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是把猪饲料

文摘   文学   2024-06-25 07:24   广东  

(图片来自网络)


1.

 食在广州,国人公认,不料带田野时,一位人类学家教导说,食在广州,是没吃过好东西的人才说的。人类学家到了云南, 吃山野,让口味纯净,心思清明。

 

确实,我生长在大理,一年四季,都有好吃的。

 

春天,我最喜欢清明时节。一大家子上苍山,大人挑着厨具和食材先走,小孩和外婆慢走。小孩不认路,蹦跳在前,外婆不时叫歇一会,喘口气,给我们擦汗:

 

“你们真不知道累啊。”

 

“我们要赶紧上去摘大白豆花,不然就没了!”

 

没几秒钟,孩子又奔开了,外婆远远在后,遥控着大方向。

 

到了坟前,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大人已备好一切,做凉拌米线。山里的清泉,清得照见灵魂;不知名的野菜叶,撮碎了撒到米线里,拌上油炸辣子面,每人一碗。站在山坡上,回看大理坝子,身边是绿,头顶是蓝,远方是青碧的洱海,耳边山风吟唱,手里米线红白相间。吃着山的清凉,汗气蒸腾的身体立马干爽。

 

“找大白豆花喽!”表哥表姐撂下碗,就往山上冲,我和弟弟紧跟上。

 

白豆花是一种大杜鹃花,长在海拔三千多米处,树有成年人那么高,花大如碗,通体雪白。煮熟后,放油煎炒,吃起来有面筋的韧,但更柔,有豆腐的嫩,但更绵,还有洱海某种小鱼的肉味,顺着舌根一直往下慢慢延伸的劲道 ...

 

一路爬山,不时停下挖一种类似水仙的植物根茎,洋葱头样的,在衣服上擦擦泥,就往嘴里塞。黏黏的,像很浓很浓的牛奶糖,只是没那么甜。

 

或一头扎进荆棘丛中,摘一种蓝莓大小的果子,红红绿绿,酸酸甜甜,舌根处还尝到里面籽籽的微微苦味。

 

刺有时会扎手,我们很小心。但挂到衣服就没人注意了,直到大人骂。

 

山里都是没名字的花果,野的,是野孩子的乐园。

 

夏天的欢乐在田间,在海边。每次大雨后,田间大小溪流奔腾,鱼虾欢跃。一伙孩子,没有网,拿个洗菜用的竹篾,提个小桶,抓鱼去。顺着溪流一直往苍山方向,然后找另一条溪往洱海方向回。

 

到海边,找枯枝,生火,菜地里偷摘两个灯笼辣,或田里摸个洋芋,埋在火灰里,鱼就直接架火上烤。然后一窝地,大呼小叫,跳到海里游泳。

 

游累了,出来吃东西。洋芋香气浓烈,用灯笼辣调味,鱼一面焦黑,一面夹生。

 

有经验的会从家带盐,撒到食物上。有时也起争执:

 

“这次摘了我家的灯笼辣,下次摘你家的。”

 

“我带了盐,下次你别忘了带辣子面”

 

...

 

斤斤计较中,每个人都吃得满嘴黑灰。

 

大雨过后,村边河水特别大,清澈见底。阳光明媚时,妈妈们带着孩子在河边洗头,洗完摘两种水草,一种叶子像小碎花,白语叫土花草,一种长长的,白语叫水苗菜,扯碎了拌点盐和辣子就吃。味道很清,在口里跑得快,像奔腾的河水;跑过后,余味绵绵,遍布口腔,是土的味道。

 

我喜欢吃凉菜,但等不得她们,洗头一个多小时,说说笑笑,洗完才拌凉菜。自己也拌过,但吃起来没那个味。可能,真要洗一个小时,拌出来才是那个味,带着河水的欢快,带着土地的凝实。

 

我还喜欢和爸爸叔叔们在苍山十八溪入海口抓鱼。大雨后,十八溪水湍急,鱼儿纷纷朔流而上,河水清澈时,都可见鱼儿摇头摆尾。找个水小些的地方,堵住,积满足够的水,突然打开,等鱼上游,然后派两人用网挡住上下游,一伙人就全跳到河里,徒手抓鱼。

 

水花飞溅,鱼儿乱窜,人们呼声此起彼伏:

 

“抓到了,接住,”迅速抛到岸上

 

“啊呀,跑了!”经常,到手的鱼一离开水面又挣脱了。

 

...

