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文江眼中,胡适如同瘦弱的“奶牛”,他总想为这头“奶牛”找一块草地。他的过分关心,甚至让胡适不胜其“烦”。而在胡适眼里,丁文江是道德上的完人,是他做人做事永远的楷模;也是尽职尽责的老大哥,喜欢不由分说为他操心。
当丁文江猝死的噩耗传来,胡适如同“暗风吹雨入寒窗”那样,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悲凉感瞬间将其淹没。
尽管有人说胡适《丁文江的传记》缺少感情的“火焰”,但这只能说,胡适更愿意把对丁文江的一腔深情埋在心里,而不是形诸文字。确实,纯粹而深厚的感情又哪里是笔墨所形容得了的。
说到丁文江,傅斯年先生对他的评价最为公允、准确:“在君确是新时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国人之代表;他是欧化中国过程中产生的最高的菁华,他是用科学知识作燃料的大马力机器;他是抹杀主观,为学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者,为公众之进步及幸福而服务者。这样的一个人格,应当在国人心中留个深刻的印象。”
(“明天就死又何妨,只拼命做工,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这是丁文江常说的一句话,后来成了胡适的座右铭。其实丁文江说的很多话,都不知不觉成了胡适的人生信条。足见,丁文江的言行对胡适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
赞叹丁文江的人生观
丁文江和张君劢有过一场“科学与玄学”之争,在《玄学与科学》一文中,丁文江阐述了自己的科学人生观。他认为科学是教育和修养最好的工具。他说,信奉科学的人,都有爱真理的诚心,所以,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能平心静气去分析研究,做到“从复杂中求简单,从紊乱中求秩序”。
读了丁文江这篇文章,胡适赞叹:“这是一个真正懂得科学精神的科学家的人生观,这是丁在君的人生观。”
丁文江科学人生观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他科学性格的塑造,最早应始于英国留学期间。当时,丁文江本想进伦敦大学读医学,后因伦敦大学入学考试偏难,有一门功课的成绩未达要求,结果他退而求次进了葛兰斯哥(Glasgow)主修动物学,辅修地质学。留学期间,他常待在实验室里做各种各样的实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就这样慢慢形成。丁文江对好友说:“我必须养成这种好习惯,方始有真正求学和做事的才能。”从那时开始,科学精神就一点一滴地渗透到他的生活中,正如美国学者费侠莉所说的那样:“在留学的几年里,他的性格特点受到了深刻的影响。从一个头脑充满片面的革命思想、满怀‘读书救国’志愿的少年,到一个由专业知识武装的成年男子”。回国后的他,终于成了“最讲究科学的一个人” (蒋廷黻语),也就是说,不但在学术研究时,力求合乎科学的方法,在品评人物,起居饮食方面,也秉持科学的态度。
其实,从丁文江喜欢的一些名言,我们也看出科学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怎样重要之影响。他常讲的一句话是:“准备着明天就会死,工作着仿佛像永远活着”;他桌上的格言镜框里还写有杜落斯基的话:“勿悲愁、勿唏嘘、勿牢骚,等到了机会,努力去干。”
这些格言所体现的人生态度可谓积极、乐观、向上,显然,这种面对人生的态度是科学的。
丁文江留学生时说:“我必须养成这种好习惯,方始有真正求学和做事的才能。”所谓“好习惯”,就是健康、自然、效率高的习惯,换言之,就是一种科学的习惯。
丁文江注重实地考察,他特别佩服徐霞客,也曾像徐霞客那样徒步考察过金沙江一带的地貌矿藏。他在日记里记下他徒步考察的习惯:
