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恋情,狗血的婚姻

文摘   2024-11-21 09:20   安徽  


   杨苡哥哥杨宪益崇拜胡适,姐姐杨敏如崇拜冰心,杨苡崇拜巴金。杨苡十七岁开始和巴金通信.十七岁的少女,身处乱世,正置人生的十字路口,苦闷、彷徨,就写信给自己崇拜的偶像,倾诉苦闷,寻求帮助。两人通信中,巴金告诉杨苡,自己的哥哥李尧林就在杨苡所居住的天津。李尧林毕业于燕京大学的外文系,其时在天津南开中学教英语。巧的是,李尧林当时就住在杨苡同学冯秀娥家。

  在同学的介绍下,杨苡和李尧林见面了。随后开始通信,且越来越密,有时一天能写两封信。半年时间,杨苡收到李尧林的信多达四十余封,而她写给对方的更多。内容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大到人生理想,小到日常起居,无所不谈。有段时间,李尧林上班时会经过杨苡家门口,杨苡算准时间,在李路过时,把家里唱片机打开,对着窗口播放他俩在信中探讨过的音乐。杨苡完全陷入对李尧林的崇拜中,即便后来遇到巴金,她在无意中比较兄弟俩,仍然觉得哥哥比弟弟更有魅力:

  “巴金穿着是不讲究的,李尧林就比较讲究,不是说穿的衣服档次高,是他注意整洁,讲究合体,所以他的学生会觉得他很潇洒,风度翩翩。巴金除了写作,爱好是不多的,李尧林则是兴趣广泛,我的印象里他是个爱玩会玩的人,这也是我觉得他亲近的一个原因。”

  杨苡不承认她和李尧林之间是谈恋爱,因为李在她心目中是完美的导师,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她不敢奢望自己崇拜的偶像会青睐自己,再说,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恐怕也无法分辨什么是崇拜什么是爱情。但从她和李尧林的频繁通信、密切交往中,他俩之间的爱情虽无其名却有其实。

   杨苡后来远赴昆明,一个主要原因是李尧林鼓励她去,他俩约定,杨苡先赴昆明,李随后赶到,在昆明聚首。杨苡甚至计划,两人可从昆明结伴去延安。延安是当时进步青年心目中的圣地。

  杨苡离开天津时内心充满喜悦,一则可摆脱家庭的束缚,一则不久的将来可与李尧林相聚于昆明。李尧林在纪念册上写的那句话是给她的定心丸:“虽然离别就在眼前,但是相信不久我们就会见面的,希望我们见面时都比现在健壮。”

  杨苡到昆明后收到李尧林的第一封信中说,他已买了船票,很快会来昆明。杨苡高兴得把这消息告诉了很多人,并表示两人会合后打算去延安。但不久,李尧林来信说,他把船票退了,至于原因,等将来见面再说。此后,李尧林再未践约来昆明。

  据杨苡在《口述自传》中透露,李尧林不来昆明可能受到一件事的刺激。

   杨苡在天津和李尧林交往时,杨母不知情,但亲戚们心知肚明。杨苡去昆明后,一次,杨母和几位亲戚看电影,散场后,一位亲戚看到了也去观影的李尧林,就悄悄告诉杨母,那人就是李先生,杨母其时已知道女儿和此人有过交往,脱口而出:“这么老!”杨母声音大,李尧林当然听到了。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和杨苡年龄差距大,不合适,遂打消了去昆明的念头。这说明李尧林对杨苡是真爱,越爱对方,越会从对方角度着想。

  虽然李没去昆明,但从他给杨苡的信中,我们仍感受到他对杨苡的爱。日本飞机轰炸昆明后,杨苡给李尧林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李在回信中说:

  “这封信可把我等够了,现在知道你平安,我这才放心。我只希望有一天我们又能安安静静在一起听我们共同喜爱的唱片,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杨苡一直苦等李尧林,而李也深爱杨苡,他为何买了船票又退了呢?个中原因,杨苡慢慢还是想明白了:

  “那时候年轻,只顾自己自卑了,没想到过大李先生(李尧林)也有可能有他的自卑和不自信,同时他又是个会替别人着想,可以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我姑父说的那次在电影院门口大李先生听到我母亲说‘这么老’,肯定对他是个刺激。他会不会觉得他年纪大,身体又不好,还穷,对我来说不合适?或者,他以为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娇小姐,不能跟他一起过清贫的生活?”