 

水瞬间浑了,能不能摸到鱼是人品,也是技巧。小孩没多少技巧,浑水摸鱼,身上溅满了别人踩起的泥沙和水,全心全意地贡献着呼喊和忙乱。

 

真是傻乐。

 

秋天,最开心是收稻时。稻子熟了,田里鱼虾肥了,淤泥中的泥鳅和螃蟹也长大了。大人割稻,打稻,小孩挖泥,追螃蟹,都汗如雨下。

 

晚上,煮一锅酸辣稻花鱼,油炸泥鳅,疲惫而快乐。

 

稻子成熟,也是收获蚂蚱的时节。那时蚂蚱好多,找个网兜,用铁丝箍住口子,拿一根棍子固定好。挑个大晴天,在一条直的田埂,放上网兜,一路狂奔。蚂蚱跳到手上,身上,脸上,杂草被踩得歪歪斜斜,还不时惊起田中的鹌鹑,暴飞而出,喳喳乱叫。

 

都在比速度。

 

每个人都气喘吁吁,但顾不得缓口气,忙着检查收获。几十只蚂蚱在网兜里跳。放地上,一只只捉出来放入透气的袋子。

 

收过稻子,人们把一束稻杆在穗那里一扎,像人一样立起来,田里就站满稻草人。清晨蒙蒙亮是捉蚂蚱的好时间,蚂蚱还没睡醒,一个个定在稻杆上,拿下来就好。

 

收稻时天阴晴不定,稻田很泥泞,也许蚂蚱就这样认为自己很安全,那么早,田里没几个人,还有水雾。

 

抓到蚂蚱,煮熟,去掉翅膀,晒干,就可以油炸了吃,酥脆,听着牙齿咬下时那咔的一声碎,清香从鼻孔溢出。

 

秋天的感觉!

 

冬天来了,我家每年都种花菜。花菜卖了,叶子也是好东西,老叶喂猪,嫩叶晒干做腌菜。酸酸的,没那么烈,像大理的冬天,冷丝丝的,但不彻骨。

 

春节前,外婆还用自己种的黄豆做豆腐。刚做出来的豆腐,嫩嫩的,吹弹得破,蒸腾着黄豆的清香。

 

大理的冬天很快就过了,快得让记忆没有时间留下痕迹。

 

后来,上大学离开家,奔波辗转于大城市,甚至异国他乡,一去十多年。不时怀念妈妈从河边扯的野菜,清明时的大白豆花,稻田的泥鳅,洱海的白条鱼,外婆做的豆腐。什么都是煮熟或稍微炒一下,加点盐和辣子,味道就顺着口鼻渗入全身。简单,醇正。

 

记忆中,菜熟了就有味道,不复杂。所以,我可能永远成不了厨师。

 

后来,也只在寒暑假才回大理。家家饭桌上都有了现代食品,没人吃河边的野菜,河水脏了,鱼也没了 ...

 

我每年都回,为亲人,为童年的味道。那是记忆,也是牵挂。记忆让过去美好,虽然当时并不觉得。

 

冬天,妈妈会做好酸腌菜和腐乳,家里人都习惯了,没那么爱吃。只有我每次回来,很喜欢吃。

 

每年,妈妈都做好,等我回来。

 

妈妈一年年苍老了,外婆早已沉睡在山里,我也过了不知道累的年龄,多年没去她坟前了。

 

2.

