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异同

文摘   文学   2024-06-24 08:32   广东  


1. 人类学遭遇社会学,用力过猛


人类学生说,同宿舍的社会学生认为人类学就是开故事会。曾有大一小鲜肉遇见大二社会学师兄和大三人类学师兄,社会学问人类学是否只做定性,而社会学还做定量?身处同一学院,我们彼此不了解。

 

小鲜肉、老腊肉、风干肉、千年猪膘肉,在大学呆久了,一点点脱水,我也经历过学生的迷茫。

 

人类学同事也说,跟社会学同事喝酒,心里憋得慌。我们一次一杯白酒,他们一杯红酒一个下午,摇啊摇,从不见少。

 

还好,我不喝酒。不管白酒红酒,多了少了,对我完全没意义。

 

后来,给社会学生开人类学的课,我深刻感受两学科的气质差异。

 

人类学的英国传统告诉我们,当他者出现,我们看见了自己。以人类学为社会学的他者,社会学生会更明白自己,找到自己与人类学的关联。

 

我推荐学生读《宝宝也是哲学家》一书。按成人的标准,孩子什么都欠缺,但从孩子的标准,成人想象力过度贫乏。大脑前额叶皮层是抑制中心,25岁左右才发育成熟。抑制,让人专注,有执行力,但也框住了想象。成人被现实绑架,活在自己的经验和理念世界中。孩子可以想出无数点子,大多匪夷所思,也没什么用,但少数几个可被成人开发执行,改变我们的生活和世界。就人类发展而言,孩子是开发部,大人是执行部门。童年是我们的他者。

 

讲起孩子,我停不下来。孩子常从一句话,一个词想象出一个奇异诡谲的世界,然后画下来。我家宝贝就这样。他这么定义家里人:“我最有想象力,妈妈最会照相,爸爸话最多!”

 

小小年纪,看问题直指本质。我能跟他说,当老师不得不话多吗?

 

一个学期,学生上七八门社会学课,一门人类学。反差让学生看到“原来社会学是这个样子”、“原来我的思维方式确实带上了点社会学的影子”...

 

课上的难题是科学与非科学的相互责难。我强调人类学理解人的整体性,介于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在田野中,人类学家从饮食、疾病、社会关系、感觉、信仰等日常碎片一点点编织人的认知和生活图式,置之于宏大社会体系中,探寻人性与社会的交织。

 

而社会学的目标是科学和理性。很多学生坦言,科学才是人类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其他如中医、巫医、算命、占卜等都属无稽之谈。

 

开学之初,我想摆正科学的角色。在迄今为止的所有认知方式中,科学无比强大,但不是一切,更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尺。它可能提供最接近事实的解释,但不等于事实。解释让模型和理论取代事实本身,我们只见头脑中的理想型,不见真实。

 

我从人类学家Charles Stafford 讨论中国数字的文章开始。数字可按现代算术运算,如1+1=2,2+1 = 3,反复循环。但还有其他方式,如易经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数字还可以是社会分层的工具,如帝王出行的车马人员配数等。

 

认识世界,除了科学,还有其他方式。以科学的方式,只能看到科学允许你看的那部分。

 

进而,我们讨论人类学历史上的经典案例:如何理解非洲阿赞德人粮仓柱子被白蚁吃空,砸死了人这现象?科学解释这事为什么及以什么方式发生,不关心个体在什么状态下与柱子倒下关联起来,以及事件如何改变个体的生命轨迹。阿赞德人认为柱子砸死人事件包含两支矛:第一支是科学探讨的规律,他们不细究,但接受。第二支,为什么在这个特定时刻刚好我在柱子底下被砸死?两支矛都合法,不过科学只关心第一个。无形当中,科学至上者认为第二之矛是无稽之谈。

 

但与个体生命切身相关的是第二个。

 

如西医,立足群体,与个体无关。患上某种癌症,西医预测三年内有60%的可能性死掉,但你永远不知自己是属于60%还是不会死的40%,也无法知道三年内具体什么时间死。

 

可惜,所有关于第二支矛的理论都与算命,风水,巫术,堪舆 ... 等相关,我们今天不懂其原理。站在科学的立场,它们是无稽之谈。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系统考察科学这种认知方式,寻求它与其他认知方式之间的借鉴和互补,衍生出STS(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这一新兴研究领域。STS关注:1) 在理性和科学至上的时代,科学对我们的社会和思维方式造成了什么影响?2)人类所有可能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中,哪些在科学之外?如不以科学作为衡量标准,该怎么理解这些方式?

