这时候所下的决心,却无意间发现秋草眼角爬上的几条细纹。啊——一看到秋草那些眼角纹,她的心头,禁不住惊叫了一声。秋草姐是镇平城的第一大美人啊,咋眼角可就上了鱼尾纹了?秋草五岁失去父母,流落民间卖唱,又流浪到镇平经历过风风险险,实在不易。她三十大几了早该嫁人了,早该与她的面筋弟为结为夫妻过恩爱的日子了——所幸的是,她已与她的面筋弟商量好了,立马就要拜天地了。
柳叶眉说:“秋草姐你就不必出去了,你在柜上挑手镯吧。我猛然想明白了,不跟那家伙来硬的,还是把那个家伙拉到第一执行地。”
“我跟你一起出去。”
柳叶眉说:“姐,我是以那家伙小妹的身份纠缠的,你出去反多有不便。”
柳叶眉对于自己即将付诸的行动,也做出了充分的估计。结局:一,樱井必须死;二,自己难免遭遇不幸。如何让樱井死于光天化日之下,她已谋划成熟,而对于自己的不幸程度不能予以判断。因此,她决不愿连自己都不能予以判断明白的不幸里,把自己的秋草姐也连累进去。她拒绝秋草,跟她一起走出玲珑阁。
柳叶眉又说:“你留下挑选手镯吧,给我挑一只多绿色又有杏色的。我去会会那个家伙就回来。”
“行啊行啊,叶眉,你要沉住气,千万不能动火。记住,咱们的执行地是在葡萄园茶楼。”
柳叶眉深深地看着秋草,点了点头。
说是今日出来都没带一刀一枪,但柳叶眉倒有一个惦记。这一惦记,就是一件暗藏,就一件最坚挺的征杀武器。这一暗藏,就在自己上衣领口的那枚扣子旁边,距离自己的嘴唇较近。秋草和阎晨月都有这一暗藏。那是为执行一号工程,所特别给他们姐妹仨配置的。此一配置的初衷不是针对敌方的,而是防被捉拿的关键时刻让她们紧急吞下自杀的。据说,这咱暗藏的配置品,属于特工人员的特供品。现在,这一特供品,可以换个角度用。老鳖如果总不肯近钓钩,那就对不起了,逮住老鳖,把钓钩往强往老鳖嘴里塞。也就是说,那粒配置给自己的特供品,今日务必让樱井受用。这粒特供品,威力无穷。只要能让樱井含进口中,那一号工程便可宣告完工。至于,如何能把樱井的舌尖牵引到自己领口的那一暗藏处,当然得靠技巧,当然还需要自己的神圣付出。
柳叶眉就走出了玲珑阁。
正午的日光普天而降,柳叶眉从玲珑阁走出时,顿觉火热袭向。除了火热,还有热闹。刚来玲珑阁时,长春大街和察院上下街的十字街口,除了白花花的日晒,便是空空荡荡,便是相安无事,只进入玲珑阁内短短的一刻间,这十字街口,可就塞满了人众,塞满了人众的情绪激昂。在这些人众里,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居多,当然还有樱井,还有樱井举起的战刀。樱井的战刀所向,才是镇平人。是啥样的镇平人?是哪几位镇平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樱井在杀人,樱井在杀镇平人。更重要的是,樱井的这一战刀劈下去,必定要让一位手无寸铁的镇平人,血溅尘埃。如果再连续劈……境况险恶,情势危急。一切的一切,暂不必说,最最紧要的是救人。
柳叶眉高喊了一声“樱井君”。
看到樱井举刀杀镇平人,柳叶眉定然万端仇恨怒火万丈。忍了,忍回去了。救镇平人不被杀紧要,杀樱井也重要。她不厉声厉色,甜甜的,柔柔的,喊叫了一声樱井喜她对他的一种称谓。她的这声喊叫,声调并不高,却独有长向。不管在场的其他人听到听不到,不管对在场的其他人有无影响力,对于樱井来说,倒如听到了来自大海那边的那个美丽故乡的呼唤。好像是故乡母亲的呼唤,那个海滨小山村川川叶子的呼唤。这声呼唤,如是春天的风,吹进了镇平城这个酷署季节,如是春天的雨,飘进了这个燥热的午间。听到这声呼唤,樱井那把高高举起的战刀,顿然有气无力顿然失去了方向软软地毫无色彩。他扭回头,看到了柳叶眉。他知道他的这一扭头,是必然要看到柳叶眉的,是不会所出所料的。一看到柳叶眉朝他走来,晨起的那些喜鹊喳喳叫,顿在脑际又喳喳叫得欢天喜地喳喳叫着吉庆。他激情地对柳叶眉回了一句,小妹——
