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钱默存那样,欣然独笑

文摘   2025-01-07 10:09   安徽  

                           一

 陆灏拜访钱钟书时,交谈中陆灏提及某篇文章透露钱钟书把约翰逊那本词典翻烂了。钱钟书答:“我怎么看得到那本词典?不过,约翰逊的词典编写得很有趣,如‘枯燥’这个词的例句就是:编词典是件枯燥的事情。”

 谈及陈寅恪,钱钟书说,陈寅恪懂多种外语,却不看一本文艺书,如同太监,面对宫女,却无福享受。

 在一篇文章中,钱钟书写道:“学会了语言,不能欣赏文学,而专做文字学的工夫,好比向小姐求爱不遂,只能找丫头来替。不幸得很,最招惹不得的是丫头,你一抬举她,她就想盖过了千金小姐。有多少丫头不想学花袭人呢?”

 在同一篇文章里,钱钟书表露了这么一种看法:“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无错不成话,非冤家不聚头,不如此怎会有人生的笑剧?”

               二

 陆灏编《文汇读书周报》向钱老约稿,钱钟书回函:“足下具有如此文才,却不自己写作,而为人作嫁,只忙于编辑,索稿校稿,大似美妇人不自己生男育女,而充当接生婆(旧日所谓‘稳婆’)。但是我们已无生育能力,孤负你的本领,奈何奈何!”

 陆灏听说有位不靠谱的作家想写钱钟书传,就写信提醒钱钟书小心这位作家,陆灏担心这位作家的文字有损钱钟书形象。钱钟书回信说:“此事并非我‘首肯’,只仿佛文革时挨斗被迫‘低头!’。他向杨绛软磨,通过内线,又来软磨我。湖南土谚:‘烈女怕缠夫’,我勉强消极地由他去干。反正有另外两位好事者已写成我的传,其中一位还请我在南京的堂弟钟韩审看修改过后,送南京文艺出版社。我已成为一块腐烂的肉,大小苍蝇都可以来下卵生蛆,也许是自然规律罢。”

 陆灏选了几张荣宝斋印制的水印信笺,寄给钱钟书请其写字留念,钱钟书回信说:“我本不善书法,前几年面软主意不牢,应人之请,胡乱涂抹。冥冥之中,已遭天罚。三四岁来,右拇痉挛,不能运用毛笔,多方医疗,勉强可以钢笔写字。足下书法娟秀,而要我献丑,以弗洛伊德潜意识论深求之,不免居心残忍!故我若应命,便为足下增添罪过。寄纸太精妙,若涂抹坏了,是我暴殄天物;若没收了,是我贪黩人财,左右都是罪过。故谨璧还,彼此都清清白白,无可非议。”

 陆灏还提出和钱钟书合影,钱钟书婉拒,说:“年轻人喜欢拉老头子合影,把老头字当陪衬人,我不干。”

                 三

 八十年代,《围城》新版问世,一时洛阳纸贵。黄裳没买到,就致信作者索要一本,钱钟书以手头仅有的一本相赠,回信说:“裳兄函索此书,手边只存是本。不敢自秘,倾箧上贡。感惠酬知耶?畏威乞怜耶?姑学太白之笑而不答,留供后世学人聚讼题目。一笑。”

 黄裳将自撰的书《山川·人物·历史》赠给钱钟书,书中有写钱钟书一篇。钱钟书回函致谢:“顷奉《山川·人物·历史》,昔之仅窥豹斑龙爪者,今乃或睹全身,情挟骚心,笔开生命,解颐娱目,荡气回肠,兼而有之。愚夫妇得挂姓名,如登金榜,不胜愧谢。惟弟发已半灰,山妇发未全白;弟面色黄而兄目为紫棠,是变《水浒》中之病关索为《金瓶梅》之王六儿矣。大著必传世,误尽千秋考据家,奈何奈何,呵呵。”

 有人搜集钱钟书散落在报刊中的文章,想整理出版,请黄裳从中说项,钱钟书一向不喜欢别人搜集整理他的少作,就回信拒绝:

 “拙选初非惬意,本勿欲灾祸梨栆,而出版社强聒不舍,以台港盗印为口实,烈女怕缠夫,遂增订数注与之,未及细校,讹错殊多。重劳齿及,徒增汗颜。有小集一种,月内问世。差如韩陵片石,君堪共语也。马君美才,通函以少作相询。弟老而无成,壮已多悔,于贾宝玉所谓小时候的营生,讳莫如深。兄不为锦被之遮,而偏效罗帏之启,薄情忍心,窃有怨焉。”

