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日记》中的费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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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2024-12-01 08:33
安徽
中共中央1980年6月19日批转的由公安部、最高检察院、最高法院联合做出的《复查报告》中,关于胡风冤案有一段文字:胡风冤案触及2100余人,逮捕92人,隔离审查62人,停职反省73人,正式定为胡风分子72人(其中共产党员32人),胡风骨干分子23人,到1958年给予停职、劳教、下放劳动处理的62人。李洁非《胡风案中人与事》中写到了化铁、阿垅、吕荧、张中晓、何剑薰、李正廉、许君鲸、冯大海等人的遭遇,离奇、悲惨,令人难以想象,让人落泪、愤怒。不过这篇文章漏写了一个人,就是费明君。近读《贾植芳全集·日记》(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方知费明君的遭遇真正的惨绝人寰,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李辉《胡风冤案集团始末》第十四章《受株连的人们》,提及费明君,限于篇幅,只短短几行:“费明君是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归国的,贾植芳1951年任上海震旦大学中文系主任时,由梅林介绍他来学校任教,后任华东师大副教授。1955年,因他与贾植芳的关系,加上曾任敌伪时期华影公司的导演,被捕入狱,判刑后送青海,后来饿死青海。”李辉这段话说的比较简略。《胡风冤案集团始末》出版后,贾植芳在给李辉信中指出书中一些错讹之处。谈到关于何满子一个细节时,涉及到费明君:“何满子未到过新文艺出版社工作,该社成立时,王元化、耿庸、梅林离开了震旦去了新文艺,我聘何为兼职教授(还有费明君),思想改造时,何没有参加,所以同年八月院系调整时,何未分配,他在家写作白话聊斋,只是在1956年释放后才分配到古籍出版社。费因参加了思想改造,被分配到新成立的华师大任副教授。”《贾植芳全集·书信卷》(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第527页)祝淳翔《曾化名陶荻亚的译者费明君》(2020-01-05 澎湃新闻)对费的介绍更细:“1911年8月生,浙江宁波人。1936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日文科读书,1938年归国。曾任电影导演,汉口《平报》、南京《新京日报》文艺副刊编辑和大专院校执教。建国后,任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副教授。1955年6月因‘胡风集团骨干分子’而被捕,当时妻子和儿女均被押送青海德令哈农场朵海分场劳改。后来妻子和子女迁去甘肃、安徽劳改农场,家属后又在安徽省定远县红桥村定居。1965年6月费刑满留场劳动,1973年2月11日因病卒于青海劳改农场。”《贾植芳日记》中多次提到费明君,还原了费明君及其家人因胡风案的株连而受到的打击与迫害。贾植芳最早是在1980年7月2日从许杰口中听到了费明君的下落的。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贾植芳写道:“许又说,费明君一九五五年被捕,经审查不属于胡派,但因历史问题被判重刑,送青海劳改,刑期满后又不准走开,‘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青海。他的小孩从小没上过学,三十多岁了,还是文盲,以木匠为生。”那时候,贾植芳还不知道,费明君一家的遭遇远非这几句话能概括。许杰是费明君在华师大任教时的好友。费明君被当做胡风分子抓起来时,“当时费太太怀有身孕,家中还有六名子女,且素无积蓄,生活很快陷入困境。她只得在一星期后向许杰反映。后来,还是许杰拿出二千元钱,赠与费太太,名义上是购买她家那些抄家剩下来的书刊,才总算解了燃眉之急。”(见祝淳翔《曾化名陶荻亚的译者费明君》)费明君在华师大任教时颇受学生欢迎。据当年的历史系学生叶书宗回忆:“费老师当时大约40来岁,戴一付黑框眼镜,衣着整洁、潇洒,风度翩翩,更兼博学多才,巧于辞令;
讲课极受学生们的欢迎。费老师擅长讲俄罗斯、苏联文学,介绍普希金、果戈理、A.托尔斯泰等世界级文豪时,不看讲稿,信手拈来,滔滔不绝;讲得起劲时,眉飞色舞。很多同学、包括我在内,都听得如醉如痴。”(叶书宗《人·时代·社会:一名历史研究者的人生故事》,上海三联书店,2018)1982年2月18日,费明君妻子和女儿来贾家探望,从费的妻子口中,贾植芳对费家的惨状有了更多的了解。2月19日,贾植芳补记了前一天的日记:“费明君的未亡人及一女儿来。费为一九五五年案病死青海劳改工地;他的妻子及七个儿女无法存活,发配到敦煌后又被赶至安徽,他们为了生活,在安徽卖掉三个女儿,而今天来的被卖的女儿,又卖过自己的女儿。费是翻译家和教授,他的七个子女都是文盲。最可怪的是他们的大女儿和女婿在‘文化大革命’中逃到上海流浪,大女儿在收垃圾中捡到三条黄金,她出于赤诚,向有关造反单位上缴了,自以为清白,甚至是忠诚的立功表现,却想不到为此惹出祸事:当天夜间,门口来了一部车子,把他们可怜的行李仍在车上,强迫他们离开了上海,押回安徽的劳改农场。现在费已平反,但他们的生活仍无着落,真是呼天不应,呼地不应。”贾植芳在日记中忍不住感慨:“这些素材,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写照。”费明君一家受胡风案株连饱受打击和迫害,但比起胡风冤案中的“骨干人物”,费明君却是一个早被遗忘的“小人物”,所以,其平反过程极其复杂而漫长。费明君最终被平反,得益他的小儿子坚持不懈的多年努力。