俩人就走到了一起,柔情和激情相向,似乎都有话说。或缠绵,或热烈,如是一对情恋人别离久年后的突然相逢。虽说镇平城的午时酷热如火,虽说柳叶眉和樱井此刻间都已大汗淋淋,可他们俩的距离,却是越拉越近。他丢下了他的战刀,张开了他的双臂。好像,从离开小岗村会议一路奔回县城,他所孜孜以求的就是这一刻。为了迎接这一刻的从天而降,完全可以放下屠刀放下杀人放下一场鲜血迸飞的战争。他务必要拥抱柳叶眉。此时此刻,唯有对柳叶眉来个一抱,来个舍生忘死的一抱,才算对自己这日的心情,找到了一个必须的安慰。她的两眼汪着情深,汪着稠稠的期待,期待着获得他对自已来一次舍生忘死的亲近。好像她在这个时候,完全进入了另一女子的角色;好像她这时候,不再是出生在沿陵河畔的柳叶眉,而是来自于大海那边的那位川川叶子。她让他,看到了娇柔和美丽;她让他,看到 了相思之中的苦甜酸辣和爱情的力量强大。他向她奔去与她向他奔去的距离,差不多就是五、七步之遥。而这五、七步之遥,仿佛要让他和她,都从人的本真人的起源穿越而来,从密密麻麻的战争死亡征杀流血中奔走而来。历尽了苍桑,历尽了磨难。他的两眼珠子,隔着他那两只眼镜片,对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小妹——小妹——小妹……她那两眼珠子,穿过他那两只眼镜片,对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樱井君——樱井君——樱井君……
樱井和柳叶眉,就要相互拥抱了。
樱井说:“小妹,我太想念你了。”
柳叶眉说:“叶眉也想念你。”
樱井说:“你是我的同胞小妹。”
柳叶眉说:“叶眉在葡萄园苦苦等了你几日。”
樱井说:“你比我的同胞小妹还要美丽,你跟我的母亲一样的可爱。”
柳叶眉说:“叶眉希望能为你樱井君再弹上一曲《高山流水》。”
似乎,都有千言万语;似乎,都有诉不尽的衷肠。此时此刻此一情节,在这中午的十字街头,在这红彤彤的日光下,是非常不适宜的。樱井和柳叶眉,都十分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安静场地。只有在一个安静的场地里,各自才能纵情表达,才能按照各自的思谋去表达。只有在一个安静的场地里,他才能全面实现对于她的全面拥有,她才能把她那颗特别的掩藏,甜甜蜜蜜地与他接吻。
是应该换个场地的。
“嘎咕嘎咕嘎咕!”
“杂种!俺们要去讨饭。”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倭龟!放开俺们!”
“嘎咕哇啦呱呱……”
就在樱井思谋着要迅速离开这十字街头,去寻找一处安静而又美妙的场地与柳叶眉一同欢乐时,他的身后又发生了骚动。那几个叫化子企图摆脱皇军士兵对于他们的束缚,与皇军士兵争斗起来。这一次的争斗,除了动口,还动手动脚。那个叫山龟的伍长,虽然并不很明白叫化子们骂他们是“杂种”是“倭龟”的确切意义,但他透过叫化子们恶狠狠的腔调和两眼射向他们的深仇大恨,完全可以判断出这些骂辞是非常恶劣的。于是,他要发怒。刚才,樱井少佐要发怒,举起的是战刀。他没有战刀,他的钢枪上装有刺刀。他端起他的钢枪,让他的刺刀,对准了疯圣人。疯圣人是镇平的叫化子头儿,是茅房里的砖头,又臭又硬。先整治了疯圣人,其他的定软蛋,让其他的乖乖地去城外蹚地雷。
“噢噢!”
