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说:“人是有终的;爱是无穷的。人是有死的;爱是永生的。”
在课堂上,顾随把这种观点阐发得更为透彻、细致。他说:
“爱,不只男女之爱,天地若没有爱,便没有天地;人类若没有爱,便没有人类。天没有爱,不能有日月;地没有爱,不能有水土。最高的爱便是良心的爱与亲子的爱。”
顾随的心中蓄满了爱。作为一个人,顾随是爱的实践者;作为一个老师,顾随是爱的传播者。
父母对他恩重如山,他因在外谋生不能亲侍父母而抱憾终身;他爱贤淑的妻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客居异地,他把对妻子的深爱诉诸笔端;执教数十年,桃李满天下,在他眼中,学生就是自己的孩子,他敞开心扉付出一片真情;他看重友情,友人即家人。他有五个女儿,个个都是掌上明珠,他对女儿的宽厚理解源自一腔深爱。
他就是叶嘉莹教授念念不忘的受业恩师,学术名流,一代名师——顾随。
父爱如山,引领他走出乡村,走向知识的殿堂
1897年2月11日,河北省南部的清河县坝营集一户殷实之家,诞生了一个男孩。他就是后来享誉杏坛又倾心创作的顾随。他原名顾宝随,后改名顾随,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年号“驼庵”。
顾随出生在远离都市的乡下,祖父、父亲从事农业与商业,但这个家庭读书氛围浓厚,作为家中长子,他甫一出生,就承担起长辈想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愿望。
在课子读书方面,顾随的父亲显得十分急切,儿子刚牙牙学语,就教他背诵唐人五绝。顾随四五岁时正式入塾读书,而私塾先生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疼爱儿子,但在学习上要求十分严格。所讲授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及唐宋八大家文章等都必须熟读成诵,并且要能讲解,一天中,早晨、上午、下午不能离开学堂。顾随七岁开始做文言文,八岁就能完成三百字的短文,且无文法错误。他后来能成为学术大家,与这段时间的苦学不无关系。
也许是因为常年用心苦读,也许是受到祖父与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顾随在阅读古典诗词时显示出了过人的理解力与感悟力。一次,母亲回娘家,父亲怕耽误儿子学习,没让年幼的顾随跟着一起去。顾随白天读完四书五经,晚上又听父亲讲诵古典诗歌。那晚父亲读的是杜甫的《题诸葛武侯祠》,读到“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时,顾随忽然觉得四周的墙壁消失了,自己则置身于荒山野岭中。那时候的顾随还未见过真正的山,只朦朦胧胧在文字和图画中见识过所谓的山,他把这一奇妙的感受告诉父亲,父亲微笑不语,沉吟良久。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因为儿子诵书不是用口而是用心。全身心地浸入文字,读书当然能读出一番天地。
顾随的成长,凝聚着父亲的心血,如果没有父亲的呵护和引导,他的求学之路不会那么一帆风顺。回忆父亲,顾随写下一段饱蘸感情的话:“我很感谢我的父亲,他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撒下了文学爱好、研究以及创作的种子,使我越年长,越认定文学是我的终身事业。他又善于讲解,语言明确而又风趣,在讲文学作品的时候,他能够传达出作者的感情;他有着极洪亮而悦耳的嗓音,所以长于朗诵:这些于我后来做教师、讲课都有很大的影响。”
1915年,父亲送顾随进京报考北京大学。他们先步行三天到山东德州,从那里坐火车赴北京。正是隆冬季节,一天晚上,父子俩住宿在一家条件简陋的小旅店。顾随年轻,奔波了一天,倒头就睡。然而旅店的窗户纸没糊严,冷风直往里灌,父亲担心儿子受凉生病,向店家要来浆糊和纸,花了小半夜,终于把窗户糊严实。顾随一夜安眠,父亲却是一宿未合眼。
