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坛鬼才之称的徐訏,其中篇小说《鬼恋》,长篇小说《风萧萧》曾风靡一时。由于作品畅销,成绩显著,1943年曾被称为“徐訏年”。
1927年春天,徐訏考入北京大学,攻读哲学。有意思的是,徐訏的专业是哲学,平时酷爱的则是音乐,而最初崭露头角靠的却是文学。后来之所以用文学安身立命,徐訏的解释如下:“我既不是学文学的,学校出来也无志做作家,但无形之中,慢慢地走了以写作为主的途径,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究其原因,我则是个性上做别的都不适宜,东碰西摸,碰到写作,因为可以孤独地闭户摸索,所以反而就以此为安了。”
徐訏由诗步入文坛,不久又将写作范围扩大至散文、小说。
周作人五四时期是文坛领袖之一,但抗战时期却落水当了汉奸。当汉奸,当然是一种耻辱,那么,怎么面对这种耻辱呢?在《道义之事功化》一文中,周作人对此有“精彩”的剖析。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报君恩。天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这里说的直截痛快,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了。我所说的道义之事功化,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要以道义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实现,以名誉生命为资材,去博得国家人民的福利,此为知识阶级最高之任务。”
这里,周作人说得很明显,“一死便了事”不如“拼命去做事”,且只要能“拼命做事”,哪怕“以名誉生命为资材”也是值得的。这样,我们也就理解了周作人“落水”后为什么不说他的“落水”是因为敌人强迫的而是出于主动,原来,他的“落水”不过是“以名誉生命为资材”“拼命做事”罢了。周作人被捕后在法庭上基本上就是围绕这一点来为自己辩解的。
入狱后,周作人在《自白书》里这样辩解:“初拟卖文为生,嗣因环境恶劣,于28年1月1日在家遇刺,幸未致命,从此大受威胁……以汤尔和再三怂恿,始出任伪北京大学教授兼该伪校文学院院长,以为学校可伪学生不伪,政府虽伪,教育不可使伪,参加伪组织之动机完全在于维持教育,抵抗奴化。”在法庭上,周作人也这样辩称:“头二等的教育家都走了,像我这样三四等的人,不出来勉为其难,不致让五六等的坏人,愈弄愈糟。”
从这些辩称可看出,周作人认为自己“落水”当汉奸,就是“以名誉生命为资材”来“维持教育,抵抗奴化”;虽然名声不好听,但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
1943年,周作人写了篇《记杜逢辰君的事》,借纪念一位十年前病逝的学生,宣扬他所谓“牺牲一己以利他人”“忍受着孜孜矻矻的做下去”的哲学,并且认为,这种“牺牲”这种“忍受”“该当称为圣贤事业了”。
杜逢辰是周作人的一个学生,因贫病交加,想自杀,后经周作人劝说,“杜君就改变了态度,肯吃药喝粥了”,那么,周作人是怎么劝这个学生的呢?周作人的话大意如下:“你个人痛苦,欲求脱离,这是可以谅解的,但是现在你身子不是个人的了,假如父母妻子他们不愿你离去,你还须体谅他们的意思,虽然这于你个人是一个痛苦,暂为他们而留住。”周作人这几句话“本极寻常”,却“不意打动杜君自己的不忍之心,乃转过念来,愿以个人的苦痛去抵消家属的悲哀”,于是,周作人对杜逢辰大加赞赏:“我想起几句成语,日常的悲剧,平凡的伟大,杜君的事正当得起这名称。”
杜逢辰于10年前就已经病故了,周作人为何要等到10年后才写这篇纪念文章?这不奇怪,在周作人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命行将结束时,他需要借杜逢辰这个人物来安慰自己,他需要借杜逢辰这个亡灵来倾倒内心的苦水。
在文中,周作人说:“我平常最怕说不负责的话,假如自己估量不能做的事,即使听去十分漂亮,也不敢轻易主张叫人家去做。这回因受托劝解,搜索枯肠凑上这一节去,却意外的发生效力,得到严重的结果,对于杜君我感觉负着一种责任。但是考索思虑,过了十年之后,我却得到了慰解,因为觉得我不曾欺骗杜君,因为我劝他那么做,在他的场合固是难能可贵,在别人也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过了中年,人生苦甜大略尝过,这以后如不是老成转为少年,重复想纳妾再做人家,他的生活大概渐倾于为人的,为儿孙作马牛的是最下的一等,事实上却不能不认他也是这一部类,其上者则为学问为艺文为政治,他们随时能把生命放得下,本来也乐得安息,但是一直忍受着孜孜矻矻的做下去,牺牲一己以利他人,这该当称为圣贤事业了。杜君以青年而能有此精神,很可令人佩服,而我则因有劝说的关系,很感到一种鞭策,太史公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句句是在夸赞杜逢辰,句句也是在安慰他周作人,不是么?他周作人不正是因为家室之累,而不得不在北平“苦住”,进而“落水”沦为罪人?他这样做不也是“以个人的苦痛去抵消家属的悲哀”吗?不也是“日常的悲剧,平凡的伟大”吗?不也是“一直忍受着孜孜矻矻的做下去,牺牲一己以利他人”吗?