  等不来李尧林,杨苡和一直“纠缠”(没错,杨苡用的就是“纠缠”这个词)她的赵瑞蕻结婚了。赵瑞蕻苦追杨苡时,杨苡却在苦等李尧林,心烦意乱中,杨苡在信中告诉李尧林,赵瑞蕻一直“纠缠不休”,自己怎么办?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最后通牒”了。但李尧林既然决定“牺牲”自己,就回了一封“大度”的信:“我一向关心你的幸福,希望你早日得到它。既然young poet这样追求,你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爱呢?”

  杨苡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赵瑞蕻,但这封信却促使她稀里糊涂接受了赵瑞蕻的“纠缠”:“好吧,你让我接受赵瑞蕻,我就接受吧。他后来跟人说,我结婚是跟他赌气,虽是半开玩笑,也许却是说中了。”

  在这本《口述自传》中,杨苡对丈夫没一句肯定的评价,她口中的赵瑞蕻十分不堪。

  杨苡对赵瑞蕻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西南联大学生社团很多,很活跃,一批热爱文学的学生组建了一个名叫高原社的文学社团。杨苡从高原社出的壁报上读到穆旦等人的诗,很喜欢,她本人也喜欢写诗,就加入了高原社。在一次社团活动中,她认识了赵瑞蕻:

  “他们大概是轮流当主席,那次应该轮到赵瑞蕻,偏偏他迟迟不来。在座的人都在怨他,说他一向不守时,做事不靠谱,说时称他‘young poet’,带点嘲讽的意思。过一阵他来了,进来就说英语,大家拦住他,让别说英语了。我想这人怎么这样啊,英语说得又不好,还带点口吃,偏偏自顾自说得起劲。”

  虽然赵瑞蕻对杨苡一见钟情,苦苦追求,但杨苡对赵的印象不好。两人都喜欢写诗,杨苡却不喜欢赵的诗,“就诗而论,我喜欢穆旦的。”有时候,赵瑞蕻会给杨苡改诗,但杨苡对改的地方“不以为然”。赵瑞蕻对音乐、话剧等不感兴趣,在兴趣广泛的杨苡眼中,“这人挺无趣的。”一次,杨苡就雨后彩虹写了一首诗,赵瑞蕻的“蕻”有时也写作“虹”,赵就到处跟人说,这首诗是写他的。杨苡觉得他喜炫耀,爱虚荣。

  赵瑞蕻追杨苡的方法就是“死缠烂打”:“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吃饭他也跟着”。杨苡家教严,母亲教她,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赵瑞蕻吃饭也跟着杨苡,但付钱的却是杨苡。联大不少同学都知道这事,一位女同学还当众指着赵瑞蕻说,这个男同学专吃女同学的。

  一次,赵瑞蕻和杨苡在一处偏僻的坟地看书,赵读课文,杨苡听。这时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从他们身旁走过,不一会儿,坟后跳出一个云南兵,大骂赵、杨是一对狗男女,坏了他家风水,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什么的。赵、杨两人吓坏了。这时,那个穿长衫的人又回来了,他和云南兵用方言说了一阵,然后,他对赵、杨说,当地规矩,不能在坟地谈情说爱,会坏了人家风水,现在只能破财消灾。两人明显是合伙敲诈。赵、杨口袋都没钱,杨苡有一张存折,打算去银行取钱,云南兵只允许一人去银行,结果,赵瑞蕻竟把杨苡留下当人质,自己走了。赵瑞蕻没有直接去银行取钱,而是去找了一位老乡。这位老乡得知此事,大骂赵瑞蕻:“你怎么让静如当人质,你要负责!”等了好久,赵瑞蕻总算取回了钱,破财消了灾。赵瑞蕻还一再问杨苡,他们把你怎么了?杨苡一开始不懂赵这句话什么意思,后来才醒悟,他是担心她被两人污辱了。晚年谈起这件事,杨苡明确地说:“这事我一直是不原谅他的。”