 

当老师后,每年带实习,我都回云南,一起过火把节,重温儿时的味道和记忆。

 

第一次带实习,在我的村子,二十多人,住在一户人家的大房子中,请村里办酒席时的厨师给我们做饭,四菜一汤, 保证一个荤菜,一个凉菜。

 

大理的菜偏辣,偏酸,学生多从广东福建来,不能吃辣。第一天天没亮,我去火车站接学生,带大家到大理古城吃米线,辣哭了大广东人民。

 

心有余悸,大家在房东家都吃得很秀气,每人一小碗饭,菜剩很多。做饭的大妈很急,厨艺得不到大广东人民的肯定:

 

“是不是你们不喜欢我做的菜?”她多次问我,很沮丧,当厨师二十多年了,没发生这种事。

 

我得想办法才行。每顿饭,我都起身在各桌检查一下,叮嘱大家多吃点:

 

“剩菜太多的话,大妈会越做越少,心情也不好,会影响味道”

 

等大家慢慢进入田野节奏,每天在附近七八个村子暴走两三万步,走家串户,观察访谈。碰上仪式,还跟着人们到处奔走,马不停蹄。

 

运动量大了,食量也慢慢增加,从一碗到三碗,不知不觉。

 

菜的种类和式样也逐渐变化:凉拌米线,火烧茄子,凉拌豌豆粉,炸乳扇,水煮洱海鱼,老奶洋芋,洋芋焖饭 ...

 

学生还经常在邻村农贸市场小摊前自行喂养:烧饵块,豌豆粉 ...出门,回来,都绕路经过那。

 

每天吃饭,我总坐凉拌米线前,边吃边回忆童年。

 

火烧茄子,去皮,手撕成细条,拌上醋和辣子,在饭碗里蘸点饭一起入口,明明舌头尝到酸味,茄子中和了酸,嘴里竟若有若无地带点甜:

 

“茄子还能这么吃,我一定要学!”吃货很快去跟大妈问秘诀了。

 

豌豆粉和乳扇是大理的特产。豌豆粉要用果酸,柠檬最好,酸味游走飘溢,回味无穷。醋味太沉,会压住豌豆粉。

 

组上有山西同学,说果醋没味道,山西老陈醋才够味,不仅有香味,还可品出绵、甜、鲜等各种味道。

 

“醋不就酸的,还有香味?”我大西南人民满脸不信。

 

她很受伤,开学就给我们带了正宗山西老陈醋尝:

 

“嗯,酸的,很酸!”我一副很会喝的样子。

 

她要崩溃了,那是爱吃醋的山西人的挚爱!于是,老陈醋的口味,成了她硕士论文的选题:

 

“一定要让你们明白山西老陈醋的独特之处!”

 

她是我的第一个硕士生,从此给同门带来浓浓的醋味。

 

回到大理饭桌。乳扇,油炸和烧烤都可以。乳扇是大理的奶酪,云南十八怪的“牛奶做成粑粑卖”,状如折扇,故名。烤乳扇呈金黄色,酥脆香甜。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生吃新鲜乳扇,”我每次都强调。一条条撕着,慢慢咀嚼。乳扇在嘴里,浓香满口;咽下后,口中丝丝屡屡奶味,绵绵不绝。

 

洋芋,是云南人民的最爱,随处可见:爆炒洋芋丝,油炸洋芋丝,洋芋饼,洋芋螃蟹,洋芋泥,洋芋闷饭,洋芋条炖鱼,牛肉洋芋汤 ...

 

最好吃的还是油炸洋芋条。大理古城,洱海边,到处是小摊,生意很好。

 

一同带队的余老师第一次来大理,我请他在洱海码头吃了一碗炸洋芋条,隆重推荐:“大理特色,童年记忆。”

 

确是童年记忆:海边,沙滩,烤洋芋,灯笼辣 ... 虽然沙滩已不见了,变成各种码头,被环海西路环绕。

 

田野中我去了一趟北京,恰好院领导来看望我们田野组。余老师带他们到码头吃炸洋芋条:

 

“大理特色,当地土著请我吃过 ...”

