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忆桥
文/广林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父亲进城,从鸡叫三遍一直走到日上三竿,还看不到县城的影子,而我也实在走不动了。性急的父亲不得不放慢脚步,等我跟上来。快到了吗这句话,不知道我在路上问了父亲几十八遍。父亲总是说:快到了,过了南河桥就到了。这句话父亲也不知道重复了几十八遍。在马坡村看到河上的第一座小桥,当时我不认得跨在河上的建筑就是桥,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说是桥。那就是南河桥到了。父亲却说不是。那就得还要往前走。走了不多远,又看见了一座大桥,这回不用问,我就知道这就是桥了。我说:南河桥到了。父亲依然说不是,说这是张家小河大桥。那南河桥到底什么时候到啊?我是实在实在走不动了,就抱怨老是到不了南河桥,到不了南河桥就到不了县城。我自己走不动了,这与南河桥又有什么关系呢?驴乏了还怨臭棍呢,我乏了就不能抱怨一下南河桥吗?
一听这又不是南河桥,让我大为泄气。父亲就给我描述县城的楼房有多么高,县城的街道有多么宽,县城里的人有多么多,比咱们乡下平时看戏的人还要多。赶紧些走,到了就知道了。并且一再向我保证,等过了南河桥,让我把县城看个够,逛个美。任父亲把县城说得堪比首都北京,可就是不打气,走不动就是走不动了。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南河桥,而不是县城有多美。在我的足力已达到极限的情况下,县城美与不美已经没有初来时那么重要了。父亲看他废尽唇舌的结果是我越落越远。父亲咬咬牙,许我进城下一顿馆子。先前没少听人说过县城里有好多饭馆,把进城吃一顿饭叫下馆子。这话乍听起来阔气的很,可进了不知几十八遍县城的乡下人,又有几个人真正的阔气过一回呢?至少父亲没有,从来没有。那时进城,能有一搭秋粮面的干粮就不错了。
本来进城之前,我也没有想过要下一顿馆子,只是想去看一看传说中的县城。父亲说:要走近五十里路呢。我说:我能走的,我不怕走路。父亲说:咱们说好了,到时走不动了,我可不背你。父亲说不背就真个不背,我也不好意思让他背。但我因祸得福,得到了父亲下一顿馆子的许诺。我瞬间觉得浑身都是力气,腿脚又回复了灵活,甚至几回把父亲甩到了后边。就好像我已经下过馆子了一样,在那里不但吃到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同时身体得到了充分的营养补充。据说曹操的“望梅止渴”就收到了同样的功效。
就这样一直走,我希望再见到一座桥的时候,不要再说这不是南河桥了,否则我会崩溃的。由这条横穿城川的铺沙公路一直走到北山根下,就上了由威戎通往县城的城际公路,一路上尽是村落人家,一直往西沿伸而去。这条沿山公路真是长得没有一个尽头,一路上除了村落还是村落,就是没有再出现一座桥。只有整个川道、疏林、农田、村落浮动在农历十月的的霜天晓雾里,温旭的阳光又把这一天虽浓还淡的霜雾染成了缭绕的祥云瑞霭,城川这一带就成了天上的人间。我一路欣赏着这人间胜景,有点儿不知今夕是何年。在一个树密村深的转弯处,横斜着一座桥。原来宽大的河道在这里陡然收紧,自然就加深了河水的深度。河水漫没了桥墩,站在桥上往下看,波滔滚滚,挟裹着一股天地寒凉之气扑面而来。暴怒的河水翻卷着波涛,近得几乎触手可及。那响遏行云的哗哗声,震慑心魂。就是在它面前,我第一次感到了一个乡村孩子的渺小和无力。
父亲说:南河桥到了,县城到了。
我把身子靠在冰冷的水泥桥栏杆上,感到自己困乏到了极点。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冰凉里夹杂着一丝土腥味的河气接连不断的涌入我的肺腔,顿时让我咳嗽不止。这座南河桥并没有因为紧临县城就有多么了不起。其实了不起的是桥下那喧哗翻卷的一波又一波怒滔。如此大的水势,我担心南河桥随时都可能被水卷走。它不及张家小河大桥的一半长。但这又怎么样呢?因为它所处都地理位置比较特殊,这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它的身份。我在喘气的过程中,把南河桥窥了一个大概。这才顺着桥的一端看过去,县城赫然就在眼前。
南河桥的那头紧连着街道,两边是窄矮低小的这店那铺,稍远处才有楼房,不过大多数都是两层高,而且又几乎都是水泥勾缝的清水墙,给人一种朴素至极的感觉。南河桥过去不远,一座竖着十字架的小教堂,建筑风格显得很另类。听父亲说那是洋人的东西。一听说是洋人的东西,就很让我不屑一顾了。被父亲描绘得何其富丽堂皇的县城,原来也不过如此。街上除了极少数人穿着还算大方得体,更多的是一帮推着木架子车往来叫卖的贩夫走卒。当然也有乡下平时很少见到的吉普车和老解放牌汽车,市声喧哗和流水声搅和在一起,似乎在演奏着一部什么现代交响乐。
南河桥就像一道束在河道上的紧身腰带,原本宽阔的河道不得不在这里收紧了,给原先局促的县城让出了一定的发展空间。这道腰带呢,同时承担着县城南部的交通作用。
这时,我大致猜出这条河之所以愤怒的原因来了。
