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萧乾的恩恩怨怨
文摘
2024-12-21 08:56
安徽
恩师与弟子
萧乾第一次看到沈从文是在老师杨振声家里。那时,萧乾正在辅仁大学读书。一天晚上,杨振声托人给他带了口信,说:“沈从文到北平了,住在我家,你来看看吧。”沈从文和萧乾都有过流浪经历,初次见面,两人一见如故,都给对方留下很好的印象。 当时,萧乾在学校里和同学合办一份名为《中国简报》的刊物。和沈从文见面后,萧乾写了一篇很长的访问记,题目是《当今中国一个杰出的人道主义讽刺作家》。自此,两人渐渐成了朋友。 1931年,萧乾因与系主任发生口角,一气之下,离开辅仁,跑到福州,在一所中学当了一年的国语教师。1933年他又回到北平,考进燕京大学英文系,后转入新闻系。刚到北平不久,萧乾就收到沈从文的一封信: 秉乾弟:见某日报上,载有燕大编级生一个你的名字,猜想你到了北平,我已从青岛跑来北平,目前住西城西斜街55号甲杨先生家里,想出城来找你,可一时不能出城。你看有事进了城,爱依然骑你那自行车到处跑,高兴跑到我住处玩玩,我大多数总在家中。晚上不便回校可住在我住处。很念你 从文 1933年9月29日,萧乾写下了平生第一篇小说《蚕》。这篇小说经沈从文之手发表在同年10月中旬的《大公报》上。不久,沈从文又把萧乾带进林因家的文艺沙龙里,可以说,是沈从文把萧乾带入文学界的。 1935年在沈从文和杨振声把萧乾引见给《大公报》经理胡霖,萧乾从此开始编辑《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小公园》。1937年,因战事紧张,萧乾丢了《大公报》的差事,逃难途中,沈从文、杨振声两位老师再次收留了他。 在文学和生活两方面,沈从文都给了萧乾诸多帮助。在萧乾心目中,沈从文一直是自己的恩师,而他对沈也一直执弟子礼甚恭。我想,沈从文和萧乾之所以能成为过从甚密、心心相印的师生,是因为两人在文学上有共同的志趣和语言。到了1947后,随着萧乾对政治的愈来愈热心,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直至出现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 1947年,萧乾从英国回到上海,继续为《大公报》工作,这一次,他不仅编文艺副刊,还从事国际问题研究,成为社论撰稿人之一。当时的萧乾赞成民主的多d竞争制,反对任何的一d专政,梦想走第三条道路,鼓吹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他的zi由主义立场在他写的社论里得到充分的表露。 1947年的“五四”,萧乾为《大公报》撰写社论《中国文艺往哪里走?》,在社论里,萧乾宣扬自己的自由、民主思想,他认为“五四运动”的精粹就是民主,并以“民主”这一原则来评说中国文坛: “我们希望政治走上民主大道,我们对于文坛也寄以民主的期望。民主的含义尽管不同,但有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那便是容许与自己意见或作风不同者的存在。民主的自由有其限度,文学的自由也有其限度。以内容说,战前亲日战后亲法西斯的作品也应该摈弃,提倡x毒或歌颂内战的也不应容纳。但在‘法定范围内’,作家正如公民,应有其写作的自由,批评家不宜横加侵犯。这是说,纪念‘五四’,我们应革除只准一种作品存在的观念,而在文艺欣赏上,应学习民主的雅量。” 在这篇社论里,他还对当时左翼文艺界为郭沫若等人举行诞辰纪念活动表示了不满。 萧乾这篇社论无疑给上海文坛扔下了一枚炸弹,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1948年1月8日,《大公报》再次发表了萧乾撰写的社论:《z由主义者的信念》。这篇社论可看作是萧乾当时的宣言。 “zi由主义不是一面空泛的旗帜,下面集合着一簇牢骚专家,失意政客。zi由主义者不是看风使舵的舵手,不是冷门不注的赌客。zi由主义者是一种理想,一种抱负,信奉此理想抱负的,坐在沙发上与挺立在断头台上,信念都一般坚定。zi由主义不是迎合时势的一个口号,它代表的是一种根本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而且不是消极的。” 萧乾的这种论调当然会遭到左翼文人的迎头痛击。对萧乾最严厉的批评来自郭沫若。郭沫若在《斥反动文艺》的文章里,直接用“黑”给萧乾画像。“这是标准的买办型。……这个‘贵族’钻在集御用之大成的大公报这个大反动堡垒里尽量发散其幽缈、微妙的毒素,而与各色的御用文士如桃红小生、蓝衣监察、黄帮兄弟、白面喽罗互通声息,从枪眼中发出各色各样的乌烟瘴气,一部分人是受他麻醉着了。” 