“我每天的习惯,一天亮起来就吃早饭,吃完了就先带着一个向导,一个背夫,独自一个上路。铺盖、帐篷、书籍、标本,用八个牲口驮着,慢慢在后面走来,到中午的时候赶上了我,再决定晚间住宿的地方,赶上前去,预备一切。等到天将晚了,我才走到,屋子或是帐篷已经收拾好了,箱子打开了,床铺铺好了,饭也烧熟了。我一到就吃晚饭,一点时间都不白费。”
这样的习惯堪称科学,因为“一点时间都不白费”。
某年冬天,丁文江从俄国回来,觉得左脚大拇指经常发麻,他去协和医院问医生:“要紧不要紧?”医生答:“大概不要紧。”丁文江再问:“能治不能治?”医生:“不能治。”丁文江听了医生的话,立刻放心走了。他后来对朋友说:“若是能治,当然要想法子去治,既不能治,便从此不想它好了。”
丁文江对疾病的这种态度,最为科学,有病就治,既不能治,就坦然面对。正因如此,面对任何疾病,面对任何危险,他也能做到心神安定。
能够真正理解科学精神,是一种智慧;能够把这种科学精神贯彻到自己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则是一种诚实;而能够终生严守科学的准则,则要靠过人的毅力了。
丁文江的毅力非同寻常,一旦养成某种科学化的习惯,他就终生不破戒。比如丁文江终生不吃鱼翅鲍鱼海参,他认为那是奢侈的习惯;他不吃中药,只相信西医。另外,他终生不肯拿政府干薪,不肯揩公家的油,因私事坐火车,一律自掏腰包买票。他吸烟的历史长达20年,后来,医生劝他戒烟,他立刻就戒绝了。
胡适感慨:“这种生活习惯都是科学化的习惯;别人偶一为之,不久就感觉不方便,或怕人讥笑,就抛弃了。在君终身奉行,从不顾社会的骇怪。”
政治态度因丁文江而改变
和传统的文人一样,胡适爱惜羽毛,想远离勾心斗角的政治圈,躲进书斋做学问。丁文江为此批评胡适“不应该放弃干预政治的责任”。
胡适主编《新青年》时期曾主张“二十年不干政治,二十年不谈政治”,丁文江批评他说:“你的主张是一种妄想:你们的文学革命,思想革命,文化建设,都禁不起腐败政治的摧残。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善的必要条件。”
后来,丁文江还写了篇文章《少数人的责任》,其中有些话是专门说给胡适听的:“要认定了政治是我们唯一的目的,改良政治是我们唯一的义务。不要再上人家的当,说改良政治要从实业教育着手。”
有人认为中国政治太黑暗太混乱,作为学者,不如埋首书斋独善其身,丁文江不以为然,说:
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
丁文江坚信,中国落后混乱的面貌终会改变:
只要有几个人有百折不回的决心,拔山蹈海的勇气,不但有知识而且有能力,不但有道德而且要做事业,风气一开,精神就要一变。……。
只要有少数里面的少数,优秀里面的优秀,不肯束手待毙,天下事不怕没有办法。……最可怕的是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
在丁文江的劝说鼓动下,胡适开始筹办《努力周报》,决心干预政治。胡适写的发刊词《努力歌》刊在《周报》第一期,其中第一、第三两节是:
这种情形是不会长久的。
朋友,你错了。
除非你和我不许他长久,
他是会长久的。
天下无不可为的事。
直到你和我——自命好人的——
也都说“不可为”,
那才是真不可为了。
胡适承认,发刊词里所体现的思想正是丁文江一贯提倡的思想。
为了避免和贪官污吏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丁文江提出,投身政治生活之前要做好四项准备:
第一是要保存我们‘好人’的资格。消极的讲,就是“不作无益”。积极的讲,是躬行克己,把责备人家的事从我们自己做起。
第二是要做有职业的人,并且增加我们在职业上的能力。
第三是设法使得我们的生活程度不要增高。
第四是就我们认识的朋友,结合四五个人,八九个人的小团体,试做政治生活的具体预备。
其要点就是,有操守,有职业。
在后来的宦海沉浮中,丁文江确实做到了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他的言行一致,一丝不苟,让胡适和傅斯赞叹不已。
“他最恨人说谎,最恨人懒惰,最恨人滥举债,最恨贪污。他所谓‘贪污’,包括拿干薪,用私人,滥发荐书,用公家免票来做私家旅行,用公家信笺来写私信,等等”。(胡适)