 一次黄裳去北京,当然会拜访老友钱钟书,交谈中,黄裳谈及此次在京城只买得一本旧书《痴婆子》。钱钟书后来在给黄裳的信中,赠联一幅:

 “北来得三唔,真大喜事也。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

   遍求善本痴婆子

   难得佳人甜姐儿

 幸赏其贴切浑成,而恕其唐突也。”

 所谓“甜姐儿”是指黄宗英。黄裳本名容鼎昌,当年追求影星黄宗英,曾对偶像说:“我做你的衣裳吧。”因取笔名曰黄裳。但黄宗英后来嫁给了赵丹,所以钱钟书才说“佳人难得”。语涉隐私,故钱钟书请他“恕其唐突也”。

 黄裳并不觉得钱钟书此联“唐突”,反而赞叹:“妙手天成,不愧佳制。”

                四

 王水照曾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生,负责指导他的正是钱钟书,他和导师在其位于干面胡同的寓所有过多次长谈,王水照回忆说:“钱老喜欢在房间里边走边高声谈话,有时为自己的善譬妙喻爽朗大笑;有时逼近我的面前,提个问题考考,如果我偶然而能答上一二句,他就不无揶揄地夸说几句;有时取出他的读书笔记说上一番。”

 钱钟书曾赠给王水照一本自存本《宋诗选注》,扉页上写道:“水照不肯购此书,而力向余索之。余坚不与,至重印时始以自存一册赠之,皆悭吝人也。然而水照尤甚于余矣,一笑。”这一自存本有许多批注之处,王水照当然明白它的份量。王水照说:“他的戏笑之语洋溢着深挚的师弟情谊,更蕴涵着热切的期待。”

 在给王水照的一封信中,钱钟书讲过一桩“笑话”:

 “学问有非资料详备不可者,亦有不必待资料详备而已可立说悟理,以后资料加添不过弟所谓‘有如除不尽的小数多添几位’者。上周有法人来访,颇称拙著中《老子》数篇,以为前人无如弟之捉住《老子》中神秘主义基本模式者。因问弟何以未提及马王堆出土之汉写本《德·道经》,弟答以‘未看亦未必看’,反问曰:‘君必细看过,且亦必对照过Lanciotti君意文译本,是否有资神秘主义思想上之新发现?’渠笑曰:‘绝无。’弟因告以五年前访美时,参观国会图书馆,馆中有司导观其藏书库,傲然有得色,同游诸公均啧啧惊叹,弟默不言,有司问弟,弟忍俊不禁,对曰:‘我亦充满惊奇,惊奇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主者愕然,旋即大笑曰:‘这是钱教授的风趣了!’虽戏语,颇有理,告供一笑。”

 王水照在文章里回忆了钱钟书在日本讲学时的“才情横溢,妙语连珠”,“就连礼节性的开场白也不同一般”:“先生们出的题目是《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的文学情况》,这是一个好题目,好题目应当产生好文章,但是这篇好文章应当由日本学者来写。中国老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又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西洋人说‘A spectator sees most of the game,贵国一定也有相似的话。我个人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对日本语文是瞎子、聋子兼哑巴,因此今天全靠我这位新朋友荒川清秀先生来做我的救苦救难的天使,而诸位先生都是精通中国语文的。所以我对中国文学现状的无知,诸位一目了然;而诸位对中国文学现状的熟悉,我两眼漆黑。用十九世纪英国大诗人兼批评家柯勒律治的话来说,各位有Knowledge of my ignorance,而我只是有ignorance of your Knowledge,诸位对我的无知知有所知,而我对诸位的所知一无所知。”

 钱钟书讲演结束后还有一个“提问”环节,在听众提问之前,钱钟书反客为主,先提了一个问题:“这两年在欧美访问,经常碰到的问题是:四人帮的恐怖时代会不会重临。在座诸君对中国问题研究有素,也掌握了不少宝贵的中国资料,可否替我们算算命?”此语一出,举座皆笑。