 

一不小心,我搞得自己身上浓浓的土著味四处弥漫。

 

慢慢地,所有同学都吃到炸洋芋了,都喜欢。

 

谁想大妈知道后,很嫌弃:

 

“那种摊子上的有什么好吃的,靠各种酱调味。我给你们做!”

 

她做了一大盆,洋芋削得很细,一条条静静地躺在盆里,微泛金黄,刚从油锅出来,热气蒸腾。

 

大伙一窝蜂围上来,沸腾得炸开了锅:“好好看的炸洋芋,一定很好吃!”

 

我抓好牙签,正要开吃,电话响了,好像是很重要的人打的,在洋芋旁边听不清,也不想听,只好下楼去接,走前吼了一声:

 

“要留好我的!”

 

心急火燎接完电话,冲上楼来。还好,学生听见了我的吼声,主动端着盆迎上来:

 

“老师,给你留的!”

 

我开心地接过,看一眼,笑容凝住 —— 里面剩一两根被牙签戳碎的洋芋条!

 

他们爆笑开了。

 

捧着空盆,我满怀忧伤,拍个照留恋,幻想是自己吃光了那盆。

 

3.

 

第二年田野十一二人,在一栋砖瓦结构的房子里,离海边一百多米。楼上是木地板,我们在那打地铺。房东爷爷三个儿女都在下关工作,奶奶在那里帮带孩子,爷爷在家照顾两亩梨园,刚好给我们做饭。

 

院里的桃树结满了。桃不大,毛茸茸的,有黑斑,丑。一开始谁都看不上,尝过一个后,多汁香甜,大家都坐不住了。

 

“你们赶紧摘吃,不然都掉光了!”爷爷心疼这帮离家很远的孩子。

 

他早备好工具,一根细竹竿上固定个布袋,直接可从树上装桃子。每天,我们吃过饭摘几个。很快,树上桃子光了。

 

于是,我们盼着院里的石榴赶紧熟。

 

“你们等不得了,石榴要到中秋才熟!”

 

爷爷厨艺很好,给我们做了很多特色菜:黄焖鸡,芋头煮泥鳅,油炸牛干巴,洋芋炒干豆,薄荷牛杂汤 ...

 

饭前,女生都说:“我要减肥!”菜端上来,不知不觉就会吃很久。

 

中间几次,奶奶从下关回来,给我们做酥肉。鸡蛋和面粉和一起,裹一块肥瘦相间的肉,丢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炸好,透着光看里面有深色的,是瘦肉多的,最好吃,一口咬下,肉嫩嫩的,带着面粉的厚重感。咬到肥肉,也没什么,油脂大半已经炼出去了。也可以和绿叶子一起煮,叶子的清爽混合肉蛋的厚腻,让人一直吃,停不下。

 

爷爷有儿媳妇是楚雄的,那里腐乳很有名,爷爷家放了几箱,吃不完。我们发现后,一日三餐就离不了。早点就着喜州粑粑吃,午餐和晚饭,就腐乳可吃两碗。

 

爷爷很不理解:“现在谁还吃腐乳,都是以前穷,没菜时用来下饭的!”

 

孩子们都没经历过苦日子,觉得腐乳太好吃,让所有菜的味道都活了起来。最爱吃腐乳的一个女生宣布成立腐乳神教,任教主,收我们为教众。

 

饭前教主会举行个小仪式:把腐乳放到自己面前,夹块最大的在自己碗里,嘴里念叨着“各位教众,腐乳大法好,一起修炼,一起修炼。”

 

“耶!”每个人右手中指和大拇指互搭,其他手指翘起。这是系里一位老师上课时的手势,被学生带到田野,玩坏了。

 

