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记
李爃燊
前段时间,我有幸目睹了清代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山东掖县的一部手抄文献,无意间发现里面有“苹果”(这里写作简体“苹”,一般写作繁体“蘋”)二字。掖县属莱州府,这个“苹果”与其他水果﹣﹣花红、林檎、奈子等一同列在“果木类”。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在古文献上看到苹果的名字。之前大家考证苹果,都认为现代苹果的祖先是林檎、奈子。在明人张岱等人的诗文中,林檎、奈子多有表现。林檎的图像在宋人的小品画《果蔬来禽图》中有精妙的表现,逼真地画出了其神韵,这可能是古老的苹果最早的图像了。
美术鉴赏课上到花鸟画一课时,我总会自豪地对学生说:“你们看,这就是咱们静宁苹果远祖的模样,宋代人早已表现出来,还画出了苹果无农药的状态,仔细看那条小虫子。”引得学生一阵赞叹。当然,宋代以来的苹果和现代苹果还是有区别的,个头比较小,甜度也不够。
关于“苹果”,明代万历年间的《群芳谱·果谱》中,有“苹果”(写作繁体的“蘋菓”)一条,称“苹果:出北地,燕赵者尤佳。接用林檎体。树身耸直,叶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圆滑。生青,熟则半红半白,或全红,光洁可爱,香闻数步。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佳”。据说现代意义上的苹果来自西洋苹果,1871年由美国长老会成员约翰·倪维思最早引入山东烟台,开创了中国苹果栽培的新纪元。西北产区、西南产区等苹果产区均直接或间接地从烟台引进苗木,学习技术。
我生活的静宁有“中国苹果之乡”之称,静宁苹果早已享誉全球。据专家研究,由于静宁独特的地理和气候,其产地的苹果性味温和,富含碳水化合物、各种维生素和锌等微量元素,还有糖类、有机酸、果胶、蛋白质等。苹果有“活水”之称,因其营养成分可溶性大,易被人体吸收。此外它有利于溶解的硫元素,能够使皮肤润滑柔嫩,具有美容的效果。
第一次吃苹果,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我是八十年代初生的,刚改革开放,物资还比较贫乏,一个字“穷”。那时能吃到的水果只有杏子和化心梨了。记得有一年过年时,母亲从面柜里拿出两颗果子说:“这苹果是你石家哥年前给你们的。”果子闻起来香香的,看起来红红的,我和弟弟一直舍不得吃,最后一直放到很绵了才吃掉。
石家哥和我父母是同龄人,只是他家辈分低。我们村子主要有李家和石家,还有几户马家。石家哥是父亲小时候的玩伴之一,记得那是父亲做点小生意,人缘也好,家里买了黑白电视。每天晚上浪门子的人特别多,主要是熬罐罐茶、看电视剧和聊天。他们盘腿坐在炕桌后,我和弟弟蹭过来,穿梭在他们间,给长辈们添添茶水,发发烟。记得我发烟太勤快了,石家哥和石家舅舅笑着说:“这娃娃太情义了。”石家哥是我们村最早种苹果的。每到腊月,骑着自行车,带一小背篼苹果和父亲一起去四里八乡赶集,父亲冬天卖调料,也骑个自行车。那时每年能吃到石家哥送的苹果,在一个小孩的记忆中,那红红的泛着光泽的、脆脆甜甜的苹果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回忆,不但是一颗小小的苹果,还有关于人的记忆。后来石家哥不幸于三十年前病亡,我还能记起他魁梧的身体,宽厚的脸膛和朗朗的笑声,还有那红红的苹果,一个小孩的记忆。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他的儿子和我父亲关系很好,这可能是一种苹果的缘分吧。
我上小学时,也与苹果有一段源缘。小学时的我,由于长的瘦弱,加之性格懦弱,总是受同学欺负。学习也很不好,那时村学有几位老师,特别严厉,有时会用竹子抽打头部。现在想来体罚学生可能方法不对,也可能是我们小时候太调皮了。总之小时候的印象不是很好,在有关小学的记忆中,是非常灰暗的。这可能是我对普遍同学之谊不太注重的根源。但有一个同学,关系却非常好,他叫吴红江,是我们邻村的。记得三年级时,我们坐同桌,他很照顾我。