伉俪情深,妻子为他营造温馨的港湾
顾随的妻子徐荫庭出生在大户人家,略识文墨,贤惠温良,精女红,善烹饪。按当时的规矩,婚后妻子要在乡下侍奉公婆,顾随则孤身一人在外谋生,和妻子聚少离多,但两人感情极深,顾随只能一次又一次把对妻子的思念倾注于诗句中,如《昼寝》:
宝帘金凤小房栊,六扇纱牕晴日烘。
思切实知心火爇,梦酣惟见脸霞红。
炉中烟袅锦衾暖,枕畔叙横云鬓松。
水远山边天漠漠,劳魂一任自西东。
他也一次次把对妻子的感情填入词中,如《蝶恋花》:
仆仆风尘何所有。遍体鳞伤,直把心伤透。衣上泪痕新叠旧。愁深酒浅年年瘦。 归去劳君为补救。一一伤痕,整理安排就。更要闲时舒玉手。熨平三缕眉心皱。
每逢假期,顾随回到家中,久别重逢,妻子的欢喜自不必说,常抱着孩子嗔怪丈夫:“你为什么才回家,我在家里等你两个多月了。”顾随听了心酸,解释道:“在外做事有苦处,难道你不明白?”妻子说:“你不会不做事吗?谁教你吃蜜似的赶着跑呢!”寻常的对话显露出夫妻之间的深爱。
妻子的父亲和弟弟不幸在一周内相继去世,顾随“曾一度夜深不寐,流泪湿枕”,“既痛死生靡常,又恐内子孱弱之躯,哀毁致疾”。他赶回家,有心安慰、开导悲痛的妻子,但又怕自己的话勾得妻子伤心,妻子也担心自己的悲戚加重丈夫的担忧,“两人都憋着一肚子话”,“这种滋味,真未免难堪”。
在给友人的信中,顾随多次表达对妻子的深爱:
“今天下雨,枯坐无聊,很想念家乡,并且很想念‘她’。我是一个何等的不长进的少年人啊!
“昨晚大约是打牌受累,归来躺下之后,虽然遂即入睡,但在睡中却大做其梦,梦见荫亭君与小女儿;且一梦不已,而至于再,至于三。
“我急于回家,看看荫庭去了。
“脱稿尚不知何时,大约十日左右,可得端倪。尔时无论如何,必返故乡,与荫庭一聚。闲居甚念伊,只以写东西之故,遂尔割爱。”
虽只三言两语,但对妻子之爱可谓“浓得化不开”。
有一年暑假,顾随既想留校用功读书,又想回家和妻子团聚,陷入两难境地。他想到上次离家前,他安慰妻子说:“再有四个月,我便来看你。”妻子当时正抱着小女儿,轻轻瞥了他一眼,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哪里靠得住。”回想起这一幕,顾随当即决定回家过暑假,他对朋友解释:“我如暑假不回家,太对不起荫庭了。”
顾随在辅仁大学教书时,一来授课任务重,二来饮食起居无人照料,身体越来越坏,竟染上咳血症。父亲获悉后,当机立断,顶着旧家庭的巨大压力,让儿媳带着孙女去北平和儿子团聚。在妻子精心照料下,顾随的咳血症渐渐痊愈。
一家人在北平团圆后,徐荫庭夙夜操劳,顾随这才得以全身心投入教学与著述之中。对妻子的付出,顾随心知肚明,多次对女儿们说:“我这一辈子做成的事,有一半是你娘给的,要是没有她,不用说做什么,恐怕人早就不行了!”
1942年,顾随失业,妻子病重,家中一片愁云惨雾。顾随赋诗一首,以示对病妻弱女的关切:
廿载同甘苦,清霜两鬓添。药将愁共煮,贫与病相兼。犹念理针线,所忧惟米盐,剧怜娇小女,无语蹙眉尖。
1947年2月,顾随的弟子为庆贺老师五十岁生日,用墨绿松枝编了一个大大的“寿”字。顾随对弟子们说:“今年我们老夫妇二人的年龄加起来整一百,还是用‘百寿’二字好。”此举显露了顾随对妻子的尊重与深爱。
值得一提的还有,那年祝寿筹备会的通启,是顾随的弟子叶嘉莹撰写的,她写道:“……先生存树人之志,任秉木之劳。卅年讲学,教布幽燕。众口弦歌,风传洙泗。极精微之义理,赅中外之文章。偶言禅偈,语妙通玄。时写新词,霞真散绮。寒而毓翠,秀冬岭之孤松;望在出蓝,惠春风于细草。……”叶嘉莹的才华在同学辈中是公认的,而这一篇华美的文字,也当是献给老师最好的贺礼了。
友情如酒,他深深陶醉其中
顾随重亲情,也珍惜友情。他和卢伯屏、卢季韶兄弟俩及冯至等人的友谊终生不渝,谱写了一曲动人的歌。他和友人之间大量的书信,是彼此情谊深厚的见证。在信中,他们探讨人生、交流思想、砥砺学问、诉说烦恼、分享快乐。
顾随给卢伯屏的第一封信是建议好友读胡适名著《中国哲学史大纲》:“此书为胡适之惨淡经营之作,于吾辈研究文学、哲学或教育学都有辅助,望勿以等闲视之。”在卢伯屏谋事难成,心力交瘁之际,顾随写信安慰:“研究学问是‘从吾所好’,做事是‘随人转移’的。急不得只好等着,没有别的法子。你且莫着急,老天不负苦心人啊!”