每次看到美食,紧盯着,那么多人前又不好意思时,这个手势就出来了,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爱吃的孩子,精力旺盛。邻村走路十五分钟处有市场,有米线店,据说帽子(云南人说的米线酱料,盖在米线上)非常好。经常有学生早起,走过去,自行喂养,吃一碗再回来和大队伍一起出发做田野。路上还经过一家乡村超市,顺带几瓶大理酸奶。

 

田野进入家户,每家里都端出大盘蓝莓。村民的地承包给了一东北老板种蓝莓,就在村头。今年价格不好,老板走了。村民每天回家,顺带摘好多回来,冰箱里常有存货。

 

蓝莓在广州好贵。于是,我们吃得很开心,一大盘很快就光了。主人起身再端来一盘,学生纷纷说:

 

“不消了,不消了!”(大理方言,不用了)

 

话着,手又伸向盘子,迅速光盘。

 

一家又一家,在一片“不消了”的笑声中,蓝莓端出一盘,光一盘。

 

新鲜蓝莓太好吃,我们还有组织地借考察当地作物与生态的名义,集体深入蓝莓田,亲自采摘,边吃边存货。

 

吃过水果,聊过天,学生和村民熟了。好吃的东西,让孩子们的情商慢慢提升,见面遇到老人就张口爷爷奶奶,你们去哪里,你们身体好不好 ...几十年都没说过这么多问候语,而且自然而然,想都没想。

 

农村种地没收入,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在外面赚钱,回来盖房子。村里家家户户都高楼大厦,有些还小别墅,在广州值一两千万。可房子高了,也空了,一年四季,过年过节外,家里十来个房间,就一两个老人。

 

学生正是孙辈,得老人欢心。两女生在村里走着,也被老人请到家里吃饭,还翻出了家里所有的零食。

 

知道我们从来没听过白族洞经音乐,村里洞经协会组织起来,在房东家给我们演奏。老人穿上传统服装,带着庄严的仪式感,念古汉语祭词,演道教音乐。

 

演奏持续四个小时,夜幕下,院里升起一堆火,学生围着火,看老人全神投入,听类似古装神话剧中的天宫音乐 ...

 

随着关系越来越融洽,学生也越来越大胆。看到院子里的无花果熟了,有女生站到树下,一脸天真地指着果子:“爷爷,这是哪样水果?”

 

“无花果啊,你们广州没有啊,我摘给你们吃!”

 

走时,学生还提回来一袋。

 

从此,这个问句被用滥了,老人和学生心知肚明,一起开心地玩着。

 

但问得多了,就不过脑子。有次,学生见一位爷爷提着香蕉回来,张口就问“爷爷,这是哪样水果?”

 

一行人笑喷了。

 

爷爷忍着笑,很辛苦,递香蕉的手都在抖。

 

学生总结说,田野吃得好,千万“莫矜持!”

 

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们简直就在洗劫村子!”

 

“分明是我们又白又胖又可爱,爷爷奶奶超喜欢我们!”她们很有理。

 

确实,大家一开始都是白的。云南紫外线强,学生多是女生,爱美,出门必涂各种防晒保湿霜。后来,她们发现村民田间劳动时戴的一种帽子,遮住整个头,只露出两眼睛,像当年的日本皇军帽。

 

女生纷纷戴上了皇军帽:“皇军来了!”自我感觉很好。

 

“鬼子进村!”我心里默默吐槽,虽然自己也有一顶。

 

在各家吃得多了,皇军就变成了蝗军。

 

我担心村民受不了,但他们很喜欢我们的小蝗军们,有三家还专门请我们吃饭,做了七八道特色菜:烤鱼,芋头煮泥鳅,凉拌米线,炸乳扇,水煮毛豆(连皮,用手掐着吃),配上香格里拉来的青稞酒 ...

 

学生跟着做菜,边吃蓝莓边聊天,兴高采烈时,纷纷发票圈,起头都是“田野是把猪饲料!”

 

我懵了,不知不觉我成养猪专业户了!