  婚后,赵瑞蕻的很多做法杨苡也看不惯。西南联大图书馆的书不多,赵瑞蕻借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书就一直不还,杨苡提醒他及时还书他不听,还找理由说:“书嘛,又不是偷。”吴宓听说此事后很生气,一次带一位年轻教师来“搜书”,赵瑞蕻把借来的书都藏起来,吴宓气鼓鼓地空手而回。后经杨苡再三劝说,赵瑞蕻才十分不情愿地把书还回去了。

  赵瑞蕻翻译的《红与黑》原先是给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后来姚蓬子的作家书屋想出这本书,赵把《红与黑》给了他。这完全是毁约,但赵做得理直气壮。巴金是君子,心里不满,口中不说,但巴金妻子陈蕴珍提起这事,就指责赵瑞蕻“拆烂污!拆烂污!”

  赵瑞蕻和杨苡的专业都是外国文学,两人都是翻译大家,很多记者采访时都会说他俩“志同道合”,对此,杨苡一再纠正说:“我们是‘志同道不合’。‘志同’可以说是都对文学、翻译有兴趣吧,‘道不合’说起来就复杂了,不单是翻译方法、习惯问题,也不是诗歌上面喜好的问题——其实是性格、教养什么的,都差得蛮远。”

  联大同学都知道杨苡情有独钟,苦等李尧林,赵瑞蕻“乘虚而入”的“纠缠”非绅士所为。穆旦原本是赵瑞蕻好友,为此和赵瑞蕻绝交了,还说了一番气话,说他穆旦如果想追杨苡,一定追得到,但他不追,因为不应该。

  杨苡没有否定穆旦这番过于自信的话,只是表明,穆旦说的是如果,但事实是穆旦没有追她。

  杨苡婚后,穆旦和赵瑞蕻又和好了。有段时间,杨苡在重庆沙坪坝工作,穆旦也在重庆,他常来沙坪坝看一个好友的弟弟陆智常,顺道看望杨苡。杨苡回忆说:“在外面逛,或是坐茶馆,我们都是三人一道。三个人站在嘉陵江边,看日落,看江景,聊各种话题,从自然风景说到南方人北方人,随意地聊。”杨苡意味深长地说:“我和赵瑞蕻之间是没有这样的聊天的。”

  穆旦离开重庆时,和杨苡作了最后一次倾心长谈。那次陆智常找个借口回避了:

  “那也是我和穆旦为数不多单独在一起说话”。两人聊了很久,杨苡还把自己的诗给穆旦看,请他提意见,穆旦指出一些毛病,看到杨苡脸上悲观的表情,穆旦指出毛病的同时也说了一些鼓励的话:

  “那天是穆旦的生日,也聊个人生活上的问题,都有很多苦闷,就互相说。说到最后,发现两人之间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那个时候,什么都说不准的,分手了,何时再能见面,谁也说不准,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且我已结婚有了孩子,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连这些话都说开了。说开了倒也轻松,当然也有点难过,穆旦说,就当今天晚上是个梦吧。”

  最后,两人拥抱了一下,算作告别。

  穆旦还在信中说他和杨苡之间的关系是:“More than friendship,less than love”。杨苡说:“我也是这么觉得,他说得很对。”

  杨苡与穆旦的交往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也可用“天空没有翅膀痕迹,但鸟儿已飞过”来形容。