一开始,萧乾对郭沫若的批评不服气,后在好友杨刚(当时《大公报》里的共产党领导者)的批评教育下,他迅速转变了态度。同样是在杨刚的规劝下,他决定拒绝来自英国剑桥的邀请,留在新中国。作出这一决定后,萧乾面临的难题是,如何改变左翼文人对他的糟糕印象,如何消除因鼓吹自由主义论调而造成的不良影响。为此,他在《华商报》上发表了一系列“转向”的文章。在《五四的成果》(1949年5月4日)中,萧乾表明了他对中国革命的新认识: “五四绝不仅是对奴隶外交的反抗,及对人民语言的要求;三十年前的今天,中国人民初次感到周身的锁链——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而决心把那挣脱掉。从开始它便是反封建反帝。七七也罢,反蒋也罢,反孔宋也罢,中国一直循着这两大方向奋斗着。在这奋斗过程中,人民与反人民二势力一直是对垒着。一台一台的戏唱着,每台有其死硬派,也有其出卖民族的奸细。然而中国一直屹立着,中国人民一直屹立着,倒了的却是人民的敌手及刽子手。今天我们才看到了五四的成果,人民奋斗的成果。” 1947年,萧乾说“五四运动”的精粹是民主,而现在则认为,五四一开始就是反封建反帝,且把“五四的成果”等同于“人民奋斗的成果”。这样的转变也许会讨郭沫若的好,但只能换来沈从文的一声冷笑。 1948年的萧乾还在鼓吹多d竞争,而1949年的他却高呼“顺人民者存,逆人民者亡”。萧乾的立场和态度完全变了,且变得快,快得让人无法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考虑到萧乾要在新中国生存下去,考虑到萧乾急于摆脱郭沫若加在他头上的那顶“黑”帽子,他写这种趋时应景之作,本无可厚非,但如此“趋时”如此“善变”,只能让昔日的恩师沈从文对他“刮目相看”“敬而远之”了。 不过,对萧乾来说,这些趋时应景之作却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1949年底回到北平后,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而被郭沫若指责为“桃红色”作家的沈从文则没能享受到这一待遇。“感谢杨刚和李纯青两位老友的指引,我去了香港,并于一九四九年八月底的一天,登上‘华安轮’,经青岛来到开国前夕的北平,任英文刊物《人民中国》副主编,总算还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然而被称为‘桃红色’的沈从文,尽管著作等身,却连参加文代会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既然尝到了趋时的甜头,萧乾自然会在歌颂的道路上愈唱愈欢。1951年3月1日,萧乾的《在土地改革中学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毛泽东非常重视这篇通讯,第二天,他当即写信给胡乔木,郑重地推荐萧乾这篇紧密配合新形势的文章。毛泽东在信中说:“3月1日《人民日报》载萧乾《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写得很好,请为广播,发各地登载,并可出单行本,或和李俊新所写文章一起出一本,请叫新华社组织这类文章,各土改区每省有一篇或几篇。” 惯于讽刺的萧乾开始沉醉在温柔、甜美的颂扬里。他的地位开始一路攀升。 古人云:福兮,祸之所伏。1949年之后的萧乾似乎事事顺心,他因此变得麻痹变得忘乎所以。那一阶段,他除了紧跟形势、响应号召外,几乎无暇静下心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来一次“长考”,而一个盲目跟风的人是会一不小心就误入“雷区”的。1957年的3月,萧乾在中南海听了毛泽东关于整风的动员报告。在这次会上,毛泽东呼吁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要大家抛弃一切精神负担,给党提意见。一向积极响应号召的萧乾这一回当然也不甘人后。 整风期间,萧乾异常忙碌。一方面,作为《文艺报》的常务副主编,“第一次独立担负起领导工作,由他负责起整风期间的《文艺报》的编辑事宜。他紧张地工作着,各种专栏文章。各种形式的讨论,一改《文艺报》过去的单调死板,以活泼多样、各抒己见的热闹,投入了全国性的整风运动。”;另一方面,作为一位党外作家,萧乾也写出了一篇重要的鸣放文章《放心·容忍·人事工作》,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在这篇文章里,萧乾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真诚地给d提意见,意见中肯也尖锐。