 

我也谈起田野中碰到的巫医,算命等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以及人类学与神经科学的结合,探讨生物医学体系之外人的构成。

 

“我们不明白,只意味着我们不明白而已,并不意味着它没有道理。在很多情况下,不科学,仅仅说明科学处理不了它!”我总结道。有点自得,也有点伤感:生在科学至上的时代,人类学不想被科学思维控制,难。

 

学生说,这时我表情生动,自言自语,眼神专注,仿佛面前开了一个神奇世界,忘记了课堂,忘记了学生。他们看到一个活的学科追求。

 

鲜活会打动人,激发学生考虑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差异与联系。

 

学生说,人类学可以提供科学以外的思维方式,给人“这世界自有另一种玄妙”的感觉。人类学家做田野,搞个案,带着诗意与热情,看五彩缤纷的世界。社会学做统计,找规律,抽丝剥茧,寻找约束行为的社会结构, 理性清明,有改变社会的使命感。

 

学生做了个很好的比喻:“如果说社会学是一个公正的大法官,始终坚持着价值无偏的原则;那人类学就是一个充满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小姑娘,数字背后的文化意义,人类身体背后超出自然科学的奥妙……极尽生命之可能,处处盛开着跨学科思维的花朵。”

 

当然,我可能用力过猛,有很多学生接受不了,认为科学之外的东西,“特别离谱,特别神棍”,经历着社会心理学家所说的“认知失调”。

 

怕我想太多,学生安慰说,可能是人类学更强调感受和领悟力,力所不及时就会在课堂上懵逼。就此,学生还建议我学一下社会学家视野中的社会治理术,运用到课堂教学中,让不同观念无声渗透,潜移默化,让人心甘情愿。

 

社会学是人类学的他者,从中看见自己,我有点恍惚,都神棍了。

 

记得讨论中,学生说我总问社会学如何看人类学,为什么不讲人类学如何看社会学。你们是我们的他者,我们也是你们的他者。

 

看和见是双向过程,看而不见,无法反观自己;不看而见,如庖丁解牛,神而明之,非我能为。

 

教社会学生,让我看而后见,也算长进了。

 

推荐阅读:

Charles Stafford 2010 Some qualitative mathematics in China. Anthropological Theory 10(1–2): 81–86.

 

2. “让人类学家生气,你们赢了


学人类学多年,想已能接受多元和差异,自诩接受多元比固守一隅境界高,浑不知自喜即讽刺。就像后现代主义者,认定真理的底层都是权力,否认一切真理,却坚信相对性是最后的真理。

 

给社会学生上人类学课,我的自诩和淡然被迅速扫清,苦苦忍住,最终还是发飙了。

 

花了半个学期,讨论人类学的目标及内外交织的方法论,强调适当放下自己,才能进入他者的世界,同时,抽离出来,看到他者和自己的边界和方向。内外交织,人类学家与世界同行,不困于世界的表征。

 

为检验课堂效果,我让学生读李阳波的《开启中医之门:运气学导论》。中医是现代科学思维的他者,进入很难。

 

开宗明义,李阳波认为现代人难接受中医,原因有二。其一,我们已没法体验天人合一。世界与人分离,自我梗在中间,而理性主宰自我和世界。我们的生命体验是我征服,我改变,我前进。世界在我脚下。

 

李阳波认为,中医是时间医学,人体契合天地运转,在一年、一月、一天、一时辰中,对接方式不同。体验不到这种对接,中医如镜花水月。具体讲,春分时节,子午时刻,天地间阴阳转化,人体与之相应,但今天谁能在身上感应到?