贾植芳1982年5月14日在日记中夸奖了费明君的小儿子:“费明君的小儿子来访,他今年三十岁,沿街走巷地做木工活,不识一字,谈起他的往历,却颇似中世纪的传奇:他三岁去劳改农场,十二岁时由安徽讨饭到山东,认一推板车会武艺的老人为师父,学会了拳术;他父亲的平反处理,全由他到处走动和活动,虽是文盲,但十分精明,又很正派,绝无粗气和流气。”当时复旦教师陈鸣树也在贾植芳家中,费明君小儿子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他:“陈鸣树舍不得离开,并要了他的地址,预备用他的事例教育自己的儿”。据王友琴考证,费明君这个小儿子并非“十二岁时由安徽讨饭到山东”,他逃到山东另有隐情:“一九七二[三]年,费明君在青海死了。青海劳改农场通知了严桥公社。公社开大会‘批斗’费明君的妻子。费家第三个儿子质问公社武装部长为什么。民兵把他吊在房梁上一夜才放下来。后来他跑到山东学木匠,拜了拳师,两年以后才回到村子。文革结束后,费明君的儿子到上海找华师大要求平反。华师大把事情推给法院。法院说,你父亲不是胡风份子,是汉奸。”(祝淳翔《曾化名陶荻亚的译者费明君》)费明君小儿子不断伸冤,终于让事情有了转机。贾植芳在1983年3月27日,交代了这件事。由于这位小儿子不断为父亲伸冤,1982年,当年的总理竟接见了他。总理“听了这个家庭的遭遇(原来约定谈话十分钟,结果谈了半个钟头)后,竟不禁说:‘中国还有这样的事情!’由于‘上头’过问,去年华东师大开了一个全校性的平反大会。”1985年1月22日,小费和一位朋友再次拜访了贾植芳,贾植芳从小费口中更详细地了解到他和总理的见面情况:“小费费了九牛二虎力,总算给他的父亲费明君彻底平反了,他们一家也得到安排。他说,他为此见到总理,谈话三十五分钟。总理说,‘胡风集团’的同志,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我们每个党员都应向他们赔礼道歉,国家经济好转了,要彻底解决他们的问题。总理为费的事给上海直接挂了电话,作了批示,费的案子才彻底落实。”时任上海市宣传部部长的王元化也为费明君的平反出了力。贾植芳1982年5月20日给梅志的信中提到这一点:“王元化兄前周曾来复旦中文系为师生做过一次讲演。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来我家做客。去年冬天我们曾应邀去他家喝酒,大家又不时有所接触,费明君家属的善后落实政策事,他曾大力帮了忙,我很感激他。”不过,贾植芳在日记里说“费的案子才彻底落实”是过于乐观了。1988年9月20日,贾植芳从来访的费家小儿子口中,得知此事还留着尾巴,而且根本无望解决:“费平反时,流落他地的三个儿子准许进入上海安排工作,但他的妻子及女儿仍在农村,而且都成了家,各有五六个儿女,小费要求将他们全调回上海定居,为此闹了七八年,不得结果。”贾植芳在日记中感叹:“他们一家的生活遭遇,简直是一部小说素材,尖锐地反映了‘左倾’主义的丑恶和荒谬的本质。”惨遭迫害的费明君生前不仅是一位优秀的教师,还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他被捕入狱前翻译的作品多达三十多部。他的不少译著至今在孔夫子网有售:马克思《戏剧资本论》,波兰作家莱蒙托长篇四部曲《农民》,显克微支《你往何处去》,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高尔基著《三天》、《监狱》、《蒲雷曹夫》,伊里夫·彼得罗夫《十二把椅子》等。作家吴兴人在《世界上第一部将<资本论>改编成话剧的剧本》(《文汇报》2019.2.11)中介绍了费明君所翻译的《戏剧资本论》。《戏剧资本论》是日本作家阪本胜根据马克思《资本论》改编的戏剧。吴兴人说,这是世界上第一部将《资本论》改编成话剧的剧本。译者费明君在序言里写道:“这是一部把《资本论》的内容加以戏剧化的《戏剧资本论》,它不但把马克思的《资本论》的精髓,拔萃地而且是正确地运用在剧作里面,更把是理论的、艰深的《资本论》,用可惊的细致的烘托和刻画的手法,加以立体化、具体化、具象化,使它成为活的、行动的《资本论》,而搬上舞台。”吴兴人在文中说:“《戏剧资本论》中译本1949年4月在上海社会科学研究社出版,发行者是神州国光社。1950年再版重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国,费明君翻译并公开出版这部马克思的经典著作,是要冒杀头风险的。”事实上,费明君并未因翻译这部书而遭殃,反而因莫须有的“胡风分子”罪名而丧命,并祸延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