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南河桥
文/鲍志仞
(一)
看拆桥的人很多,兴奋、喜悦,不吝对新桥的夸赞。而我心头却有一股淡淡的失落,为南河桥的消失。
啊,南河桥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挺立了五十余年的南河桥,终于倒在文明的进程中了。
承载了几代人的步伐的南河桥啊:爷爷走过,父母走过;新娘走过,丧车走过;太阳晒过,月亮照过;蟋蟀唱过,归鸟飞过;春风吹过,冬雪盖过……
啊,南河桥,连通城乡的南河桥,艰难岁月中唤起多少失望的乡民,通过它走向生活的希望,走向理想的远方。多少离别,多少相聚,南河桥,你是忠实的倾听者见证者!
从记事起,上县,南河桥是必经之道。
从家门踏出,一路艰辛,筋疲力尽时转过五台山处,左边一溜麦秸垛出现,离南河桥就不远了。
大家知道一过南河桥就进县城了,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脚步不由加快,心头亦充满了喜悦。逛县城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一直是极有吸引力的美事。虽然最繁华的南关十字也不过多了几家商铺,几处摊贩,几簇人群;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四层的百货大楼。但这些在我们孩子的眼中就是大城市的样子,繁华、富庶又神秘。进了城最多也不过是卖一个油饼,喝一瓶汽水,甚至仅仅嘬一支冰棍。有时一分钱也没有,只是四处看看,跟着卖冰棍的走过一条两条街,看他打开冰棍箱取出冰棍又合上箱盖,也觉得是件高兴的事:这趟城也算没白来。
而南河桥常常是我们希望的起点,兴奋的动力!
走累了,逛乏了,也饿了,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南河桥又是我们歇脚缓气的地方。爬在栏杆边看那滚滚的河水,一路欢唱流向远方,汇入家乡的葫芦河中。葫芦河是绕过我们村边的,是我们童年时的玩乐场。此时便觉桥下的水也是如此的亲切又亲近。我们在桥边指指点点,争论河水有几多会流过自己的村庄,争论桥下的水是从哪个地方源起而来。静静的南河桥庄重沉稳,默默地听着乡下小子的胡言乱语。
走过南河桥,便是真正的离开了县城,脚步不再滞留。远处南关十字的吆喝声再也听不见了,最高的百货大楼也模模糊糊了。回吧,回家吃妈妈做的饭,给爷爷奶奶讲城里的故事。
转过五台山,南河桥便再也看不见了。暮色苍茫中,便急急到往家赶。
那年深秋的一个深夜,小弟肚疼得死去活来,村医说“怕是急性阑尾炎,赶紧往医院去,一旦穿孔就麻达了。”那时家家都穷啊,哪有车啊!父亲二话不说拉起架子车就往县城跑,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残月高悬,夜深人静,只有我父子二人粗粗喘气声和小弟痛苦的声音一路入耳。高一脚浅一脚跑得满头大汗,可通往县城的这条路是如此的漫长,黑黢黢的没有尽头。心底突然冒出到“南河桥就到城里了”的念头,“爸,南河桥快到了吧?”“嗯,快到了”,父亲拉着车子弓着腰疾步的走着,喘着粗气应声说。听说快到南河桥了,我脚底下顿时来了劲,推车子的手也多了几分力气,父亲的脚步也明显加快了很多。
南河桥终于到了,哗哗的水声在静夜之中如此的清脆。没来得及看周围的景色,父子二人一晃而过,只瞥见河水在残月的映照下反射的粼粼白光。多少年过去了,那道粼粼白光和父亲弯腰弓背的身影常常在我梦中出现。小弟真的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说要不是拉来及时,化脓穿孔就有生命危险了。手术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住院期间有闲时间,我大多会到南河桥附近转悠,看水草摇摆游鱼嬉戏,踩着圆圆的鹅卵石顺河道慢走。盼望小弟尽快出院,及早康复。南河桥懂得我的焦虑和祈求……
我是在二中读的高中,老二中紧邻南河桥,出了校门左拐,没几步便到南河桥。和同学们常结伴走过南河桥,登上五台山,指点江山,笑傲风云。南河桥洒下了我们多少欢快的笑声,落下我们多少轻快的脚步!有时一个人漫步河边,疏散心绪,南河桥静穆地注视着一位青葱岁月中满腹心事的少年的踽踽身影,倾听着青涩少年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南河桥见证了一位农村少年的艰难成长,苦辛努力,也目送一位农村青年离开县城到更远的地方负笈求学!
后来几经辗转到了县城工作,从家到单位日日要经过南河桥。看过桥头的朝暾夕月,听过河边的蛩声蝉鸣,赏过桥下脉脉的流水,踏过河床古老的鹅卵石;顶风走过桥面,冒雨穿过桥身……
啊,南河桥,我的人生的几个节点,怎能缺了你的身影!
(三)
可是一夜之间,南河桥不见了,只留在了记忆中。五十余年的南河桥啊,风雨没有吹垮它,洪水没有冲毁它,却经不住机器的一阵轰鸣,倒在了挖掘机的长臂下!
小小的县城有五十年历史的事物,有几多?为什么容不下一座小小的老桥,一定要让它成为照片中的回忆,博物馆中的悬挂?
承载了三代人故事的南河桥,就这样消失在了现代化的进程中。然而,现代化的进程绝不该泯灭精神的归宿,一所城市总该保留一点时代的印迹和尊严,让漂泊异乡的孩子心灵有一个可安放的实实在在的胸膛。
“故乡”,不仅仅是个地址和空间,它是有容颜和记忆能量的,有年轮和光阴故事的。它需要视觉凭证,需要岁月依据,需要细节支撑,哪怕蛛丝马迹,哪怕一井一树一石一桥……否则一个游子何以与眼前的景象相认?何以肯定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见证青春的地方?没有地点没有路标,人如何归认自己的故乡,确认自己的身世?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些难以割舍的东西。对于流浪在外已成异乡人的静宁人来说,南河桥对于这个县城的价值,无异于胡同之于北京,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
小县城变得太快,来不及驻留,来不及回味,来不及告别和回头再看一眼。一眨眼功夫,无数事物只留下背影,成了往事和收藏。我跟不上,一个内心喜欢稳定和秩序的人,会痛苦,会失落和迷惘。
童年的趣事,南河桥的故事,一夜间蒸发了,也许若干年之后,南河桥连记忆都不复存在。从乡村到城市,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每个归来的游子都成了陌生人。
我想起了一句话,“我们唱了一路的歌,却发现无词无曲,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却忘了为何出发。”
南河桥,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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