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的一生,大起大落,多灾多难。不过,命运的公正在于,它无情打击一个人的同时,却在另一方面悄悄成全了他。艰辛的生活,赋予了他刚强的意志;多难的人生,炼就了他傲人的风骨。疾风知劲草,霜浓叶更红,历经坎坷,聂绀弩的高尚人格得到最大程度的凸显;饱受磨难,聂绀弩的文学创作有了取之不竭的源泉。
聂绀弩是小学毕业,但却成了著名作家,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部负责人;他早年凭杂文在文坛初露头角,晚年则靠诗歌在文坛再领风骚;他的独特的“打油诗”诙谐得让人忍俊不禁,又沉痛得让人黯然神伤;他蒙冤蹲了十年大狱,出狱后却写下了温情脉脉的散文《怀监狱》。他奇特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百转千回,宛如一幅气象万千的长幅画卷,看了,令人荡气回肠又感慨万端。
聂绀弩晚年出狱后曾对看望他的友人说:“我颠簸了一辈子,吃到的快乐远没有吞下的苦水多。但我是快乐的。”其终生挚友钟敬文在聂绀弩去世后曾写了一首诗,题目是《怀聂绀弩》:“少日耽书黠与呆,中年文斗几擂台。怜君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
“地狱游遍”的哀伤与惨痛固然令人落泪,而“成就鬼才”的奇崛与伟岸则格外令人惊叹、敬仰。
“一场冬梦醒无迹,依旧乾坤一布衣。”
在榕树与仙人掌的丛绿中,有一个只有五、六户房子的村庄。几只狗在叫,村子里的男人向村外逃去。这时,村口走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军官,身后跟着十来个武装士兵。村里只有老人、妇女、孩子。军官是外乡人,说的话村里人不懂。军官无奈之际,忽然看见村口挂着一块某某小学的牌子。正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军官想,小学想必在上课,如果有识字的人,就好办了。军官来到小学校,没想到教师是懂普通话的。于是,青年军官就向他打听一个人。
“这村子有一个叫做陈阿九的吧,他住哪一家?”
“有的,就在隔壁,那白粉墙,就是他家。”
“他在家吗?”军官问。
教师用土话问了周围的村人,有人答:
“不在家,听说到圩里去了。”
“他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有的,老婆,孩子,做活的……”
“好,到他家里去。”
教师领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阿九家。屋里空空如也,没人也没家具。
军官问教师:“不是说阿九到圩里去了吗?叫人找他回来吧,他不回来,问他想不想要这房子。”
教师用土语和一帮村人嘀咕了几句,结果是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找阿九或者他的家人。
孩子走后,军官对教师解释了来此的目的:“有人告发陈阿九家藏有违禁东西,现在来看,可能是真的,你看,全家都跑了?我们要抄他的家!”
说着,军官指挥几个士兵开始搜查,忙乎了半天,一无所获。过了好一会儿,找人的孩子回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衣裳褴褛,形容憔悴,原来,此人正是陈阿九。军官要陈阿九交出所藏的军火,陈阿九则说没有,双方僵持不下,军官让士兵把阿九带到城里去。
这个青年军官就是聂绀弩,那天,他带士兵,把陈阿九交给了当地的农民自卫军。做了这件事后的当晚,聂绀弩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得发出如下感慨:
“我想,今天,才深切地感到自己有一种权威。我能够带人去抄人家的家,我能叫一个陌生的人跟我走,他不敢违抗。但是,这岂不明白是,我在压迫别人么?人压迫人是不对的,我为什么要压迫别人呢。于是,我又想,我并没有自动地去压迫人,我这样做,是受的另外的人的命令,是不得已。就是,我也是被别人压迫着去压迫别人!”