他夸卢伯屏为“尘世上第一等人物”,理由是:“伯屏心太热,只好做尘世间人;心又太好了,所以为第一流人。”当国事蜩螗,卢伯屏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时,顾随举歌德的例子加以劝慰:“拿皇破德时,德人若不能保朝夕。歌德却一头埋入故书堆中,研究东方文化。我辈何敢希此老于万一,存此志可耳。”
得知卢伯屏有熬夜的习惯,顾随深感不安,随即去信告诫好友“此等生活亦大非养生之道”,提醒他“第一必善保其身,始可以言有为”,批评他“若兄近日之生活,则直糟蹋戕贼而已,甚非所以自处”。他还为好友提供了健康的生活方式:“每日下午至湖边散步多时,以稍觉疲乏为度。归来进晚饭后,稍一舒散或偃卧,再起就位读书。至晚亦须在十二点以前入睡——是入睡不是就枕。烟要少吸,酒要少饮。至要,至要。”
顾随因与卢伯屏结交,而与其弟卢季韶也成为好友。季韶是伯屏之弟,顾随也视之为弟。相识不久,顾随就指出季韶有两个缺点:乾,刚。
所谓“乾”,就是兴趣少,嗜好少。顾随说,“嗜好”在这里不是一个坏名词,因为一个人,嗜好到了最深的时候,才会抵达“昂头天外、脱身红尘”的境界。至于“刚”,这本不算一种毛病,但“过刚则折”,为了维持“刚”而不至于“折”,顾随指点季韶要善于养“坚”:“譬如铁是刚的,然而生铁最好折;熟铁却不然了。这就因为熟铁于刚以外,又加上一个‘坚’字的缘故。”他进一步解释道:“这就是古人所谓‘养气’的功夫。”
顾随曾有意在北京寻一合适小院落,“以清幽僻静者为最佳”,作为他和卢伯屏的书斋,如此他们可朝夕晤谈,共研学问了。
他还多次建议朋友们把握当下,因“人永远是惋惜着过去,而不会利用现在的。……现在我想把眼前的生活,过得切实一点,丰富一点;即使为将来的回忆打算,这也是值得过的事情哩!”并用一首《小桃红》表达了这层意思:
不是豪情废,不是雄心退。月下花前,才抽欢绪,已流清泪。甚年来诅咒早心烦,也无心赞美?一种人间味,须在人间会:有限青春,葡萄酿注,珊瑚盏内。待举杯一吸莫留残,更推杯还睡。
在致一位患病友人的信中,顾随说:“青岛樱花,能支持一月,此刻才开,来日方长。兄几日大愈,再命驾来青,亦不为晚。幸勿以此焦急。”他明知樱花只开七日,为宽慰好友,说“能支持一月”。在另一封信中,他写道:“樱花近日开得烂霞堆锦……我日日往游,无间晨夕。唯近中情怀,凄凉益甚,每对好花——以及好月、好酒——辄恨无同心执友,同赏、同玩、同饮也。”足见友人在顾随心中占据怎样重要的位置。
立足讲台,他为学生倾注一生心血
顾随1920年大学毕业后,即赴山东青岛等地的中学任教,后经恩师沈尹默推荐,在燕京、辅仁等大学授课。新中国成立后,好友冯至安排他去社科院做古典文学研究,但他选择了去天津师院做教师,理由是:“我不能没有学生,我不去做天天看不见学生的研究工作,我得看年轻人。”
顾随学问好,口才好,甫一登上讲台就受到学生欢迎。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多次分享了课徒之乐。对他来说,教书不仅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寄托;学生不仅是门生,也是朋友。
翻译家杨宪益的胞妹杨敏如,十三岁时就读过顾随的词,对他非常崇拜。后来,杨敏如入燕京大学读书,成了顾随的学生。顾随一星期讲一次课,听课者限四十人。每到星期四有顾随的课时,同学们就逗杨敏如,说今天无论谁跟杨敏如说什么,她都是快乐的,因为她要听顾先生的课啦。
