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早在17世纪就批评了当时处于主流地位的形而上学,但是他们的批评在哲学意义上并不是革命性的。他们也批评了当时的社会状态,不过作为社会批判者,他们完全是儒家式的:人们背离了中国文明的固有理想。他们的中国是[一个世界,是]‘天下’,其中传统价值具有权威。然而,在20世纪初,反儒家的批评者批判中国当时的状况,认为灾难的源头并非摒弃了那些固有理想,而是因为充满奴性地盲目尊崇固有理想,因为它们僵硬死板;他们的中国是一个‘国’(nation),在其中传统价值被责难为专制。”【133】(pp.98-99.)
“‘天下’指的是(中国的)帝国——换言之,即‘世界’;作为‘天下’的中国就是世界。而‘国’是一个[地方性的]政治单位,在先秦时代是‘天下’的一部分,而在现代世界指的是民族国家。但是‘天下’和‘国’的意义并不能在这些简单的、意义独立成立的英语对应词中真正表现出来;无论是在先秦还是在现代,其中一个词的定义都与另一个词相关,都意味着与另一个词的比较。在先秦,正是与作为权力体系的‘国’相对,才定义了作为价值体系的‘天下’。但是,对价值的宣称是具有绝对性的,如果其正当性受到质疑,对这种宣称的尊崇就成了奴性的表现,而非文明的表现。‘天下’是先决概念,支配性概念,定义了‘国’的概念,而正是与之对比,‘国’才在后世被定义为某种非传统的自由探索的领域。正如中国虽然持续存在,但一直在发生变化,‘天下’与‘国’之间的联系也一直存在,其内涵却有所变化,对二者的尊崇程度也都分别有变。…促成这些变化的东西本身是不变的:中国人需要一个不受任何失败削弱的中国。17世纪,满人征服了中国的政治力量,因而作为‘天下’的中国,也即完美无缺的抽象意义上的文明,才是受到被征服者颂扬的中国。然而,后来中国仍处于旧的被征服状态,却又开始面对新的征服。对许多中国人而言,19、20世纪之交,中国似乎正在失去其‘天下’的头衔,失去其作为一种文化的尊严。他们急于放弃中国拥有价值的无望宣言,通过改变文化的价值来加强政治力量,从作为‘天下’的中国的失败中,把握住作为‘国’的中国的胜利。”【133-134】
“在很大程度上,近现代中国思想史是使‘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天下’的观念的确曾经与某种‘道’相符,也即儒家之道,而儒家是主要的本土中国传统;当因为种种原因现代中国人为了中国而转向西方之道时,尊崇民族国家更甚于文化,尊崇‘国’更甚于‘天下’,就是他们的策略之一。他们认为,若文化的改变于国有利,则文化就应该被改变。这一评判标准在思想上和情感上都有助益。用这一策略,人们既能够感到与传统一刀两断是正当的,又能够在缅怀传统的衰亡时受到抚慰。”【138】(pp.103-104.)
列文森:《儒家中国及其现代命运》,刘文楠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