以后我长大些了,家境也好转些了。不用再要父亲领着步行进城。每逢正月十五看高台,金秋时节赶交流大会,自己骑着自行车就可以进城了。一路上车子蹬得比飞还快,长发飞扬,衣袂飘飘,唱着只属于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那是一个真正放飞了少年轻狂的自我时代。不管再怎么放浪形骸,一到南河桥,不用谁叫停,我都会自己停车驻步,像古时百官上朝过端门一样,在南河桥上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拽拽某个卷起来了的领角,掸衣整形。总而言之,到了南河桥,我得换上一种叫文明的形状,因为城市不是你要撒野就可以撒野的地方。然后看看县城一年来发生的变化,这边安装了两排街灯,那边又拔高了几幢楼房,甚至给大楼外观来了一通涂脂抹粉,不再是以前灰朴朴的样子了。城市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嘛。南河桥就是县城的一个大门,或者说是窗口,县城都发生了些什么变化,变化究竟大不大,在这里就能窥个大概。
当县城一天天发生着变化的时候,南河也在发生着变化。水势已不复从前,露水而出的桥墩显示出一座桥本来应有的高度。南河不在发飙一样的怒吼喧哗,它急剧下降,桥身越来越高,河水离人越来越远。
关于南河桥,曾经还引来一场争论。如果桥也有姓的话,你说它是姓城还是姓乡呢?我和村里同来赶交流大会的几个年轻人站在南河桥上,整理着进城前的形容。不知道是谁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有人说应该姓城,理由是桥的那头连着城市。有人说桥的这头连着乡村,那么它应该姓乡才对。但在我看来,它姓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仅仅是一个交通设施,同时还实现了城乡之间长期的互惠互补。城与乡之间,无论谁离开谁,进步和发展就会受到限制。
城南滨河路的建成通车,一再提升了进出县城的硬性条件,大大缩短了南里人进城的距离。如今再进城,就不再绕道过南河桥了。站在张家小河大桥上,就能一窥县城的全貌。现在进城也不用骑自行车了,坐班车进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满路都是私家车。享受着时代发展所带来的便捷舒适的同时,一个人的怀旧情绪也在悄然滋生,也或许是年龄的原因,也或者不是。怀旧是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有的一种情绪。
忽然很怀念当年骑自行车过南河桥的情景。说起来我真是有心,为了重温当年进城的情景,我把闲置了多年的旧自行车从时间的深处拖了出来,给它来了一番彻头彻尾的修理和清洗,恢复了一辆自行车本来该有的样子,就来了一趟说走就走的怀旧之旅。笨拙和吃力自不必说。过了张家小河大桥左拐就是滨河路,照直前行就是以前的老路,这一路走来,眼前的情景熟悉又陌生,现在村镇繁华的程度,已大大超过了当年的县城。有十来年不走这条路了,看着能不陌生吗?变了的是沿途的村落,但绵亘十多里的北山根没变,宽大的城川川道没变,依稀有一些曾经的光景。南河桥估计也快要到了吧。过了南河桥就是县城,我固执的以为,南河桥这个地理坐标始终固守在那里。我还没有看到那个转弯处的南河桥,也没有做一番进城前的必要准备,就一脚踏进了县城。我应该没有走错路吧,肯定不会,这条进城的城际公路,到了五台山就离南河桥不远了。还有,我没有见到那个转弯啊,也没有看到南河啊。我依然固我的认定过了南河桥就是县城。我疑惑着继续往前走,那熟悉的拐弯儿出现了,再走几步,拐过弯儿就看到了横斜着的南河桥,它现在一脚跨进了县城,彻底甩掉了它曾经的城乡分界标志这个身份,它现在真的姓城了。就像一个长期生活在城乡接合部的人,终于被县城认可、接纳 完成了身份上的真正转变。而南河已经成了一条没有水的枯河,它在阻挡城市化进程的过程中,终于把自己熬了个力干汗尽。显然南河桥要比南河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在汹汹的时代潮流面前,选择顺势而为比百般阻挠要明智得多。
在设计理念和装饰材料分别优于过去的今天,这座始建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南河桥,在新兴的县城面前,显得何其寒酸和简陋。就像繁华的县城里突然多出来了一个穷人,一身落后朴素的穿着,始终给人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
南河是枯了,但河道还在。在交通日益繁重的今天,逼窄的南河桥显然已担负不了县城南边的交通之重,在南河上重建一座宽敞的新桥已是势在必行,而且已经纳入政府的城市规划当中。
这座始建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桥,在新桥建成通车伊始,圆满的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无声无息的隐入了历史的烟尘。但它依旧活在静宁人的记忆里,遥远而又亲切。
2024年8月14日(农历)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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