备课,焚膏继晷;讲解,旁征博引;学生的每份作业,顾随都有评语,且绝不雷同。叶嘉莹是顾随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她一直保存着自己学生时代的作业,上面的批语凝聚着老师的心血与热望。
作为老师,得叶嘉莹这样的英才而教之,顾随也是满心喜悦,忍不住在批改作业时大加鼓励:“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后来,每当叶嘉莹身处困境、心生倦怠时,想到老师的鼓励,便振作精神,在读书治学的路上奋力前行。
对于叶嘉莹这样的学生,顾随当然有更高的期望。在给她的信中,顾随明确表示不希望她做一个“传法弟子”,而要求她“别有开发”,“见过于师”。他喜欢“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这句诗,认为有出息的弟子就该有这样的“冲天志”。
叶嘉莹婚后随夫君南下谋职,顾随有诗相赠:
蓼辛荼苦觉芳甘,世味和禅比并参。十载观生非梦幻,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那时叶嘉莹新婚燕尔,尚未走上讲坛,作为老师的顾随却已预言一只鲲鹏即将展翅高飞。叶嘉莹没有辜负老师的厚望,虽历经坎坷,却立足讲坛,传道授业,讲诗赏词,享誉华夏,验证了恩师的预见。
学问上,倾其所有;生活上,倾囊相助。在顾随眼中,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他填过一阙《卜算子》:
荒草漫荒原,从没人经过。夜半谁将火种来,引起熊熊火。烟纵烈风吹,焰舐长天破。一个流星一点光,点点从空堕。
顾随执教数十年,就是要把文明的“火种”播入学生的心田,以理想之“光”引导学生不断前行,这是他前半生任教的动力和数年育人的目标。
心系华夏,他对祖国的爱深厚而绵长
北平沦陷后,顾随任教的燕京大学沦为孤岛。为了谋生,顾随早出晚归,身体劳累,内心烦闷。
杨敏如回忆当年学习的情景:“顾先生一直身体不好,到了冬天的大风天,他得经过西直门,拿出良民证,被日本人搜身,经过这些屈辱后,再到我们那儿去上课……他脱下皮袍子,因为他坐骨神经疼,凳子上搁一个椅垫子。然后,他用那样暗哑的声音跟我们谈话,说的话都是语带双关。好多外人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在燕京的生活,说燕京桃红柳绿,醉生梦死,哪里是这样!我们老师讲的是词吗?我们老师讲的是他的心,讲得真难过。”
一次上课前,他在黑板上写下这样的词句:“楼前山下影模糊,恰似烟熏水墨图。舞断长条柳未苏。有春无,一半儿狂风一半儿土。”顾随通过这词句表达了对日寇的强烈抗议,对山河遭劫的郁闷与哀伤,学生们看了也是心领神会。
另一次上课,顾随把自作的《浣溪沙》的下片抄在黑板上:“南浦送君才几日,东家窥玉已三年。嫌它新月似眉弯。”词句貌似描绘风情,实则写国土沦陷之痛。“东家窥玉已三年”,暗示日本觊觎中国已三年之久,原本很美的新月看着让人心塞心痛!
虽然心情郁闷,但顾随并不意气消沉,他坚信抗战必胜,上课时,他常用雪莱的名句激励学生: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暗示,胜利一定属于勇敢而坚强的中国人民。
中国大学校长何克之先生一身正义,坚决不与伪政权合作,并通过各种办法,保护思想进步大学师生,终被日寇视为眼中钉而抓入牢中。顾随先生赋诗一首,表达他对这位爱国人士的敬佩之情:
莫信蛟寒已可罾,飞飞斥鷃笑鲲鹏。
燕市花开仍三月,人在蓬山第几层?