“在君对于国家的忠勤是极其显明的事实。就消极的方面说,他从来不曾坐过免票车,从不曾用公家的费用作私用,从不曾领过一文的干薪。四年前,资源委员会送他每月一百元,他拿来,分给几个青年编地理教科书。他到中央研究院后,经济委员会送他每月公费二百元,他便分请了三位助理各做一件事。他在淞沪总办卸任后,许多人以为他必有几文,乃所余仅是薪俸所节省的三千元,为一个大家庭中人索去。”(傅斯年)
“我们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丁文江常用这句话和同道们共勉。至少,他本人做到了这一点。
1926年5月至12月,丁文江出任淞沪商埠督办公署的总办。这段经历,让他的声名蒙上一层阴影。因为,在国民党眼中,此时的丁文江站在了敌人的阵营;在右翼知识分子看来,丁文江此举无疑是支持混战的军阀;而在左派革命者眼中,出任淞沪督办,就成了军阀和帝国主义的双重奴才。
其实,丁文江顶着压力,不惜牺牲羽毛,出任淞沪督办,是想借机推行他的大上海计划,是想在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双重包围下,尽可能提高当时上海人的地位。用丁文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趁早替国家做点事”。
他曾对胡适说:“我们这班人恐怕只可以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吧。”
“乱世之饭桶”当然是自嘲,而“治世之能臣”则是一种自我肯定。事实上,他在淞沪督办任上的所作所为充分证明了他不愧是“治世之能臣”,因为这段时间,他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为上海行政创设极好的规模,向外国人争回不少权利。在他之前和之后的几任市长,取得的成绩都不如他。
丁文江是在孙传芳清誉未扫之前加入这个集团的,后来,当孙传芳向张作霖摇尾乞怜,政治上开始倒行逆施之际,他果断脱离了孙氏集团。所以,丁文江担任淞沪督办的时间很短。
他的办事能力更多的不是体现在政治而是其他领域:创办地质研究班,造就不少地质学的台柱子;创办地质调查所,极困难的环境之下造就一个全世界知名的科学研究中心;为全国最大的科学研究机关——中央研究院建立了一个合理而持久的基础。
相较于坐而论道的书生,丁文江不仅能躬体力行,且有出色的办事能力。难怪他去世后,胡适充满惋惜地说:“在君之死,真是一大损失。此君治学之外,实有办事的才干,不像我们书生只能拿笔杆,不能做事。”
丁文江母亲单夫人是一位贤明的女性,对两个儿子丁文涛丁文江虽尽心关爱但要求也严格:衣服有制,饮食有节,作息有定程;朴素节俭,不乱花一分钱;凡事自己动手,不得随意指使仆人;不管对谁都要以礼相待。
可见,丁文江出类拔萃的人品,良好的生活习惯,与其母亲的早年教育密切相关。
在和胡适的交往中,丁文江的敬业、热忱、勤勉每每令胡适赞叹不已而又自愧不如。
丁文江接受淞沪总办之职时,胡适恰好和他同住上海客利饭店。当时,丁文江每天接到不少荐书,他就让秘书将其归类,等他正式上任后,根据职位的需要,写信通知求职者来接受考试,一旦合格,马上录取;不及格的,他也去信说明。丁文江写信很勤,看到胡适案头堆积不少未复的信件,不免奇怪。他曾对胡适说:“我平均写一封信费三分钟,字是潦草的,但朋友接着我的回信了。你写信起码要半点钟,结果是没功夫写信。”
一直到晚年,胡适都言之谆谆要秘书学习丁文江案无留牍的工作习惯。
胡适和丁文江都做过大学教授。和胡适相比,丁文江对学生对教书育人这个行当更投入更热心。胡适日记有这样一段话:
“他是一个最好的教授,对学生最热心,对课程最费工夫,每谈起他的学生如何用功,他真眉飞色舞。他对他班上的学生某人天资如何,某人功力如何,都记得清楚。今天他大考后抱了二十五本试卷来,就在我的书桌上挑出三个他最赏识的学生的卷子来,细细的看了,说:‘果然!我的赏识不错,这三个人的分数各得87分。我的题目太难了!’”。
面对如此尽责如此热心的教师,胡适面有赧色,说:“我对他常感觉惭愧。”
丁文江很强的“宗教心”也让胡适自觉惭愧。
在《我的信仰》一文中,丁文江解释了何为“宗教心”:
