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创作一部小说时应塑造活生生的人;是人而不是人物。人物的笨拙的模仿。如果作家能把人写活,他的书中也许不会有了不起的人物,但是他的书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一个实体,作为一部小说,就有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如果作家塑造的人谈论十八世纪前的名画家,谈论音乐,谈论现代绘画,谈论文学,谈论科学,那么,他们就应该在小说中谈论这些题目。如果他们不谈论这些题目,是作家要他们谈论这些题目,那他就是一个骗子;如果他自己去谈论这些题目,借以显示一下自己懂得多么多,那是在卖弄。不管他会有一个多么漂亮的词语或比喻,如果他把它放在并非完全必要和不可替代的地方,那他就会为达到自我吹嘘的目的而破坏了他的作品。散文是建筑,不是内部装饰,绮靡的风格已经过时。作家把自己内心的思索写成小品文也许会卖得价格较低,但是,如果作家将这种内心的思索放在生硬构思的人物嘴里,这些人物作为小说中的人而出现便比较有利可图,那么,这虽然是出色的经济学,但不能成为文学。一部小说中的人(这里说的不是精心构思的人物)必须来自于作家已经吸收、消化的经验,来自于他的知识,来自于他的头脑,来自于他的内心,来自于作者的全部身心。如果他既严肃又走运,把他们完整地表现出来,那么他们就不只是一维的了,而且他们将长久存在。一个好的作家应该尽可能几乎什么都懂。当然他不可能什么都懂。一个很伟大的作家似乎生来就是什么都懂。但其实他并非如此;他只不过天生具有比其他人更快学会知识的能力,而且并没有明确的要应用这些知识的意识,他只不过天生就又接受或摈弃那些已叫作知识的东西的能力。有一些东西也不是可以很快就学会的,因此,要掌握它就得花很多时间,我们有的也就是时间。这些东西就是那些最最简单的东西,而且因为要认识这些东西得花毕生精力,所以,每一个人从生活学习的那一点点新东西就变得非常昂贵,也就是他唯一能传下去的东西。每一部真实创作的小说,都使得供后继的作家学习的知识之和增加了一分,但是这后继的作家也永远必须有以本人的名义积累的某些经验,以便能理解、吸收他有权继承下来同时又必须作为自己出发点的遗产。如果一名散文作家对于他写的内容有足够的了解,他也许会省略他懂的东西,而读者还是会对那些东西有强烈的感觉的,仿佛作家一斤点明了一样,如果他是非常真实地写作的话。一座冰山的仪态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如果一个作家因为不懂而采用省略的办法,那他只是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了空缺。如果一个作家因极少尊重写作的严肃性而迫不及待地要人们知道他是受过正规教育的,是有文化的,或有教养的,那么,他只不过是一只鹦鹉罢了。还有一点也要记住,不能把一个严肃作家跟一个板着面孔的作家混淆起来。一个严肃作家可能会是一只秃鹰或一只兀鹰,甚至是一只鹦鹉,但是一个板着面孔的作家始终是一只可恶的猫头鹰。
海明威:《死在午后》,金绍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92-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