“在资本主义国家没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以前,他们有一句非常豪迈的话:‘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情愿牺牲我的生命,来维护你说出这个看法的权利。’在这句话里蕴藏着他们对自己的宪法、对他们的民主传统和制度的自豪。……那句豪迈的话意味着:一个人说的话对不对是一件事,他可不可以说出来是另外一件事。准不准许说不对的话是对任何民主x法的严重考验。今天,至少英美这两个自诩为‘民主的’国家,在这和考验面前早就破了产。……从‘共同纲领’到x法,我们国家对于人民享有言论、著作的自由,都有明文规定。而且解放以来,每个中国人都可以自豪地说,我们的政府从来也没下命令查禁过一本书。可惜我们目前还不能进一步说:每个中国人都已经有了说话和写作的z由了。我们从1949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下就飞跃到社会主义社会,这中间,我们在民主精神的锻炼上,不能算很多。所谓‘民主精神’,应该包括能容忍你不喜欢的人,容忍你不喜欢的话。由于革命进展得很快,干部的提升有时候也与他们本身的提高难得相称。假使在掌握‘民主’与‘专政’的时候有些偏,轻易地把‘乱说’当作‘乱动’来办,就会在维护宪法的名义下,干出实质上是违背宪法的事。……几年来,若干有可能接近马列主义的人却疏远了,这些人自己当然要负主要责任。但是那些把马列主义神秘化、庸俗化,拿马列主义当棍子使用的教条主义者也有责任,他们逼人家对政治起反感。我相信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越是有独立思考、自由选择的可能,就越会自觉地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因为真理本身原是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 萧乾这篇文章的观点与他解放前的“自由主义”论调倒是有一脉相承之处。这更说明了,萧乾1949年回北京后所写的文章绝大多数是趋时应景之作,现在有了机会,压抑的真话就冒了出来。1949年回国后,萧乾一味沉醉在对新中国的颂扬里,只知道“紧跟”,只知道“响应”,早就不习惯独立思考了。只有在中央呼吁知识分子给党提意见,萧乾为了响应这一号召,才大梦初醒般想到“独立思考”四个字,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可以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独立思考而已矣。没有独立思考,马克思、恩格斯盲目地跟着黑格尔、费尔巴哈走,就不会有辨证唯物主义。没有独立思考,就等于生鱼生肉没经过烹饪、咀嚼就吞下去,不但不能变成营养,一定反而会闹消化不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本身,实际上也就是全国咀嚼、消化新思潮、新文化的过程。既然说消化,就一定得有营养,也有排泄。这样,我们的文化血脉才能舒畅,我们的创作才能繁荣。” 提倡独立思考,对萧乾来说,是说真心话,是把心中的积郁一吐为快;也是在紧跟形势,响应号召。然而,令萧乾始料未及的是,“整风”几乎在一夜之间变为“反右”,萧乾因响应“整风”号召而写下的文章,让他顺理成章成为“右派”,这一回,他再想“紧跟”“响应”已经是身不由己,有心无力了。因为他已被打入另册。在被打成“右派”,吞下人生最大的苦果之后,萧乾被剥夺了继续歌唱继续“紧跟”继续“响应”的权利,这时的萧乾才开始了久违的思考。 “1957年那场‘六月雪’,使我又一次完全失去重心,而且比在英国湖区那次还要感到迷茫,也更绝望,很想干脆自己结束了生命,可三个孩子还那么小。……中国能不能避免那场风暴,我不能断言。尽管我的右派前边还冠以‘老’字,多年来我却时常不切实际地幻想,自己原可以躲开它,并为之悔恨万分。批判会上或会下,我低头坐在那里,一直在想:你不是没尝过苦头的人呀!1948年在大权威手中你就领教过了,1949年后,一场接着一场——尤其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那是敲得多么响亮的一次警钟啊!你不是没看到那真理服从于斗争的原则,也就是先搞臭了再说的做法!那一拥而上的阵容,那咒骂得越狠越革命的气势,那没有辩白余地的处境,以及那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哇!而且,远在在1950年就已经明白,你是不受信任的呀。为什么还那么放纵自己?当然是咎由自取。” 萧乾这番自剖可谓椎心泣血。但我认为他的反思并未触及到问题的症结。