“许多人并不十分相信神秘的宗教,但是他们以为没有神秘宗教,社会的秩序就根本不能维持。我以为他们误会了宗教的来源了。宗教心是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天性,是人类合群以后长期演化的结果,因为不如此则不能生存。”
钦佩丁文江的“宗教心”
丁文江认为,人们的“宗教心”并非同样的。在他看来,“宗教心”正如人的智慧,“强弱相去得很远”。丁文江的“宗教心”就很强。所谓很强的“宗教心”就是指特别富有牺牲精神。丁文江的“牺牲”精神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为家庭做出牺牲。
他从廿六岁自英归国后开始,在上海教书得到收入,立即承担赡养父亲和教育兄弟的责任。从廿六岁至四十八岁的廿二年中,他先后担负:(一)对母舅每年五百元的赡养,(二)对一位贫困兄弟每年三百元的津贴,(三)对四个小兄弟和一个侄儿的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费用和留学费用,(四)家庭中任何人意外遭遇的支出。可以说,全家的经济的压力也在他身上。有一个时期每年多至三千元。
为社会做出牺牲。
丁文江兄弟众多,有七位。他的兄弟都得到了丁文江的资助。丁文江的另一个弟弟丁文渊15岁那年,和同班同学翁君从上海乘海轮去天津。翁君手中有军用免票,他鼓动丁文渊写信给丁文江,要哥哥动用一点关系,搞到一张军用免票。丁文江接信后,立即回信将弟弟教训了一番:
“你是一个青年学生,何以有这样的腐败思想?你现在总应当看报,你没有看见报纸常常攻击滥用军用免票的人吗?军人用军用免票是否合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然而他们到底是军人的身份。你不是军人,何以竟用起军用免票来?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观念,损坏国家社会,丧失个人人格,我希望你从此不作此想,才不负我教养你的一番苦心!”
后来,丁文渊赴德国留学,学费完全由丁文江承担。一次,丁文渊在瑞士遇到“驻欧留学生监督处的秘书”曹梁厦先生,曹先生是丁文江留学时的同学,他知道丁文江境况不佳,就对丁文渊说:“令兄也不是一个有钱的人,你不应当让他独任你长期的学费。照你的学历,你可以请补官费。现在教育部和江苏省都有空额,你不妨写信给令兄,请他代你设法。他和留学生监督沈步洲、教育部次长袁希涛、高等教育司司长秦景阳,都是极要好的朋友,你又合乎资格,我想你申请,一定可以核准的。”
丁文渊听了这番话后很高兴,以为可以为二哥丁文江减轻一点负担,于是,就写信给丁文江,请他设法为自己争取到官费。不久,丁文江给弟弟回了封长信,信中说:
“照你的学历,你的勤学和天资以及我们家中的经济状况,你当然有资格去申请。再加有你上述的人事关系,我想你的申请是有希望的。不过,你应当晓得,在国中比你还要聪明,还要用功,还要贫寒的子弟,实在不少。他们就是没有像你这样一个哥哥,来替他们担任学费。他们要想留学深造,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争取官费。多一个官费空额,就可以多造就一个有为的青年。他们请求官费,确是一种需要,和你不同。你是否应当细细的考虑一番,是不是还想用你的人事关系,来占据这样一个官费空额?我劝你不必再为此事费心,我既然承认担负你的学费,如何节省筹款,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只应当安心的用功读书就行!”
这封信,让丁文渊进一步认识到哥哥的为人,同时也让他懂得,每个人都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都要尽可能地牺牲自己,让国家和社会得益。
丁文江有天赋,有知识,有毅力,他若从事研究工作,必然会取得很大的成就,然而,他却牺牲了自己的研究来管别人的研究,牺牲了自己的工作来辅助别人的工作,为了营造良好的学术环境而牺牲了自己的学术兴趣。因为他认为“一人之成绩总有限,多人之成绩必然更大。”
“留君至再君休怪,十日流连别更难。”
胡适和丁文江关系密切,感情深厚,他说:“在君是最爱我的一个朋友,他待我真热心!”