  苦候李尧林不至,向他诉说被“纠缠”的苦恼,却被劝“何不接受”,杨苡一气之下就和她并不爱的赵瑞蕻走到了一起。不过,两人走进婚姻殿堂的最主要原因还是未婚先孕。

  当母亲得知杨苡未婚先孕时,始尔痛不欲生,继则委曲求全,毕竟,她不忍扔下几个孩子撒手归去。姐姐杨敏如是传统女性,她知道未婚先孕有辱家门,补救的办法当然只能是领一张结婚证。哥哥杨宪益是洋派作风,他主张先结婚,孩子生下来后再离婚。他为妹妹的孩子取名为“苡”,表明离婚后孩子归妹妹。在他眼中,这是一次为了离婚的结婚。

  得知杨苡怀孕后,赵瑞蕻第一反应就是把孩子打掉,杨苡也不想因为生孩子影响自己学业。朋友为她找了个诊所,那位医生毕业于正规学校,不是江湖郎中,他拒绝为杨苡做流产手术,还严厉批评了她:“你们这些学生,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不好好念书,做出这种事!做出来就要负责任!”结果,孩子保住了,两人也只能“奉子成婚”了。这样的婚姻能幸福吗?

  婚后,杨苡近距离目睹丈夫的不堪与自私,更是心灰意冷。

  赵瑞蕻想去外国留学,希望杨家资助,他先是跟杨苡说,让杨苡寻求家人支持。后来他看到岳母,在岳母面前提起这事,被一口回绝,赵瑞蕻强忍不快,回家后却在杨苡面前暴跳如雷,“气得直跳脚”。可见,赵瑞蕻苦追杨苡,爱杨家的财也是动机之一。

  杨苡说,敌机轰炸,跑警报时,赵瑞蕻是“特别害怕的,都是撅着屁股躲”:

  “有一次,警报响了,他正往家走,正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家面馆,就躲进去,里面人都跑空了,他回来很得意地说他如何急中生智,钻到一张桌子下面。我听了就生气,心里想,你就不管我们母女,锁在屋里,真要炸弹下来,跑都没法跑。”

  当时他们住在南菁中学,杨苡在这里有很多熟人,赵瑞蕻不愿妻子和熟人多交往,他上课时就把门锁上,让杨苡在里面带孩子。晚年提及这件事,杨苡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段时间,杨苡常想离婚,甚至幻想,只要李尧林让自己去哪里自己立即前往。杨苡还把自己的幻想写入文章,有时在茶馆的躺椅上做白日梦,梦见李尧林掀帘而入,温和地问她:你在写什么?有时在礼堂听音乐,恍惚间,杨苡觉得李尧林不声不响地坐在她旁边,两人正交谈对音乐的感受,猛然间他却不见了。

  杨苡生前最喜欢说的五个字是“等待与希望”。赴昆明后,无论婚前婚后,她都在“等待与希望”,等待李尧林突然出现,希望李尧林翩然而至。直到抗战后某一天,杨苡接到李尧林病逝的噩耗,“整整哭了三天,不吃不喝,而且是毫不掩饰的”,赵瑞蕻很不高兴,说:“我死了你也不会这么哭。”杨苡答:“那当然,我现在只想哭,你别和我说话!”

  整整流了三天的眼泪,诠释了什么叫爱之深、痛之彻!也再清楚不过地说明,谁是杨苡一生所爱了。

  孩子出生后不久,杨苡在中央大学借读,拿到了文凭,之后她征询母亲,自己该不该离婚。母亲开始不表态,但她毕竟是中国传统女性,脑子里还残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就劝女儿别离婚,毕竟,赵瑞蕻还有一个唯一的优点:没“外心”。杨苡最终没有离婚也不是接受母亲的建议,而是考虑到孩子,她知道,离婚对孩子肯定没有好处,而她有一点深受母亲影响,那就是认定“孩子是第一位”的,仅仅因为这一点,她才忍气吞声将这一袭千疮百孔的婚姻“袍子”一穿到底了。

  婚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杨苡向我们展示的却是布满其上的“蚤子”。

   胡适认为,传记文学写得好,必须能够没有忌讳:“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就没有法子写可靠的生动的传记了。”《杨苡口述自传》,谈人述事,没有“忌讳”,没有“顾虑”,允称一部“可靠的生动的传记了”。


胡说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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