 

其二,中医的思考方式而遵循两个非算术原则,并非如1+1=2,2+1=3等循环往复。首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无极生太极(道一生阴阳),太极生三才(三爻成一卦),卦象组合成万物(八卦和六十四象),反复推演,以至无穷。

 

其次,不以数推而以象。6+7并非等于十三,而是6 的象,即肾,与七的象,即心,之间的关系。和谐则心肾性交,水火既济,不和则心肾不交,水火不济。

 

李阳波讨论一个现代人,在没经历天人合一和被现代算术主宰的前提下,如何适当放下自己,进入中医的经验和理性世界。遭遇中医,会从生命体验和心智推演上挑战科学。我期待学生体会,在多大程度上我们能放下自己,理解他者。

 

真没想到进入中医如此之难!也许,我已被洗脑,出来难,正如别人进入难。

 

报名精读此书的学生组织课堂讨论。四个发言。先是开场白,介绍基本内容。平平淡淡,我期待后续。

 

第二个讲自己的经历,从信到不信。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书的内容,即中医的思维基本没提,都跑算命了。算命时准时不准,跟生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关联着,信任有如潮涨潮落,慢慢消退。

 

听着故事,课堂有了笑声,某种小情绪也在酝酿着。

 

再等等,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国人看待中医的方式,算命、江湖术士 ... 很隐藏的外部视角,探索中医之前,从自己的经验和立场来判断,站在外面。

 

第三个讲李阳波试图结合中医与弦理论。李是现代人,以科学为中医正名,寻求理解的现代途径。学生说:“正如弦理论充满不可解的玄机,中医也很玄,与科学结合,期待有朝一日能破解玄妙。”

 

我听着很郁闷,这是重点吗?无关紧要啊,李又不懂物理,不懂英语,靠几本翻译的科普,哪理解得了弦理论。

 

课堂上,气氛开始有点尴尬。学生低头看手机:非主流了,社会学系的课上,弦理论和中医携手。

 

第四个学生上场,说看到标题运气学,就展开了联想。他把李阳波和书放回成书年代,传统文化热的八九十年代。扯起传统旗号,气功大师纷纷出世,受国家领导重视,到处上演神奇,直至国家出台政令,严肃科学,大师们锒铛入狱。

 

“作者知道的科学家就只钱学森和爱因斯坦,反复引用,给自己寻求合法性。”

 

发言中,笑声不断,各自意味深长。有学生多次回头看我。好几次,我想打断他,但想尊重学生选择,拼命忍住。

 

把书和作者放回到时代,看社会风潮和政治经济塑造作者和书,这是非常不错的外部视角。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连四个都是外部视角,回避了作者努力讨论的天人相应。

 

还有学生要发言,我赶紧打断,追问“到底读了书没有?”发言不能从只言片语捕风捉影,无限延伸。

 

“让大家读中医,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能接受看见自己的挑战。没想到,你们成功地挑战了我!”我很郁闷。

 

有时,上课很治愈,遭遇新生命,有时也很致郁,话都白说。

 

学生大笑。嗯,我真白说了半个学期的内部视角。

 

我默默告诉自己,“让人类学家生气,你们赢了。”

 

当时,教学督导就坐在下面,我系一位资深教授。看着本系年轻老师被外系学生打败,不知会作何想。

 

十月下旬的广州,燥热烦闷,气温不时飙升三十度。外面阳光灿烂,射进教室,刺得人看不清ppt。学生把窗帘拉上,门窗关好,七八十个人坐着。

 

也许,生气是因为二氧化碳中毒。

 

面对中医这样的他者,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挑战自己珍爱的信念。放下自己,很残酷。气头上,我说学生太自我中心,不能放下自己,仅从外部评判。

 

平静下来,我是在说自己。学生并非挑战人类学的内部视角,而是我的人类学修养。我没能放下自己。

 

我毕竟没有放下。人类学讲投入而抽离,我过于投入,没法抽离。我公号名为“无为而无不为”,我一直都在有为,深陷为的过程与后果。

 

实践人类学的投入而抽离,是一场修证,步步是陷阱,处处是玄机。

 

 3. I Me的多重关系


教社会学生人类学两年,看他们一点点获得人类学的感觉,或清明,或迷茫,与时代精神和社会风气交锋磨合,经历碰撞、纠缠与负气。我那么天真,认定学生没包袱,可自由选择,不像自己,拖着学科的框架和责任。可惜,教育既传授知识和技能,也制造负担、狭隘和顽固。


学生遭遇的第一个痛苦是方法论差异。社会学追求解释,确立与人无涉、超越情境的规则与趋势;人类学始于诠释,看到个体的无限多元及日常生活的不可预测与不可化约,从民族志走向人类学,结合解释,内外交织。