有的人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后,就像染上毒品一样欲罢不能。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派头太让人上瘾了,从此他会在权力的泥淖中越陷越深,直至丧失人的本性。而聂绀弩在初尝权力的滋味后却意识到权力这柄剑的可怕——拥有权力的人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伤及无辜,于是,终其一生,他对权力敬而远之。我想,聂绀弩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当然是出自他内心强烈的正义感,出自他的良知。既然他对底层百姓怀一颗悲悯之心,他自然会对权力抱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戒备。
一位熟悉聂绀弩的作家说,聂绀弩“对腐朽、污秽、庸俗的事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与愤怒。”岁月的熔炉让聂绀弩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有时候,哪怕和对方只接触一次,他就能透过现象看穿对方的本质。
聂绀弩考入黄埔军校后不久,就听了蒋介石的一次训话,而仅这一次训话,聂绀弩就识破了蒋介石的虚伪。
那天正是中秋,蒋介石就对新兵们说:“我们今天在学校吃月饼,明年的今天,我们要到北平去吃月饼。学校就是大家庭,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要像父子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蒋介石的比喻在聂绀弩听来实在是俗不可耐,他敏锐地觉察到蒋介石的话完全是言不由衷的套话,第一次和蒋介石见面,聂绀弩就滋生出对他的厌恶之情。
军校毕业后,聂绀弩一度失业,恰好当时蒋介石要两名黄埔军校的学生去侍从室当秘书,聂绀弩的朋友就推荐他去,聂绀弩则一口回绝,说:“我早就讲过,决不给蒋介石做事!”聂绀弩的判断很准,蒋介石很快就撕下了他温情的面具,向革命者举起了屠刀,露出了其独夫民贼的凶残面目。
1938年,聂绀弩和玎玲一道去了革命圣地延安。一天,毛主席、丁玲、李又然、聂绀弩和康生等在一起吃饭,饭菜摆好,毛主席请聂绀弩谈谈他来延安的感受。既然是毛主席邀请,他当然不便拒绝,于是,他站起来,开诚布公地谈起来。他说到了国统区的污秽与腐烂,比如触目皆是的烟馆、赌场和妓院;也谈到了延安的新风和正气,比如官兵的平等、战士的斗志和人民的热情……谈着谈着,聂绀弩的话越来越动情,他说:“中国的希望就在这里,争取民族解放战争彻底胜利的核心和基地就在这里!所以那么多热血青年,离别家乡,奔赴这里!”
聂绀弩的肺腑之言嬴得了热烈的掌声。可是,康生却突然站起来,对聂绀弩的话进行逐一批驳。他说:“聂先生刚才讲到升官发财,言下之意是升官发财是一件坏事。其实不然,我认为,国民党追求升官发财,我们共产党人也要去升官发财!聂先生看到了很多热血青年来到延安,但他没发现很多延安的有为青年也奔赴到全国各地去升官发财,也就是去把日本人和国民党占有的官和财夺回来。所以,我不同意聂先生的话,我们就是要去升官,去发财!”
康生这番话,让聂绀弩大为惊讶,他没想到,康生会这样曲解自己的话!这样的曲解太可怕了!作出这样曲解的人更令聂绀弩不寒而栗!从此,他有意识地回避这个在当时的延安风头正劲的“理论家”。聂绀弩对康生的防范完全是对的。后来的历史证明,康生确是个心肠毒辣、诡计多端的阴谋家,他策划的一次次运动,诬陷了多少革命志士,残害了无数革命忠良,当然,作恶多端的他最终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由于对权力有一种戒备心理,聂绀弩总和大权在握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主动放弃多次升官发财的机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一场冬梦醒无迹,依旧乾坤一布衣。
“浑身傲骨申公豹,一眼看穿武则天。”
申公豹这个人物固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的“浑身傲骨”却不能不令人钦佩。和传说人物申公豹一样,生性桀骜不训的聂绀弩也是一身傲骨。
