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戏剧中,虽少西方式悲剧,然亦非全无中国式之悲剧意识。《红楼梦》、七十回本之《水浒》之本身、王实甫之《西厢》与孔尚任之《桃花扇》等,皆表现一种中国式的悲剧之意识。中西悲剧意识之不同,吾意为西方之悲剧,皆直接关涉个体人物或人格之悲剧。中国之悲剧意识,则为“人间文化”之悲剧意识。故《红楼梦》之悲剧,非只宝玉、黛玉二人之悲剧,乃花团锦簇之整个荣、宁二国府之悲剧。七十回本《水浒传》,收束于一梦,实亦使整个《水浒》,笼罩于一中国式之悲剧情调中。吾意《水浒》乃中国文学中之悲剧而又超悲剧之一作品。人谓《水浒》只表现官迫民反,语固太粗,然宋江之望招安,则是事实。于望招安之宋江之下,乃有此一群至性至情之汉子。此即使全书表现一深厚之悲凉背景。诚然,《水浒》中人物,如李遴、武松、鲁智深诸人,皆顶天立地,直上直下,固不知人间有所谓感慨,亦绝无悲凉之感者也。然正以诸人皆顶天立地,直上直下,故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中不在人,而在天地之滨,在水之浒,在望招安之宋江之下,即可悲也。施耐庵著《水浒》在元时,元之时代,乃中国文化精神上不能通于政治,下不能显为教化,而如梦如烟,以稀疏四散于文人、书家、画家,及僧道之心灵中之时代也。此时代中人,皆有悲凉之感焉,唯如烟云之缭绕,而归于冲淡。倪云林之画与《水浒》,乃表现同一精神境界。吾读《水浒》序,而知悲之至极,上无所蒂,下无所根,而唯有荒漠之感,再浑而化之于是寂天寞地之中,谈笑如平日,盖《水浒》著者之心也。《水浒》中,李遴往迎母,而虎杀其母,彼抵梁山泊言其事而大哭,诸人乃大笑。笑之与哭,乐之与悲,相去亦近矣。庄子日:“山林钦,皋壤钦,使我欣欣然而乐软。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不能止。悲夫。”哀乐之来若无端,而其去又不能止,无迹而不知所在,此真人间之至悲。庄子之言,深远之至也。《水浒》之悲之所在,人皆不得而见之,唯见其人物之龙腾虎跃、惊天动地,而《水浒》之悲剧境界,亦深远之至矣,非复可以西洋悲剧名之,谓之由悲深而悲乐两忘,悲乐两皆解脱,庶几近之矣。《水浒传》序言:“其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故罕能喻之者矣。
吾意中国之小说戏剧中,《水浒》之境界为最高,《红楼梦》次之,其他小说戏剧,如《西厢》《桃花扇》《三国演义》等又次之。《水浒》之境界决非喜剧,亦非悲剧,只能谓之悲剧而超悲剧。《红楼梦》则明显之悲剧。《水浒传》之高于《红楼梦》者,在其中之一切人,除宋江外,皆只有现在,不思前,不想后,生死患难,一切直下承担。然《红楼梦》中人,则多思前而想后。不思前想后,则一切现成,无聚无散,或一聚而无散。思前想后,则一切皆有聚散。七十回本《水浒》,记至梁山泊豪杰聚会,而以一梦收束百八个豪杰于天星,乃一聚而人永恒,而不知有散也。林黛玉常念一切人生之事,聚了又散,觉无意思,思前想后之所必至也。《红楼梦》中,不思前想后,只在现在者,为宝玉。宝玉之憨态,《红楼梦》之禅机也。人思前想后,必慕纯任现在者。叔本华于其论文中,尝谓人之喜动物与小孩,即因人之思前想后之心,求在“不思前想后之动物与小孩”前得休息,亦可作一浅近之注解。大率男女之中,青年男子多幻想,喜思过去未来,少女则多纯任现在。少年维特之慕绿蒂,即因维特欲于绿蒂之前,求得安住于现在也。