山龟伍长的刺刀野蛮而又疯狂,挑着火辣辣的日光,朝着疯圣人的胸口挺进。山龟伍长用刺刀杀人是有功夫的,他来到中国后,没少用刺刀杀中国百姓和中国军人。所以,他的刺刀要向疯圣人挺进的时候,嘴角反吊上了一丝得意。发怒暂退,换上了满面自信与讥讽。他的全神关注,似乎并没用在他的挺进力度和目标的准确上,他似乎更注重于对于一个过程的欣赏。他要欣赏镇平叫化子头儿的挨刀过程和死亡过程,他要欣赏欣赏中国人的骂口与鲜血迸溅间的运行色彩。欣赏这些过程,比杀人的本身,更重要,更能讨来打战争人的欢心。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正当他的欣赏目光搭上刀尖出击的关键时候,一声“噢噢”,突然的霹雳当头。迅即,他的面部剧烈一疼,疼得撕心裂肺天塌地陷。迅即,他那装着刺刀的钢枪跌落了,伸出手,摸一下那撕心裂肺天塌地陷的剧疼,竞意识到自己的鼻头没了,还有半边的脸皮肉也没了,大惊。他隔着染上他双眼的血浆,竞看到一条大白狗在他的面前白生生地站立。大白狗还把它的两条蹄子,搭上了他的双肩,搭得强势充满着压迫;大白狗那凶恶而又勇健的窄长嘴巴骨间,还刁着一大疙瘩淋淋血肉。他很快明白,是疯圣人身边的那条大白狗向他发起了出于他预料的袭击。是这一出预料的袭击,断送了他那把大日本帝国制造的杀人刺刀的行动方案,断送了他对于一个美妙过程的欣赏。明白这些之后,他想接着发怒,也怒不上来了。没了鼻头,少了半边脸肉,想怒也怒不出个看相。关键是,那条大白狗这时候对于他的压迫,掏走了他的所有底气。最关键的是,他透过那条大白狗奔他而来的行为,紧急地提升了他对于镇平的恐惧。余下,他慌不择路,扑嗵一下仰面倒地,倒在他那条装着刺刀的钢枪上。
山龟伍长无可奈着被大白狗的气势打倒了,滚入了十字街口的尘埃和他自己制作的血流之中。他倒下了,大白狗仍凛凛威威着它地站立,仍英雄着它的所向无敌。其他的一些老日兵一看到他们的伍长被疯圣人的大白狗所击败,顿然团结一致着要发怒。他们要团结一致着挺起了各自的刺刀,踏着他们同伴的血迹,朝着大白狗朝着镇平这几位叫化子发起野蛮的征讨。与此同时,疯圣人、瞎子李、齐拐子,也都跨前一步,挺起了胸膛,挺起了他们各自的赳赳雄气……嘎咕嘎咕……杂种……哇啦哇啦……倭龟野驴……对阵的呼嚎,战争的声响,很不适宜地爆发在樱井和柳叶眉非常难得的美好气氛中,很不适宜地惊扰了樱井和柳叶眉正在积极运行中的筹想。樱井,不得不扭头,朝他背后的那个场面看去。
征战的双方,各不示弱。老日倭龟们有钢枪,有刺刀,疯圣人的叫化子帮,有的是胆气,有的是信心。很快,双方的骂声交杂到了一起双方的撕打纠缠到了一堆。因是双方纠缠得不分阵线,致使老日兵们钢枪子弹,发挥不得威力。钢枪子弹不能如愿发出,倒给叫化子们的拳脚提供了用武之地。疯圣人的烟袋锅,是铜铸的,鸡蛋大,磕到老日兵们头上,即把老日兵们的龟头鳖脑,砸出一个哗哗冒血;县令大白狗,时儿把它的血舌搭上老日兵们的额头,时儿蹿于老日兵们的跨下寻找便宜。瞎子李号称瞎子驴,他一弹腿,比驴弹蹄子厉害得多。他这时候,每朝老日兵们弹去一脚,都能听到这一老日兵的断筋碎骨声。齐拐子的外号叫拐子狼,腿瘸,胳膊壮,拳头硬,打起仗,如饿狼下山。混战中,多听到的是叫化子们的怒骂和呐喊,多看到的是老日兵们的挨揍和流血。
“呜啦——”
樱井的扭头一看,禁不住要大怒要暴怒,禁不住怒出了一声长嚎。刚才要发怒,要向疯圣人举战刀,樱井只是听到了疯圣人对于大日本皇军的骂,只是听到了叫化子对于大日本皇军的污辱,而这时候所看到的是,叫化子们正在对他的士兵发动进攻;所看到的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正在接受着叫化子们的摧残和杀害——太猖狂了,太伤大日本帝国的尊严了,太让大日本帝国的天皇陛下失面子了——不行,必予彻底镇压,必予彻底歼灭——一切的一切都放下,包括和柳叶眉一起去寻找恩爱——樱井又一次抽出了他的战刀。
“樱井君——”
樱井要参战了,樱井的战刀一挥,还要命令随从他参加小岗会议的那些老日兵,一并围攻疯圣人他们。樱井的这一参战,必然要导置疯圣人他们陷入绝境,也直接打碎了柳叶眉处心积虑和此时刻的精心谋划。时间紧迫,容不得柳叶眉温情了,容不得柳叶眉柔软了,她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抱住了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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