有段时间,胡适身体不好,丁文江写信劝他出国休养,劝的次数多了,胡适甚至有些嫌烦了。尽管胡适不愿丢开手头工作,并且抱怨丁文江要把自己“撵”走,丁文江不管不顾还是苦口婆心劝他“听话”:
“我们想你出洋,正是要想你工作;你若果然能工作,我们何必撵你走呢?你的朋友虽然也爱你的人,然而我个人尤其爱你的工作。这一年来你好像是一只不生奶的瘦牛,所以我要给你找一块新的草地,希望你挤出一点奶来,并无旁的恶意。”
胡适喜欢喝酒,在国外求学时虽不沾酒,但回国后应酬一多,胡适也就开戒了。丁文江担心胡适饮酒过量伤身体,就从胡适《尝试集》里摘出几句诗请梁启超写在扇子上,并把扇子送给胡适,提醒他戒酒。那几句诗是:
少年恨污俗,反与污俗偶。
自视六尺躯,不值一杯酒。
倘非朋友力,吾醉死已久。
……
清夜每自思,此身非吾有:
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
便即此一念,足鞭策吾后。
丁文江的苦心,令胡适感动,说:“我很感谢他的情意,从此把他看作一个人生很难得的‘益友’。”
然而戒酒也和戒烟一样难,胡适屡屡破戒。丁文江为此很替胡适担忧,1930年11月,他连着给胡适写了两封信,劝其“毅然止酒”。
第一封信:
“适之:
……我事体近来大忙,就没有立刻写信给你。但是屈指你将要离开上海了。在这两个星期中,送行的一定很多,唯恐怕你又要喝酒。特地写两句给你,劝你不要拼命,——一个人的身体不值得为几口黄汤牺牲了的,尤其不值得拿身体来敷衍人。……。”
第二封信:
“适之:前天的信想不久可以收到了。今晚看《宛陵集》,其中有题云《樊推官劝予止酒》,特抄寄给你看看:
少年好饮酒,饮酒人少过。今既齿发衰,好饮饮不多。
每饮辄呕泄,安得六府和?朝醒头不举,屋室如盘涡!
取乐反得病,卫生理则那!予欲以此止,但畏人讥诃。
樊子亦能劝,苦口无所阿。乃知止为是,不止将何如?
劝你不要‘畏人讥诃’,毅然止酒。”
1931年,丁文江一家在秦皇岛租了一所房子消夏。丁文江挂念胡适,就写了一首诗邀请胡适来此度假:
记得当年来此山,莲峰滴翠沃朱颜。
而今相见应相问,未老如何鬓已斑?
峰头各采山花戴,海上同看明月生。
此乐如今七寒暑,问君何日践新盟?
胡适以诗相答:
颇悔三年不看山,遂教故纸老朱颜。
只须留得童心在,莫问须髯斑未斑?
两天后,胡适带着儿子祖望到秦皇岛,和丁文江一家度过十天快乐的时光。临别前夕,胡适和丁文江彻夜交谈,最后共同背诵元微之送白居易的两首绝句尽情倾诉惜别之情:
君应怪我留连久,
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
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
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应会:
知得后回相见无?
翌日,丁文江又用微之的原韵,写了两首诗为胡适送行:
留君至再君休怪,十日流连别更难。
从此听涛深夜坐,海天漠漠不成欢。
逢君每觉青眼来,顾我而今白到须。
此别原知旬日事,小儿女态未能无。
四年半后,丁文江因煤气中毒死在长沙。噩耗传来,胡适悲从中来,情难自禁,也步元微之原韵写了两首诗悼念这位一直牵挂自己的朋友:
明知一死了百愿,无奈余哀欲绝难!
高谈看月听涛坐,从此终生无此欢!
爱憎能作青白眼,妩媚不嫌虬怒须。
捧出心肝待朋友,如此风流一代无!
傅斯年说:“凡是朋友的事,他都操心着并且操心到极紧张极细微的地步,有时比他那一位朋友自己操心还要多。”
丁文江对胡适的“操心”就是明证。
1956年是丁文江逝世20周年。那一年,胡适已年满65岁,但他不顾年老体弱,精力不济,写了一本长达12万字的《丁文江的传记》。这是胡适篇幅最长,用力最深的一本书。
胡适用这本传世之作,表达了他对丁文江诚挚的谢意,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悼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