 钱钟书虽是王水照读研究生时的导师,但他不以老师自居。毕业后,王水照在一封信中感谢钱钟书对他的指导,钱钟书在回信中说:“吾友明通之识,缜密之学,如孙悟空所谓自家会的,老夫何与焉。”王水照觉得老师太谦虚了,一次见面,就开玩笑说:“师生关系有‘文’为证,当年我的进修计划和您的审批意见俱在,白纸黑字。”钱钟书听了哈哈大笑,说:“给你写的题签,特地盖上我的印章,已经表示咱们的交情了。”但之后钱钟书写信,仍然称王水照为“贤弟”“贤友”。

 吴泰昌也在给钱钟书信中称其为师,钱钟书回信说:“‘师’称谨璧。《西游记》唐僧在玉华国被九头狮子咬去,广目天王对孙猴儿说:‘只因你们欲为人师。所以惹出一窝狮子来也!’我愚夫妇记牢那个教训。一笑”

 杨绛曾说:“钱钟书绝对不敢以大师自居。他从不跻身大师之列。他不开宗立派,不传授弟子。”

 钱钟书对所谓的“师承”不感兴趣的原因,或许可从《管锥编》中一段话中找到答案:“歌德因学究谈艺不赏会才人之意匠心裁而考究其渊源师承,乃嗤之曰:‘此犹见腹果肤硕之壮夫,遂向其所食之牛、羊、猪一一追问斯人气力之来由,一何可笑!’”

                五

 有位香港来的女记者来北京采访文化名人,钱钟书是采访对象之一。她托吴泰昌帮她联系。吴泰昌打电话说明情况,请钱钟书同意接受采访。钱钟书在电话中拒绝了,说:“这不分明是引蛇出洞吗?谢谢她的好意,这次免了。”这位女记者不甘心,吴泰昌就建议她采取“突然袭击”战术。吴泰昌领着她直接去了钱钟书寓所,于是发生了下面这一幕:

 “那天下午,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钱老家门口。一见面,钱老哈哈地说:‘泰昌,你没有引蛇出洞,又来瓮中捉鳖了。’他见我是个陌生人,又是女性,没有再说下去,便客气地招呼我们就坐。说来奇怪。一见之下,钱老的这两句,一下子改变了他在我脑海中设想的形象。他并非那样冷傲,相反是如此幽默,和蔼可亲。”

               六

 徐永煐毕业于清华大学,是钱钟书的学长。他与钱钟书因共同翻译《毛选》而结下深厚友谊。徐永煐长子徐庆东在文章中写过一桩趣事:

 “有一次,钱叔叔来家里和父亲聊了一天,天色已晚,起身回家。我跟父亲母亲送他。出门的过程中,两人谈话始终不辍。那天下着大雪,他们站在雪地里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看快到吃饭的时间,就跑回家拿了棵白菜给钱叔叔(困难时期,大白菜是细菜),钱把白菜往腋下一夹,就走了。一小时后,杨绛阿姨打来电话,问母亲是不是给了钱钟书一棵白菜。原来,钱叔叔回家后,杨绛阿姨发现他夹着白菜,问是哪儿来的,回答说不知道。”

               七

 吴忠匡是钱钟书父亲钱基博的助教,也是钱钟书任职湖南蓝田学院时期的同事,两人关系非同寻常。钱钟书访美期间曾购买英制烟斗寄赠给吴。后来吴忠匡来北京当面表示感谢,钱钟书笑着摆摆手,说:“我自来不吸烟,好比阉官为皇帝选宫女,不知合用否。”吴忠匡在文章里写道:“钟书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他笑得还是那么天真,那么开心,引得杨绛先生和我也都笑了。”

 吴忠匡还在文中提及一件事。某年他曾向北京一家出版社投一部书稿,出版社请某公审稿,一年后,杳无消息。后经询问,书稿竟为此公丢失。钱钟书获悉此事,大怒,致信吴忠匡说:“大稿为某公玩忽遗失,骇怒不已。此等人身名稍泰,便全忘却寒士辛苦,轻心易念,师承杨氏为我之学,无间地狱之设,亦为若辈也。”不久,又致信吴忠匡:“近参加一集会,此公亦在,兄恶其轻心易念,未与交一语,想渠不知兄为弟事芥蒂,必以兄为铁牛做官拿身份矣。”

                八

 钱钟书撰写《管锥编》时,有人建议钱钟书找个助手,钱钟书答:“很难找助手,因为这本书牵涉到几种语言,助手不一定全部懂,所以还是要自己动手,单是查对引文就相当困难。有过建议说找一个助手帮我写信,但是光写中文信还不成,因为还有不少外国朋友的信,我总不能找几个助手单单帮我写信,并且,老年人更容易自我中心,对助手往往不仅当他是手,甚至当他是‘腿’——跑腿,或‘脚’。这对年轻人是一种‘奴役’,我并不认为我是够格的‘大师’,可享受这种特权。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年轻人付了这样的代价来跟我学习。”