1949年6月,聂绀弩和楼适夷从香港回到北京,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会议结束时,他俩接到通知,一位中央首长要接见他俩,时间定在翌日早晨8点,地点是北京饭店某房间。
中央首长要接见,楼适夷紧张、兴奋,一夜未睡好。第二天一大早,楼适夷就起床做准备,可聂绀弩却一直在酣睡,楼适夷只好掀开被子喊他起来。聂绀弩睁开眼,颇不高兴地对楼适夷说:“要去,你去吧,我还要睡一会儿。”楼适夷说:“约好八点,时间要到了。”聂绀弩回答:“我不管那一套,你先去吧。”
楼适夷只好去见那位首长,并一再为聂绀弩解释,说他一会儿就到。首长找他俩,是给他们安排工作,可等首长和楼适夷谈好工作事宜,聂绀弩仍没出现。事实上,聂绀弩那天根本没打算去。
后来,还是冯雪峰慧眼识珠,把聂绀弩从香港的《文汇报》调进了新成立人民文学出版社,任副总编,兼古代文学编辑室主任。虽然进入了官场,也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但聂绀弩锋芒毕露的个性没有丝毫的收敛。他依旧是浑身正气,一身傲骨。
一次,人文社干部要去上级机关听报告,到出发时间了,聂绀弩仍未起床,楼适夷冲进房间拉他,他睁开惺忪的睡眼,问:“谁做报告?”楼适夷答:“是某某首长。”聂绀弩一听,不高兴地说:“他吗?让他听听我的报告还差不多,我去听他?还不是那一套!”说完,倒头再睡。
难能可贵的是,在遭逢不幸,身处困境时,聂绀弩依旧不改本色,个性还是那样张扬,脾气还是那样倔强,傲骨还是那样铮铮。
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聂绀弩因言获祸,被定性为“右派骨干分子”。某日,人文社开会批判“右派分子”。等聂绀弩到的时候,人都到齐了。聂绀弩扫视了一下会场,见“右派分子”们灰头土脸地挤在一起。曾经的领导冯雪峰也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他身旁正好有一个空位。于是,聂绀弩不慌不忙走过去,旁若无人地用手指了指空位说:“噢,这个位置是我的。”说罢,坦然坐下。聂绀弩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一丝沮丧、颓唐、畏怯。
聂绀弩被打成右派时,已步入人生之秋,离退休只差几年。当时的领导,颇有惜老之心,想让聂绀弩提前退休享清福,但聂绀弩却作出一个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决定,主动请缨去北大荒劳动改造,别人不解,他就做出如下解释: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是作家,应该体验五光十色的各种生活。我吃过‘粉笔饭’,端过‘新闻碗’,抗过枪,打过仗,跑过警报,躲过追捕,坐过大牢。贫困失业,妻离子散,迁徙流亡,种种滋味我都尝过。遗憾的是我只会一种谋生手段,就是用脑和嘴、笔和纸讨饭吃。现在我要体验一下‘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生活,学会胼手胝足向土地讨饭吃的本事。况且我既然成了‘右派’,就不应该徒具虚名,理应体验一下‘右派生活’……”
就这样,聂绀弩踏上一条布满坎坷和荆棘的道路,自觉自愿,无怨无悔。
在北大荒的劳动是带有惩罚性的,但聂绀弩既然是抱着洗心革命的念头来此磨练自己的,他当然会全身心投入劳动中,以求脱胎换骨。不过,虽然被打入另册,虽然被监督改造,但聂绀弩可以放下干部的架子去接受改造,却决不放弃做人的尊严去阿谀奉承。
一次,聂绀弩等“右派分子”在食堂吃早饭,看管他们的大队长不知在哪里受了气,就想拿这些“右派分子”出气,他对那些站着的人人大喊大叫,让他们坐下吃饭,其他人都做下了,只有聂绀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队长大怒,就直呼其名,喝令其坐下,可聂绀弩不仅充耳不闻,反而抬头挺胸,面向队长,怒目而视,两人对峙时,聂绀弩竟一步步缓缓地向队长逼近,在聂绀弩的逼视下,色厉内荏的队长终于败下阵来,慌忙逃走了。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聂绀弩肃然起敬。
一九五九年,聂绀弩因烧炕失火,结果竟以“纵火罪”被捕入狱,后经夫人周颖的斡旋才被释放。出狱后的聂绀弩身体一直不好,一次他请假去城里看病,队部领导开证明时,特别注明聂绀弩的身份是“右派”以提醒对方注意。聂绀弩看到这样的证明,怒不可遏,他把证明撕得粉碎,扔向那个小头目,说:“你这个证明开得不详细,那一年的徒刑你怎么不写?”