 

晚上十一二点,猪猪们才恋恋不舍压着环海西路回家。

 

吃货是锻炼出来的。同事之妻有亲戚在环海路上开了个小饭馆,开张大吉,邀请我们一同取店名。那天,村里办事,我们吃过筵席,慢慢摇过去。店主精心准备了满满一桌菜,有黄焖鸡,洱海鱼,烤乳扇 ...吃货们一边叫嚣着“吃不下啦,吃不下啦”,一边入席,拿起筷子,开吃。

 

实在撑不动了。学生说,要产出知识,才能继续吃。于是,每人想了一个店名,相互讨论,以求体现当地特色。讨论完,消耗了不少脑细胞,也消化了好多食物。继续吃。

 

第二天,经过小店,主人家正在挂牌,是我们取的名字:洱西飘香!

 

吃货精神还借当地事件传出村子。农历六月初六,山脚一村子来海边一村子接本主(村寨保护神)。这位本主姓段,据说是大理段王爷家的,原是山脚下的村寨保护神,出来逛,好上了海边村子的有夫之妇,就在当地本主庙幽会。情浓中,听见愤怒的村民操家伙赶来,本主急忙从后门溜走,匆忙中踩倒了后门。顺着田间小路,他沿途还在各本主庙讨水喝,讨烟抽,借点火 ...

 

此后每年,段本主都来海边幽会情人一个月,海边村子的本主庙后门于是修了又倒,倒了又修,永远修不好。

 

一个月满,山脚下的村民敲锣打鼓,来迎接他们的本主回家,过本主节。

 

接本主队伍要把本主出逃的路线走一遍,从庙后门出发,走田间小道,经过本主当年讨要东西的本主庙,进去耍龙舞狮,唱歌跳舞。当地本主庙就给吃包子和糕点。

 

我们一路跟着大队伍,让一个男生帮抬本主法器,参与体验。其他人租单车跟着。

 

二十多公里,走得人饥肠辘辘。抬法器的男生,虽长得不像大西南人民,也多次被给吃糕点和包子,我们几个骑车的,眼巴巴的,没人理。

 

山脚的村子张灯结彩过本主节,我们什么人都不认识,路上说好请我们吃饭的小哥和大姐,送完本主就不见了。我们重回海边,先吃甜白酒,不解气,又吃了大盘黄焖鸡,想起本主的风流流窜,又开心起来。

 

为感谢村民,我们举办了一次烧烤大会,邀请村民参加。我表姐还从下关回来,亲自操办,给我们展示了烤肉新吃法:用紫苏叶子包刚烤好油脂直流的肉。一口咬下,油脂和紫苏液汁齐流,美!

 

吃撑后,到海边树荫下散步,看小孩子挽着裤脚在水里抓鱼。夕阳斜晖下,洱海带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水面微波粼粼,七彩阳光若隐若现。

 

走前两天,奶奶回来给我们做米糕。糯米磨成粉,蒸熟,底下是豆子,表面是红糖,拜过家神和本主,祝我们步步高升。

 

告别时,我们带着礼物一家家去感谢,欢笑着上演“不消了,不消了”的小闹剧,眼前却水汽迷濛。

 

爷爷奶奶说:“你们走了,学习事业样样好。记得回来看我们,我们会想念你们的!”

 

几个女生快哭了,感觉自己爷爷奶奶去世时都没这么不舍过。

 

一个月,美食进入了身体,感情渗入了心扉,紫外线穿透了皇军帽。离开时,我们一个个又黑又胖,心里装着不舍。

 

4.