 

这差异,说来简单,做时模糊。我用读图来说明。读图时代,人却慢慢失去对图像的感受力,满足于快餐式“刷图”快感,放弃时间内涵和生命意蕴,或只找历史或社会信息,无视美。读图,应既有客观分析,看其构成、象征、图片生成及使用过程,更在作者、图片、观者的交织中感觉生命与美。读图,需内外交织。

 

学生很苦恼,我也很迷惑,社会学生不应对此陌生啊。社会学大师米德曾提出理解的两种方式:“Me”和“I”。Me指人的物化,I指人的主体,人既是I也是me,内外交织。虽然,me 与I仅是人类学内外交织的一个侧面。

 

更让人纠结的是,解释和诠释衍生定性与定量,原不过操作问题,却成为两学科差异的标志。定量,带强烈假设看问题,抽样和统计分析消除了个体和情境细节,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抽离开来;定性,探索研究对象中是否有超出研究者视野之物。内外交织,要求结合定性定量,虽然,大多数人类学研究没做到。

 

困惑归困惑,学生也慢慢在实操中理解了。人类学的田野, 体现内外交织,严格计划伴着随性感知,强调理解和信任第一, 信息和调查第二,体验从浪漫温情到残酷真实的转变。在学生眼中,这几乎与社会学相反。

 

不少学生参加过人类学系老张带队的实习。老张幽默诙谐,极富魅力,无声无息中,让学生从日常点滴学会调查。头两天,老张只带所有人绕村子,偶遇老乡打个招呼。学生不解,调查传统宗族,已拿到当地最新版地图,绕什么村子,还不进村?

 

晚上交流,老张问走村的感受。学生发现最新地图不完备,脚步丈量的村子才真实。路上打招呼的老乡,还帮忙找到村里编族谱的老人。学生看到,村庄布局与宗族变迁息息相关。人类学田野不是社会学入户调查。

 

当我跟社会学生相爱相杀时,人类学生也跟社会学老师相互奔溃:在质性研究课上,学生以参与式观察研究马拉松,老师认为没参与,作工作人员和啦啦队不算;学生试图内外交织,以国家政治经济形势为外部视角,老师质疑外部视角的可操作性,要求这部分只能作背景 ...

 

我慢慢明白,学生的困惑,实因于两学科各自的欠缺,大学老师,学科的实践者,该反思自己了。人类学的理想是内外交织,实则内强外弱,过于定性,陷于别人的世界,或自己的先入为主。文化与语言人类学偏定性,生物和考古人类学偏定量,彼此非议。每年招生,文科多,理科少,代代强化这种偏差。今天的人类学,需建立对数据的亲和感,放平对人的亲和感。

 

我不是社会学家,无从深切议论,但从上课和阅读经验看,社会学几乎只剩外部视角了。上完人类学,学生希望社会学不要成为社会统计学。

 

从教学看到学科需要完善和进步,其动力源于新一代学生的气质和精神,和他们不同的生活世界。

4. 把身体还给人


学生遭遇的第二个痛苦,是人类学要求把身体还给人,立足社会性与生物性交织,探讨社会历史和生态环境经由神经科学和基因表观学过程铭刻到个体身体的embodiment机制,及更长远地,社会变迁与生物演化间的协同进化。在社会-生物-生态-生命个体的框架下,人类学理解人的整体性。

 

学人类学必学生物学和生态学,可学生多来自文科,高二后再没接触生物学。

 

我们一起读《肠子、脑子、厨子》,看食物与人类认知机制及社会文化的协同进化;读《小冰河世纪》,理解北大西洋涛动、洋流对欧洲文艺复兴以来五百年社会历史的影响。

 

学生熟悉了社会人的假设,习惯看“切割的人”,把原子化个体作为统计数据的一部分,人类学的整体性,竟比毕加索还抽象。

 

学生比较说,社会学是一个框架,和其他学科交叉,结出具体果实。只学社会学,可剩点干巴巴的分析手段和概念。学了人类学,才知什么是真正的框架,空泛、开放以至虚无。只学人类学,就什么都没了。社会学“聚焦”、“以小见大”,检验假设,越研究越明白;人类学旁支错节,越研究越“糊涂”,却也惊喜不断。

 

每周,人类学带来让人凌乱的概念,学生开始“听不懂”,记得知识要点,能分析案例,也理解同学分享,却感觉好像懂了,又犹豫不定。我提问时,教室安静得让人不知所措。学生若无其事,低着头,我拿着话筒,一圈圈在阶梯教室上下 ...