事实上,萧乾被打成右派并非是他太放纵自己而是他太听话了,太想做出一番成绩而获得党的信任,太想表现自己,太追求“进步”了,也可以说是离政治太近了。一个追求自由的文人,进入z治圈,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的。在另一篇文章里,萧乾的反思显得深刻多了: “195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当时任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冯雪锋突然来访,说想调我到他主管的一个文艺团体,并征求我个人的意见。我兴奋得一夜也没合眼。归队了。回到自己的本行了。又能重新拿起笔来(而不是成天坐在打字机前)写东西了。还能不兴奋吗!然而1957年夏天以后,我曾多么悔恨没能安于当个技术干部,多么懊悔重新拿起那烫手的笔啊!那时,我曾羡慕过挑担子的,摆地摊的,推小车烤白薯的。那些年常想:在这个社会,干什么也比握笔杆子保险。” 我认为萧乾这番话说到点子上了。当文艺成为政治的喉舌时,进入文艺圈等于进入z治圈。而天性崇尚自由的文人,虽然在文字世界游刃有余,在z治领域却总是捉襟见肘。沈从文早就明白了的道理,萧乾要等到被打成右派后才恍然大悟,看来,老师毕竟是老师,“闻道”究竟要比弟子先一步。 1947年内战全面爆发后,萧乾参加了“第三条道路”的活动,并四处奔走,与钱昌照等人积极筹办《新路》杂志。此间,萧乾还邀请沈从文在杂志发起人名单上签名,理所当然遭到沈的拒绝。 沈从文不想做御用文人,写遵命文章。1949年,这个著作等身的大作家进了博物馆,做了一名普通的文物工作者。 沈从文主动脱离文艺圈,不是因为他不想创作,而是因为当时没有自由创作的环境,他个人也不具备自由创作的心态。在沈从文眼中,创作和写趋时文章是两码事。当然,他也知道,如果他仍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地去创作,显然不合潮流,而且必然惹来麻烦,不如躲进博物馆,埋头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具体事情,且躲进博物馆,远离文艺圈,也会躲掉多少是是非非。事实也正是如此。不过,沈从文这样的大家,彻底封笔,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事实上,创作之火在他的心中一直未熄。 旧的记忆不能唤醒,旧的感觉不能复活,不能贴近人生,找不到创作感觉,沈从文就坚决不写。可见,创作规律在沈从文心中一直是神圣的不容违背的。事实上,违背了创作规律,硬写出来的,只能是遵命之作、应景之作、趋时之作。而1949年的萧乾,一心沉醉在颂扬与歌唱中,恐怕就无暇顾及这些了。解放后的沈从文和萧乾,一个彻底封笔,一个炮制了大量的应景之作,两人之间的分歧自然越来越大,隔膜也越来越深。1957年,当毛泽东呼吁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萧乾积极响应号召,不仅亲自动笔写下一系列鸣放文章,而且还邀请沈从文给《文艺报》写稿,给d提意见。沈从文一口回绝。沈从文回绝萧乾的邀请,不是因为他料事如神,也不是因为,他心中无牢骚可发。沈从文不愿写这种文章,是因为他不习惯不认同写“遵命文章”——所谓别人规定我来写。当时,不仅萧乾,也有其他报社的人约请沈从文写鸣放文章,他也是一概回绝。 我认为,对写作“自己心里有个限制”,是沈从文和萧乾之间的最大不同。在沈从文看来,写作必须是有感而发,不能按别人的规定来写,而且必须是爱写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沈从文有句名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也就是说,文学必须突出一个“我”,另外,在沈从文看来,文学与政治与宣传完全是两码事;而对解放后的萧乾来说,写作就是配合形势,就是响应号召。一句话,文学就是宣传的工具z治的附庸。两人对文学的理解如此不同,维系两人之间的友谊的纽带也就轰然断开,两人分道扬镳也就不难理解了。 某种程度而言,萧乾写这些文章也有自我表现、讨功邀赏的目的。而沈从文拒绝写鸣放文章,正是其“吾道一以贯之”的表现,因为他向来不按别人的规定写作,也不看别人的脸色写作,让他颂扬他不干让他讽刺他也不干。所以,沈从文不写鸣放文章,不是怯懦、世故,而是对自我的坚守,对其写作原则的捍卫。 萧乾1947年邀请沈从文参与《新路》杂志的筹备工作,遭到对方的拒绝;1957年,他邀请沈从文给《文艺报》写鸣放文章再次遭拒。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关系变淡,隔膜加深,难免产生一些误会。萧乾在《吾师沈从文》一文中,写了这样一件事。 “一九七三年二月,我由干校请假,回京治病,顺便为解决自己的住房问题而奔波。沈老师已经在一九七二年返京,在东堂子胡同的一间北屋里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张双人床占去了一小半面积,再加上桌椅,就几乎转不过身了。张兆和师母住在相隔一条南小街的另一个胡同里。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每天得走一里多路去取老伴儿为自己做好的饭。我当时蜗居在北小街门楼胡同八米门洞改成的斗室里。干校把我们这些在京等待分配工作的外语干部纳入出版口的编译组,每天骑车上下班,必然经过沈先生所住东堂子胡同口。交通之混乱,使我不断地为老人的安全担心,所以在为自己的住房问题奔波的同时,也频频为他呼吁。一九七五年的一天,在上班途中,遇见了张兆和。就把此事当面告诉了她。几天后,我在东堂子胡同东口遇见了沈老师本人。我下了车,跟他寒暄。没想到,他声色俱厉地对我说:‘我住房的问题,用不着你张罗。你知道吗,我还要申请入党呢。’说罢,掉头而去。” 沈从文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萧乾的理解是:“而一九七四年在南小街,沈从文对我说:‘我还要申请入党呢。’我认为他的用意无非是奉劝我这个‘摘帽右派’少管他的闲事。我不相信他真正想申请入党。只不过是用此话来表明,他没有像我那样沦为次等公民,在z治上占我的上风。” 萧乾有句话说对了,就是沈从文确实不想入党,沈从文这样说,明显是讽刺萧乾的积极与投机。沈从文若想入,早在1952年,他就有机会成为一名党员。下面这段话就是证明。“沈从文对工作所具有的那份高度责任心感动了博物馆领导。在沈从文留馆工作两年后,党委书记找沈从文谈话,要他写申请加入共产党。沈从文回答说:认真做事是我的本分。入党我没有资格,还差得远。1952年,中共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请客,邀沈从文、老舍、周培源、冯至等人参加。席间,李维汉诚恳地对大家说:党的事业需要知识分子,希望你们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如果不愿意,也可以加入九三学社。大家回答说:入党还不够条件,只希望能多看点文件,想多知道点国家大事。” 不过,萧乾说沈从文“只不过是用此话来表明,他没有像我那样沦为次等公民,在政治上占我的上风”却是没有根据的猜测。我认为,沈从文不会如此势利如此狭隘,我想,一个年过七旬的智者,一个埋首于文物堆里的隐者,会有心情和一个右派比谁占上风吗?沈从文拿这句话“刺”萧乾,不过是不满对方的趋时和跟风罢了。 1948年,郭沫若给萧乾扣上一顶“黑”帽子,但到了1951年,萧乾就成了“红”人,竟得到领袖毛泽东的表扬。萧乾的趋时应变能力之强由此可知。对于固守自我的沈从文来说,萧乾的趋时与跟风,他肯定看不惯甚至厌恶。如此,他当然不愿意萧乾干涉自己的生活,尽管这种干涉也是一种帮助。粉碎“四人帮”后,两人还是和解了。 “一九八八年春,《人民日报》记者李辉告诉我,沈老师同意见我。由于李辉要出差,我们商定,他一回来就陪我去崇文门沈老师的寓所去拜访他。没想到,五月间沈从文老师这颗文坛巨星,突然陨落,就失去了机会。……因为尽管我没来得及在他生前去拜见他,他既然已表示了愿意见我,就说明我和三十年代以来的这位恩师总算和解了。” 为什么两人能和解,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萧乾不再趋时不再跟风,又开始独立思考,又开始说真话了。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萧乾在“讲真话”问题上没有完全附和文坛领袖巴金。众所周知,巴金在晚年曾提倡讲真话,引来文坛内外一片喝彩,巴金的形象因此在人们心目中变得更加高大。如果萧乾也附和巴金,自然也会引来叫好一片,自然也会让自己的形象变得高大,但可贵的是,萧乾尽管很尊敬巴金,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附和这位文坛领袖,而是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萧乾这样说,表明他具备了可贵的勇气:敢于直面内心的怯懦,敢于敞开心扉说真话,敢于和文坛权威持不同的观点。我想,萧乾虽然没附和巴金的话,但他这种行为本身却是对巴金最好的支持,因为他说的这句话也许不够铿锵有力,但却是真话啊!既然不再趋时不再跟风了,既然勇于独立思考讲真话了,那么,沈从文又有什么理由不原谅这个昔日的弟子呢?两人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