聂绀弩年轻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二十岁人天不怕!新闻记者笔饶谁?”其实,即使到了六十岁,聂绀弩仍然是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正如作家吴租光说的那样:“诗人家住北京城,六十依然是小生。”
傲骨嶙峋使得聂绀弩遭际坎凛,蒙冤半世,但人们之所以尊重他、敬仰他也正是因为他的一身正气和浑身傲骨。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
聂绀弩一生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心口如一。对于大话、套话、空话、假话,聂绀弩深恶痛绝,即使面临再大的压力,他也坚持我口说我心。鲁迅曾说,写文章要“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其实,做人也该这样。在我看来,聂绀弩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人”,而他的真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讲真话;存真我;有真情。
不过,在一个大话盛行,假话吃香的荒唐年代,聂绀弩坚持讲真话,自然会屡遭打击,屡撞南墙!聂绀弩饱经磨难的一生可以说完全是真话惹的祸。
1957年反右运动中,聂绀弩被定性为“右派骨干分子”,原因就是他讲了几句真话。胡风被捕后,聂绀弩曾对人说:“胡风不逮捕也可以打垮”;反右开始后,很多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做声,聂绀弩却口无遮拦,直言无忌,说:“磕头求人家提意见,提了又说反d、反社会主义……这近乎骗人,人家不讲一定要讲,讲了又大整。”可以想象,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时刻,这样的真话多么不合适宜,而聂绀弩因此遭到疾风暴雨般的批判,也就理所当然了。
批判和打击不能让聂绀弩变得胆怯、世故、沉默。有人像鹅卵石,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渐圆滑了;而聂绀弩则像一柄匕首,岁月的磨砺只能让他变得更为犀利。
在林彪、江青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时候,聂绀弩无所畏惧,在公开场合尖锐地批评了林彪、江青的祸国殃民,而他也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被打成现行f革命,旋即入狱,被判无期徒刑。后在友人朱静芳的大力救助下,他在被关押了近十年后获释。出狱后的他,身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讲真话的习惯一点也未改变,针砭时弊仍然是那么犀利,那么无所顾忌。一次,和朋友谈到“祸从口出”这个话题,聂绀弩气呼呼地说:“祸从口出——这条古训,中国的老百姓谁敢不牢记在心?我们这个国家什么工作都可以瘫痪,惟独专政机器照样运转。而且,人被戴了帽子,被关押,被劳改,被枪毙,可革命照旧进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也算是社会特色和特征吧。”
历史是公正的,聂绀弩终于被彻底平反,并参加了当年的文代会。不过在开会期间,眼睛不揉沙子的聂绀弩又说了一番虽直指要害却不讨某些人喜欢的话,他说:“别看都是文人,可文坛自来就是一个小朝廷,不歇风雨。如果这个文代会能计算出自建国以来,我们为歌颂大好形势,花了多少钱?再计算一下从批判《武训传》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因为思想言论丢了多少条命?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时已是五十四岁的人了,可他不示弱,不服输,干什么都一丝不苟。可尽管他竭尽全力,却总是因为完不成任务而受到批评、挖苦、讽刺。有同情他的人就对他口授“机密”,点拨他干活不要太死心眼了,这位后来成为聂绀弩忘年交的年轻人对聂绀弩说:“领导上要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像你那样的干法,我们得天天挨批评。有些活是可以投机取巧的,比如,点豆时,不能按着规定的株距去播种,必须适当的放宽些。至于放宽多少,那要随形势而定。如果按规定,任何人也休想完成上级所下达的任务。再比如,锄草时,除了地头、地尾外,中间是可以做手脚的。”聂绀弩听了这番无私的“教诲”,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难怪你们干得那样快。不过,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聂绀弩的“自我”就像一粒铜豌豆,再大的苦,再多的难,也压不扁碾不碎。
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酷嗜下围棋的聂绀弩自然是个饱含深情之人。他和胡风之间终生不渝的友情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胡风被捕后,别人为避嫌赶忙和其划清界线,而聂绀弩却一直冒着风险和他保持联系。1966年,胡风被判刑后曾被允许回家和家人作短暂团聚,这期间,聂绀弩是第一个去探望他的人。后,胡风被遣送去四川服刑,聂绀弩赶去送行,并书赠条幅一张,诗云:“武乡涕泪双雄表,杜甫乾坤一腐儒。尔去成都兼两杰,为携三十万言书。”此后,聂绀弩不断给胡风夫妇写信,安慰他们,鼓励他们。对囚禁中的胡风夫妇来说,聂绀弩的信不是锦上添花的装饰,可有可无;而是雪中送炭的呵护,至关重要。
“文革”爆发后,聂绀弩写给胡风的信,有一些被公安部门截获,他因此被扣上“现行f革命”的帽子,随后被捕。(聂绀弩后来被判刑,罪证之一就是写给胡风的信)。
1976年,在热心人朱静芳的救助下,聂绀弩终被释放。出狱后的聂绀弩经常在家练书法。一天,朋友看到他书桌上有一叠诗稿,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题目是《风怀十首》。诗是七律,字是行书,看上去既整齐又飘逸。朋友边观赏书法边读诗。聂绀弩问:“读懂吗?”朋友说:“有懂的,有不懂的。你用的怪典故太多。只是题目倒是懂的。”聂绀弩说:“有的诗原本不是要人懂的。题目的意思是什么?你说说看。”朋友答:“只要把题目头两个字颠倒过来,就明白你的意思了。”聂绀弩点点头。那时候,胡风还在狱中,他的情况聂绀弩一无所知,但聂绀弩深深怀念这位苦难中的故旧,于是,情难自禁,写下这十首饱含深情的“风怀”之诗。
烈火炼真金,患难见真情。在人情似纸薄的时候,聂绀弩对胡风的友情如一杯甘醇浓烈的酒,啜一口,能醉人。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胡风终于被释放。胡风八十岁的时候,聂绀弩为挚友写了一首诗;
不解垂纶渭水边,头亡身在老形天。
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
便住华居医啥病,但招明月伴无眠。
奇诗何止三千首,定不随君到九泉。
胡风去世后,有人把聂绀弩这首诗书于纸幛上,代替他人写的挽诗。在这首诗中,聂绀弩以饱蘸感情的笔触,刻画了一个倔强、悲愤,蒙受冤屈但顽强抗争的老人形象,而这个老人,活脱众人眼中的胡风。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聂绀弩无愧胡风的知己。有这样的知己,胡风也该含笑九泉了。
胡风直到去世,也未获彻底平反。家人出于抗议,将胡风遗体藏在冰库里,拒绝火化。聂绀弩闻讯后,十分愤闷,挥毫赋诗一首《悼胡风》:
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
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
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
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
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
在胡风尚未得到彻底平反时,写这样的“鸣冤叫屈”的诗自然是要冒风险的,但对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聂绀弩来说,又何惧之有!胡风终获彻底平反!对于曾经身处困境苦苦等待的胡风家人来说,聂绀弩这首诗所起到的声援之力自然不可低估!