 

在德昂山做田野时,为我们做饭的大姐曾在瑞丽市德昂厨艺比赛中得第一名。于是,田野一开始就跟吃紧密相联。

 

大姐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各地口味差异。她跟我商量,学生刚来时,要给他们做城里的菜,慢慢增加德昂口味。结果,不知不觉间大家越吃越开心, 一顿饭要添两三次菜。

 

德昂菜以辣,酸,苦为主。除辣子外,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竹笋。新鲜笋清甜,腌制的酸而微涩,就着干饭,让人停不下筷子。撒撇(米线)也经常出现,配各种蘸料凉拌。蘸料很讲究,有鱼肉的,烤鸽子肉的,橄榄的 ...口味最重的是牛撒撇,混合牛大肠中未完全消化的草,苦而诡异,很挑战人的味蕾。

 

“可惜现在很多东西都不好找了,不然可以做给你们吃。”好几次,大姐很遗憾地说。

 

近十年来,政府在山区扶贫,把山地分给村民种植经济作物和经济林,如坚果,咖啡,西南桦,橡胶等。几年时间,郁郁葱葱的亚热带雨林都换成了整齐单一的经济林,复杂的生态日趋单调,物种共生模式也被打破。动物纷纷跑去缅甸,很多植物,可做药和食物的,直接消失不见。人们腰包里钱多了一点,饭桌却越来越依赖市场。

 

为给我们做她的获奖大餐,大姐爬了很多山路,找一种藤条。把藤条,牛肉干和新鲜辣子一起舂成粉,黑乎乎的,杂着红辣子碎屑。入口粗糙,硬。慢慢嚼,湿木头和牛干巴的味道,由辣子的冲劲串起,每次咀嚼,味道都不同。

 

吃这道菜,要耐心,让时间来调味。

 

村里老队长希望学生能全方位体验德昂文化。他认为我们来的时间不对。七月,什么活动都没有:“上不着天下不接地,你们老师这时候来,肯定是脑子进水了。”跟学生熟了之后,老队长为我的愚蠢决定愤愤不平。

 

德宏地处亚热带,每年分干湿两季。五六月进入雨水,到处潮湿泥泞,人们缩在家中,没什么事。到十月进入干天,人们进新房,讨媳妇,祈福,做生意,过德昂人的文化生活。

 

昆明的老师就很聪明,干天带学生下来,有各种好吃和好玩的。

 

我莫名躺枪。还好有大姐,尽量给我们做特色菜。没赶上泼水节,她专门做泼水粑粑,从山上找了泼水黄花,花瓣碾成汁,与糯米粉混合,包在芭蕉叶中蒸熟。

 

村民也很关心学生。当地盛产水果,有香蕉,芭蕉,菠萝蜜,火龙果,芒果,菠萝 ... 大伙初到寨子,第一次见菠萝蜜树,高大挺拔,枝叶繁茂,一颗颗菠萝蜜就挂在枝间树干。我们默默站到树下,祈祷菠萝蜜赶紧熟,能让我们吃上。

 

没几天,村民都知道我们爱吃菠萝蜜。于是,每天早上或午睡起来,打开门,总能见到门口摆着两个菠萝蜜,或一串香蕉,好心的大哥大姐给我们放下就走,做好事不留名。菠萝蜜吃完,籽籽烤吃,或煮熟,吃起来像烤洋芋,很符合云南人的口味。

 

当地火龙果个很小,紫色,极甜。火龙果树像长手长脚的仙人掌,一开始,我们惊讶这里的仙人掌开碗口大的白花,人们居然还成片地种。看见树上的火龙果,我们才恍然大悟。第一次到田里摘,有人一口气吃下六七个,牙齿,舌头,嘴唇,都紫了,甚至整张脸都是。

 

田野进入正轨后,每天都很辛苦。白天七八个小时的观察访谈,四处奔波,晚上有小组讨论,写田野笔记。我要求学生完成一个条分缕析的信息文本,记录各种地方性知识,和一个故事文本,叙说触动人心的事和物。每天,学生都写到凌晨,感觉身体和心灵都被掏空了。

 

村里人看在眼里,心疼这帮孩子:“你们每晚都被老师关在宿舍,上课,写作业,像蹲监狱,被软禁了。”

 

现任队长跟学生玩得好,私下评论说:“我觉得你们老师不活泼!”