圣母之使浮士德之得救,《浮士德》一剧之终于“永恒的女性,使吾人上升”一语,皆言女性之“停息男性之无尽追求”,而使之宁息也。然《红楼梦》中,则不免思前想后者为黛玉,而真能安住现在者乃男性之宝玉。西方之男子,须待女子之宁息乃人天国,因西方男子本其生命冲动,以思前想后,向外、向上之企慕向往之情,不能自止也。中国之宝玉,则宿根中有内在之女性,故常吞胭脂而消化之,以去其色彩。彼有内在之女性,而有内在之宁息,故终能自求解脱以出家矣。吾尝谓宝玉之爱黛玉,乃以超思虑之心爱之。而黛玉之爱宝玉,则以有思虑之心爱之。爱而超思虑,则爱中蕴蓄有解脱。爱而有思虑,则宛转不能自已,不免于忧伤憔悴。《红楼梦》作者心中,有宝玉为著者之理想境,而作者之精神则是黛玉式。黛玉式之思前想后之精神,与浮士德、维特之思前想后之精神不同,在彼为男性的,而此为女性的。男性之用情,恒为意志欲望所驱率,其思前想后,必求成功。女性之用情,则恒以用情本身为目的,因而其思前想后,亦常唯出于情不自已,而不必求成功。黛玉之爱宝玉,未尝必求其成功,亦早知其不能成功,且不当求其成功。(以一般人间婚姻标准言,宝钗之健美而贤,自更为宝玉之适当配偶,黛玉非不知其蒲柳之质,不克永年也。)黛玉自知不能成功、不当求成功而爱宝玉。其情乃为超意欲、超行动之纯情,其忧伤憔悴,为纯忧伤憔悴。其可悲不在其求成功而不得,如西方之悲剧人物;其可悲,在不敢作成功想,不能有以表现其求,亦不敢以其求为应当。则西方之悲剧人物,其最后绝望之悲浅,而黛玉之悲深。悲之深也,超意欲,超行动,则转为纯粹之身世飘零感、人生之梦幻感、一切之聚散无常感。此黛玉之心情,亦《红楼梦》作者之心情,所表现于此书者也。而作者之所以表现此心情,则又非只托之于黛玉之事,或宝、黛二人之事,乃托之整个荣、宁二国府之兴衰成败,以状一切来自太虚幻境,而归于太虚幻境之历程。人生在世,热闹一场,思其前,不知所自来;思其后,则知世间无不散的筵席。荣、宁二国府之人物,乃合演此中间热闹一场、聚而复散之悲剧。故悲剧虽表现黛玉之精神,而不可只说为黛玉之悲剧,或宝、黛二人之悲剧。因而非西方式之人物悲剧,而是一“人间世界在无常宇宙中之地位”之悲剧。此悲剧中有得解脱者,如宝玉,有未得解脱者,如其余诸人。然得解脱也罢,不得解脱也罢,同在红楼一梦中,同在前后之太虚幻境所包裹之中。太虚幻境以外如何,有上帝乎?无上帝乎?有精神世界乎?无精神世界乎?悲剧之形成,由生存意志乎?由人之罪恶乎?由宇宙之盲目命运乎?由客观社会势力之胁迫乎?盖皆作者所未尝真措思,此其所以与西方悲剧之不同。王国维先生以叔本华之思想讲《红楼梦》,尚有一间未达也。夫《红楼梦》中所显示“人间一切之来自太虚而归于太虚”之情调,亦即同于《水浒》之“纳惊天动地于寂天寞地之中”之情调,而皆可使读之者,心无所住,而证即实而空,即实而虚之妙道,而得一当下之解脱,此中国悲剧之精神价值之所在。然谓《红楼梦》《水浒》著者,皆自觉此理,而著二书以教人以此理,则又误矣,彼等只是如吾人前所谓写如是如是之人间悲剧境界耳。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 第九卷: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中国文化与世界》,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37-2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