山高水长,情深义重。对于遭受命运残酷打击的胡风而言,聂绀弩终生不渝的友情,不止像清泉,给他送去清凉的慰藉;更是一枚奖章,是公正的历史老人对他的最高奖赏。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聂绀弩酷爱下围棋,并常常从中获得有益的感悟。比如,下围棋让他有了大局观——凡事从大处着眼。
聂绀弩幼年时,父母均早逝,他是由婶母拉扯成人的。成年后的聂绀弩,浪迹天涯,居无定所,饱尝艰辛。解放后,很快即被打入另册,直到年逾古稀,仍在牢狱中苦熬岁月。然而,聂绀弩并未因个人的遭遇而抱怨社会,也未因一己的苦难而诋毁时代。在他看来,既然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个人的一叶扁舟遇过几道激流,触过几回暗礁,有过几次倾覆,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当然,只有胸怀大局的人,才有这样的心胸这样的包容力和承受力。
聂绀弩夫妇膝下只有一女,名海燕。夫妇俩视女儿为掌上明珠。聂绀弩曾在诗中写道:“藏书万卷无人管,输与燕儿玉镜台。”不幸的是,在聂绀弩出狱前一个月,爱女海燕竟自杀身亡。夫人周颖怕他承受不了这意外的打击,设法隐瞒真相,用各种理由搪塞聂绀弩的追问。可是,聂绀弩思女心切,见不到女儿的很快就病倒在床。他对看望他的人说:“她到底是死?是活?是失去自由?是与爸爸划清界线?总得让我明白,我的心要爆炸了!”
夫人和老朋友们商量,决定告诉聂绀弩真相。一位朋友受夫人之托,对聂绀弩说:“海燕是去世了,与父亲的政治遭遇无关。”聂绀弩听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对朋友说:“这有什么必要瞒着我呢!陈帅贺帅们的死不是比海燕重要千万倍么?”话虽说得超然,但丧女之痛哪能轻易消除!为了安慰同样悲痛的老伴,也为了舒解内心的揪心之痛,聂绀弩在一个不眠之夜写下这样的诗:《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聂绀弩的胸怀既然装得下社会的狂风暴雨,当然也能化解家庭的杯水风波。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聂绀弩的朋友们也一个个变得心胸豁达起来。
1977年,北京市政协恢复活动,召开了五届一次会议。从前一直是北京市政协委员的李健生却未接到“当选委员,参加会议”的通知,而其他委员都先后收到。她不理解自己何以落选,就跑到聂绀弩家倾吐自己的愤懑和不平。聂绀弩就对夫人周颖说:“你去买些酒菜来,中午我请李大姐在家里吃饭。”
在中午的饭桌上,聂绀弩对李健生说:“李大姐,我送你一首诗吧!怎么样?”
说完,即席诵道:
幺女归才美,
闲官罢更清。
中年多隐痛,
垂老淡虚名。
无预北京市,
宁非李健生。
酒杯当响碰,
天马要行空。
听着这首诗,再看看聂绀弩那张经沧桑的面容,李健生胸中的不快消散了,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这以后,每当心情不顺时,李健生就会吟诵这首《李大姐干杯》
雨果说: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胸怀。我认为“天马要行空”的聂绀弩具备了这样博大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