 

平时,学生说我性格喜乐,上课都严肃不起来,没想一个田野把我搞得很不活泼。

 

为帮助学生,村民创造了很多活动机会:进山采野菜,挖竹笋, 组织山顶野炊。德昂信小乘佛教,我们寨子的裝房(傣族和德昂族的佛寺)在山顶,曾是东南亚佛教圣地,现在虽然衰落了,但每年干天,总有人来山顶纳凉野炊。

 

爬两小时到雷贡山顶,我们和村民一起做竹筒饭,拌凉菜,吃手抓饭。遥望对面山的缅甸,思绪喷发,畅想自己一只脚在国内,一只在国外,并把国外那只染黑一点,以示区分。

 

也许我们想多了,归途就遇大雨,大家一路滑下山。据说,雷贡山很灵,每次有大活动,都会震动地脉,来一场大雨。

 

活动完,我继续让学生写笔记。学生也发挥活命技能,抓紧机会赶集,采购当地零食,从泰国和缅甸进口的,无添加剂。学生还认了村里卖水果的,亲昵地叫她水果姐姐,让她每天来宿舍门口卖,帮带各式小零食。走村逛寨卖豆腐花或臭豆腐的大叔也被学生圈粉了,定时来。

 

买了东西,大家随手往宿舍门口的桌子上一放,进屋换个鞋,出来就只剩包装纸了,渣都不剩。那桌子成为了我们“百慕大三角”,每个人都是让食物消失的神奇力量。田野后期,桌子旁放着给村民准备的告别礼物,每个人经过,都很用心地忍住不伸手去拿,心里很不甘。

 

随着田野的深入,我们也慢慢蹭遍各家饭桌,完全德昂风味的,酸辣且偏苦,更下饭。一同带队的邓老师,曾在村民家中连吃五碗,停不下来。

 

当然,也有些特殊食物难以对付,如烤牛皮,村民吃得嘎嘣响,享受咀嚼的快乐,我们怎么都嚼不烂,一顿饭吃完,它还梗在口中。

 

吃得多,烦恼慢慢也来了,尤其女生们,天天哭着要减肥。大姐性格开朗,拿女生开玩笑。吃完饭收拾碗筷,大姐摸摸女生的肚子,说“都吃大了呀!”

 

女生窘迫得双手捂脸,背过身,哭笑不得。

 

大姐不放过她:“胖一点好, 更漂亮。”

 

老队长经过宿舍,看着我们一天天的变化,实在忍不住,叮嘱说:“多吃蔬菜,少吃肉和饭,不要那么肥!”

 

可德昂人民太热情,我们控制不住。瑞丽市有七个德昂寨子,彼此都亲戚。田野期间,有两个寨子热情邀请我们去寨子联欢,顺带做德昂特色菜,还包接包送。

 

大姐很体贴,为帮助女生减肥,组织了几次广场舞。夜幕下,所有人在大操场上蹦蹦跳跳。受过舞蹈训练的,动作流畅舒展,其他的僵硬迟疑,看别人依葫芦画瓢。

 

“大姐太会养人,先做好吃的,让我们吃得壮实,再跳广场舞,让我们有劲道!”女生感慨说。

 

村里有个养猪专业户,养大大小小一百多头猪,经验丰富。他家在我们宿舍对面,有育肥猪舍,也有一台板秤。学生常去称体重。每次见我们过来,主人就把秤搬到院子,等我们上去。

 

女生不敢看数字,背着读数盘上去。主人站在秤旁,满脸微笑,为我们报数。每报一个数,他都默默计算,这一头该多少钱啊。

 

十多头一一过秤,主人的嘴角慢慢上扬,快乐压抑不住。

 

我们在育肥猪舍前拍照留念,我发了个票圈,坐实了养猪专业户的名头!

 

我们很骄傲,猪猪们身体壮壮,心理健康,有强大的山区生活能力,欢迎订购。


无为而无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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