1966年,徐訏在香港《展望》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从“道义事功化”角度分析周作人“落水”原因。周作人为此给徐訏写信对自己的沦陷时的境况及“落水”原因作了说明:
“徐訏先生:
承在港友人寄示在《展望》上所发表的关于回想录的大文,对于鄙人的批评,宽和平恕,得未曾有,至为钦佩。但有一点,即是以‘道义事功化’一文‘说明’自己的文章,则微有错误。此与‘伦理之自然化’相并,是我多年来的主张,说句老实话,也只是一种空论罢了。我对于自己的行为向取‘不辩解’主义,在《药堂杂文》中有过一篇文章申明此义,回想录中即实行之。但是对于现实却不妨来说明一下沦陷时的我的境况,就知道由于我不能丢下家族,所以留在北平。我的家族那时有我夫妇及子女各一,女已出嫁,丈夫在西安,所以她住在我家,带着两个儿子。我兄弟的弃妻,就是我的妻妹,有二子一女,也住在我处,过着共同生活,此外我的母亲同了鲁迅前妻虽然住在别处,也要我照看,这样说来,就是这不算在内,已经连我有十个人了。我也知道顶好是单身跑到西南去,但是撇下九个人没有办法,所以只好在北平‘苦住’了。头一年(民廿六至廿七)我靠胡适之编译会译书的事,算是混过去了,后来编译会搬往香港,我乃托燕大友人在那里谋得四小时的功课,承燕大特给报酬百元,并一个‘客座教授’的名义,我便借此抵挡了别处的劝诱,第一是师范大学的中文主任,算是成功了。但是到了廿八年的元旦,忽然光降了刺客,虽是没有死,可是燕京不能去了,所以只好就了北大图书馆长,随后是文学院长之职了。那刺客案后来查无结果,这也是当然的,因为那就是日本军部干的事,这在回想录里有点说明,可笑世间竟有这样无聊人,自己承认是那特务,并且用英文写什么书,还侃侃而谈呢。以上这些‘说明’实在没有什么说服的力量,当作辩解,结果无非证明我意思薄弱,没有撇掉家族,牺牲别人,救出自己的毅力而已,所以除了对于先生以外,我是并不曾说过。以前以教书为职业,没有余暇做翻译的工作,现今是工作与职业合一了,我好久想翻译的书于今才得实现,即如希腊路吉阿诺斯的对话二十篇,总计有四十七八万言,这乃是我四十年来的心愿,在去年里总算完成了。虽然何时能够出版,目下还不能说,总之我的心愿已了,对于那位后汉末年的希腊作家,也已尽了介绍之职了。我与先生只于解放的那一年的夏天,在金性尧的席上见过一面,没有详谈的机会,今日草草写这封信,幸祈鉴察,并望勿加引用发表为幸。
此请近安。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日,周作人启”
和以前的文章相比,周作人这封信显得诚恳实在,没有把自己的“落水”拔高到“日常的悲剧,平凡的伟大”的高度,而是老老实实低头认错了。
徐訏的一篇文章,引来了周作人一封坦白认错的信,而且这封信中的有些内容是周作人此前“并不曾说过”,可谓“独家新闻”,从这个角度来看,也算是“抛砖引玉”。
周作人这封信,其全集未收,从史料角度而言,显得十分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