小同学的情义,往往是建立在一颗糖之类的基础上的,对一个人的好感也是如此,一种被关注和被爱护。而我们的友谊是从一颗苹果开始的。记得有次课间,他塞给我一颗大苹果,我害羞地不敢要,他一直塞,我最终没有接受,他最后悄悄塞在我的课桌里面。我小时候坏毛病很多,比如不喜欢吃老奶奶盛的饭食。有次舅奶来我家小住,我吵嚷着非要母亲盛饭。此外还不吃别人家的饭和东西。我记得大哥小时候骂我:“死眼子,少吃着一点子。”可能作为小孩内心深处总看着别人的东西香,总要吃,就像我家小孩,看着别人吃东西总是馋。也许是我小时候胆小有点自闭吧,那个苹果总是不敢自己接过来,但最后自己偷偷装进书包拿回家了。红江家里中着苹果园子,那时他父母好像在外地,他多半时间会帮爷爷看果园。那时我的课桌里时不时会有他偷偷放进去的一颗苹果。幼时的友谊比较单纯,竟是从一颗苹果开始的。后来,他初中毕业报名去参军。走之前我去他家送别。再后来,我上高中,连续复读,上大学。再次见到红江时,他在我教书的镇子上开了一家店,那时还在他店里坐过。慢慢地我们都熬成了中年人,生命的交集减少,再也没有了相互的联系。即使有联系,嘴笨的我除了说说小时候的事,再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其实我一直是个既老实又很自卑的人,虽然上了大学也是。记得刚到大一,有次课间,有个本地的同学塞给我一颗花牛苹果,说“哈上吃”。那时我羞赧地满脸通红,愣是没有拿“天水白娃娃”的那颗苹果。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自己情感最脆弱的时刻,我不时会想起那个脸庞坚毅而英俊的蓝衣少年,还有他手中的那红彤彤的大苹果。
后来,家里与村子里其他人一起大面积种起了秦冠苹果,还记得和家人们在地里拉线、挖树坑的情景。我也终于吃到自家的苹果了,只是我会老想起石家哥和红江给的苹果,那个情景久久难以忘却。
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到家乡的中学上班。校长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看大门,那时也是无所事事;当然在家乡的学校看大门,也是很丢人的事,老碰见熟人。在看大门的百无聊赖中,朋友介绍起对象来。我挑了一大塑料袋苹果,坐班车去邻近的乡镇学校去见面,见过一次,后面偶尔电话联系,慢慢也就断了。再后来,有同事又介绍了一个对象。记得那时也是带着自家种的苹果去的,装在箱子里带在自行后架上。其实我们家的苹果不是怎么的好。我是个笨拙的人,并不懂得怎么讨女孩欢心,而且对自己看大门就非常地自卑。好在她也没有嫌弃我的窘困处境,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慢慢地进入中年之境,经济上也稍微宽裕点,情商也有一点点开化了。很是怀念那些在自己踯躅人生路上扶掖和照顾的外地师长和朋友,怀念那些不计功利的师生之谊、同道之情,无论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关顾,他们曾经一直温暖过一个自卑、老实和虚弱之人的心灵。每到静宁苹果成熟的时节,我会选购一些苹果,自己一箱箱抱到快递点,寄给远方的师友们尝尝鲜,聊表一个来自西北偏远地方中学教师的微弱的致敬和问候。苹果,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在这个苹果中,有了一点点的自豪,来自自己的对曾经自卑的分享。
这就是我与苹果的故事。
作者简介:
李爃燊,号徙南、翠屏子,斋号脉望阁。1980年生,甘肃静宁人。中华美学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会员、甘肃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美术专业委员。甘肃画院美术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李可染画院青年画院理论研究员。甘肃省优秀青年文化人才(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2020年入选)。多次获奖及入选中央美术学院青年艺术批评奖、“全国美术高峰论坛”(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甘肃省文艺评论奖等。著有《观看与视觉:艺术批评的洞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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