 刘世南偏居一隅时曾把书稿、文稿寄给钱钟书,请其指教。钱钟书把他的书稿推荐给出版社,文稿推荐给《文学评论》,还主动向多家单位推荐刘世南,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便于发挥其才干的环境。刘世南在信中表示愿意追随钱钟书做他的助手,钱钟书回信婉拒道:“生平撰述,不敢倩人臂助,况才学如君,开径独行,岂为人助者乎?如魏武之为捉刀人傍立,将使主者失色夺气矣!”

                九

 《围城》责编黄伊一次去钱钟书寓所与他们夫妇签合同,共去了三人,沙发不够坐,钱老搬来软椅子,自己则坐硬凳子,黄伊请他坐沙发,他说:“我坐惯冷板凳了,不妨事的。”另一次,黄伊问钱老:“阁下的大名叫锺书,锺书者,锺爱书也。但现在简化字通通用钟,电脑上没有输入锺这个繁体字,所以我们登《围城》的广告,在电脑上显示一个重字,其余半边空着,再用手写,就不好看了。怎么办?”钱钟书却岔开话题:“香港有位作家对我说,我的名字在广东话里发音是‘钱总输’,不吉利。我回答,幸好我不赌钱。”

               十

 钱钟书,字默存。这个字是他父亲取的,“以默获存”的意思。钱钟书曾对两位年轻人说过一番话,或可给这番话加一个标题曰“字默存说”:

 “一个人对自己身边的人甚至自己的朋友,在与他们说话时要十分谨慎。如果他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他可能会抓住你话中的漏洞从你身后边捅你一刀,把你卖了;如果他是一个软弱的人,在他人的恐吓、威胁下,他可能会做一些伪证,捏造一些无中生有的事件来;如果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他可能会十分坦率地承认一些对你十分不利的事情;如果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知心朋友,他可能会因保护你而牺牲了他自己。总之,心中毫无阻碍,说话毫无顾忌的人,很可能害人又害己。”

               十一

 黑塞说:“所有较高级的幽默都是由于不把自己看得太重而产生的。”钱钟书为这句话提供了一个佳例。

 李文俊一次写信给钱钟书请教关于美国诗人庞德的问题,钱钟书回函中谈了他的看法,信末,钱钟书说:“这对你的问题毫无帮助,交白卷而东拉西扯掉枪花,免于为张铁生而已!”

 李文俊欲出一本小书《妇女画廊》,他致信请钱钟书为他题写书名,钱钟书写了一横一竖两个版本供其选用,另附一纸,上面写道:

 “我因右拇指痉挛,这两年谢绝一切题签之类的,聊以藏拙。但你来信善于措辞,上可比‘游说’的苏张,下不输如‘说因缘’的鲁智深,就不得已献丑一次。如有人问,请说是一年前勉强我写的,a little lie,我盖的章也是历来用的旧章,不是去年一位名家送我的新章。”

 学界称赞钱钟书为“文化昆仑”,钱钟书抗议:“昆仑山快把我压死了。”又说了一句后来广为流传的话:“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但钱钟书说的另一句话知者不多:“读书人如叫驴推磨,若累了,抬起头来嘶叫两三声,然后又老老实实低下头去,亦复踏陈迹也。”

 19825月的一个星期天,胡乔木登门拜访请钱钟书“出山”,任社科院副院长,说:“一不要你坐班,二不要你画圈,三不要你开会。”钱钟书无法推辞,奉命承乏。

 他任职后,曾自我解嘲,说考古所所长夏鼐对“副”的解释极妙,“副”在英文里是deputy,读音近似“打补丁”,所以他说自己是一个“打补丁”院长,装门面而已。

 余光中对幽默有一番见解:“幽默是一切艺术中距宣传最远的一种。真正幽默的心灵,绝不抱定一个角度去看人或看自己,他不但会幽默人,也会幽默自己,不但嘲笑人,也会释然自嘲,泰然自贬,甚至会在人我不分、物我交融的忘我境界中像钱默存那样,欣然独笑。”

余光中是散文名家,也是幽默大家,可在他眼中,钱默存才真正具备“幽默的心灵”。


胡说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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