共仰挥戈回落日,愁闻放胆履春冰。
将军百战勋名烈,醉尉恁教呵灞陵。
顾随在诗中赞美了爱国校长的风骨并表达了抗日必胜的信念。这位爱国人士经营救出狱后,将顾随此诗装裱挂在家中,一则以示对顾随先生的敬重,再则以此诗句激励自己。
学生杨敏如奔赴延安前特意去老师顾随家辞别,顾随听说她去解放区,连声说,你去得好,你走得好,能走的都走,走吧,走吧。他还送了杨敏如一幅字和一本书,鼓励她追求进步,奔赴光明。
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顾随还通过创作来宣传一种英雄气概和民族气节,比如在一出剧中,他写下这样的词句:“刀断颈,箭穿胸,将军殉战三军痛,生来不带封侯相,死去犹能做鬼雄,非蛮横、你看俺名昭百日、气贯长虹”,这样的诗句,青年学子读了,当然会感受到一种为国而战、宁死不屈的精神,平添一股誓死抗敌的决心和力量。
1949年后,顾随本可以在社科院从事研究工作,但他还是选择去了天津师院做教师,理由是:“我离不开学生。”
年岁渐老,身体病弱,但顾随还是开设了多门课程,如:《元明清戏曲小说选》《佛典翻译文学》《中国古典文学批评》。
除了教学,顾随还参加各种文化活动。1956年,他填了一阕《行香子》,吐露晚年心声:“故国重新,事业如云,百忙中肯做闲人。莫言衰老,且自精神。且忘风华,扫风月,走风尘。 但是知音,都属人民,更何辞歌遍阳春。丝丝入扣,字字传真。看一番歌,一番好,一番亲。”
字里行间,充溢对新时代新中国绵长而深厚的爱。
女儿成器,是他晚年深深的慰藉
顾随前妻留下两个女儿,续弦荫庭又生了四个女孩。
三女之惠回忆说,小时候父亲常和她说起当年祖父送他进京赶考的事。之惠明白,父亲讲这件事是提醒她读书的重要性。顾随性格温和,教育孩子从不板着面孔讲大道理,而是通过讲述一个个小故事,让孩子们明白,要做一个有文化且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这也是他对孩子最大的期望。
对于家中琐事,顾随无暇过问;但对孩子上学、读书之事,他看得很重,亲自去管。
在几个姊妹中间,顾之惠是最让父亲费心劳神的一个。之惠七岁那年,当顾随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小学门口时,她死活不肯进校园。顾随没有责怪孩子,而是领着她在郊外转悠,还给她买了一缸小金鱼。可是之惠把小金鱼玩腻了还是不肯去上学,顾随就请了一位老师在家里教之惠读书。后来,在顾随夫妇及这位老师的耐心开导下,之惠十二岁那年终于愿意上学读书了,不久,顺利考入当时的北京名校师大女附中。
之惠九岁那年,四女之燕出生。时隔九年,家中又有了可爱的婴儿,顾随心情大好,特意填了一阕词抒发内心的喜悦:
一片生机未可当。试看东海浴朝阳。清眸点水澄潭影,笑靥生花散乳香。 尘满面,鬓盈霜。生身谁不有爷娘。可怜往事思量遍,不记当初似汝长。
之燕十二岁那年,因病休学,顾随忍不住在给弟子周汝昌的信中吐露自己的担忧:“膝下今有六女,第四女今年方十二岁,比以心脏与神经衰弱病,废学三星期。其为人驯顺而聪慧,大似驼庵童时。山妻性沉着,甚不以之为然,驼庵证之自身生活经验,则甚以为悲也。”
五女之平上学后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前夕,顾随在她的一本纪念册上写了一行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平后来感慨,如果自己的人生取得那么一点成就,应该归功于父亲这句题词对她的激励与鼓舞。
之平读大学时,某门功课只考了四分(当时满分是五分),心里懊丧,写信向父亲吐露郁闷。顾随在回信中安慰她:“干嘛非得考五分呢?要知道在考试的时候,谁也有个‘神儿在,神儿不在’呀,况且四分和五分只差一个等级,有了四分就不愁五分。”对“神儿在,神儿不在”,顾随还作了注释:“这一句北京谚语的意思,用了辩证唯物论的逻辑来说,就是‘偶然性’影响了‘必然性’。”
1956年,顾随得知最小的女儿已经入党,喜不自禁,逸兴遄飞,填了一阕《乳燕飞》,并在词前作了说明:“吾有两女在津,三女居京。除夕元旦有两女自京来津,其最少者已于去岁被吸收入党,于其行也,赋此词以送之。古有誉儿者,吾今乃誉女。”
五十馀年事。算何曾、胸罗万卷,路行万里。三客津沽身已老,旧学从头重理。愧伏枥、长嘶病骥。日日出门成西笑,望赤云天际峥嵘起。歌一遍,情难已。
暮有弱女非男子。慰情怀,一堂聚首,年头岁尾。最小偏怜偏进步,加入工人队里。全压倒、老夫意气。战斗精神知何限,共春花国运韶光里。搔白首,悲回喜。
1960年9月6日,顾随在天津马场道河北大学住所去世。顾随幼女顾之京说:“生活中的父亲是一个最平凡的人,有平凡人的喜怒哀乐。”于顾随,亲情、爱情、友情、师生情,“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