 

沉默,在这言语飞天的时代,是痛苦的。痛苦逼迫学生打量自己。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不变的景色,麻木冷漠的心看到惨白无趣,热情随性的眼捕捉盎然生意。

 

我让学生害怕、抗拒,自己感觉凉凉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转变开始发生,微不可察,又实实在在,慢慢酝酿,直到期末。学生以自己的方式诠释社会学与人类学:“医学人类学探讨社会与生物的互相影响与协同发展,最终落脚于本土的文化环境和生物体质。医学社会学,着眼于患者的‘病人角色’,带着上帝视角,看面临种种限制的小人如何碰壁、找出口 ... ”

 

学人类学,难的是突破自己的信念,教人类学,难的是让这突破既挑动心智,也渗入情感,既不导致认知失调,也不一头栽入厌恶和痛苦。

 

课程结束,我才知道,我说“你们成功地挑战了我”时,学生心里说“我们可都一直忍受着你的挑战!”

 

5. 不要逼我讲量子力学,我也不懂


学生受折磨既非社会学的错,也非人类学的错,学科都有自己的追求和原则。折磨,暴露的是学科教育的偏狭:不让学生认识学科不过是侧面,生活和世界才是全貌,却灌输唯一正确答案,立下学科中心本位。潜移默化中,学生察觉不到对其他学科的排斥,认为与己无关,甚至不认可其存在。

 

把自己学科看做圣经圭臬无可厚非,但认为其伟大以至唯一,就痴人梦语。

 

解释与诠释之辩,定性与定量之争,背后是科学中心主义。我们信奉科学完满而唯一,可“迫近真理”:任何现在不知的,假以时日,都可被攻克。

 

灌输此等信念时,我们很少告诉学生,选择科学,意味着抛弃生命中不可科学化的层面。是永久抛弃,并非假以时日,又可重拾。这是偏狭、荒诞,与科学精神相悖。让学生眼中的科学只有技艺,无哲学与精神,是侵犯人类心智的完满!

 

讽刺的是,强调跨界,又避而不谈科学之为一界。似乎跨过科学,与非科学对话,不仅不是跨界,更不可饶恕。

 

结果,科学要求开放,我们培养抗拒。课上,我讲到科学之外的人类认知方式,学生接受不了:“毕竟,我们受了两年的社会学训练,不是一门课可以改变的。”

 

没错,但这不应成为借口,应是反思和改变的条件。

 

我被迫在社会学班上讲物理,现代科学的典范,那里,科学是灵动的,虽然我也不大懂。量子力学的波粒二象性,测不准原理,粒子间幽灵般的默契,宏观测量与微观世界的纠缠,薛定谔猫的非生非死 ...

 

面对量子的幽灵,物理学家努力走出机械决定论,与唯心主义标签下的佛教和道教交流。科学,只是人类认知方式的一种,非科学中有科学触及不到的真实。所幸,两种真实开始并接。

 

当然,科学家也不同。面对科学之外的知识体系,有人选择诠释,以科学为标尺,把非科学翻译为科学,可翻译的正确,抛弃不可译。这违背了科学精神。

 

也有人并置科学与非科学,寻求二元对立,分析二元间的缝隙,连接二者却也是二者均未完整理解之处,由此进入二者。非科学学习科学的实验和理论,科学学习非科学的修证,以期更深刻地理解人。

 

更有人坚持解释:并置科学与非科学,寻求更深刻机制。科学与非科学不过是其简化形式。

 

对比而言,社科的科学观未免太狭隘。

 

以人类学为他者,学生发现自己困在强大的结构功能理论中,看到结构是理解社会的一种方式,却跳不出来。社会学的想象力,跳脱现象,看到结构,遭遇人类学的想象力,看到结构之外别有天地,怎么办?

 

学生也看到,我们自称“社会科学”,却对自然科学敬而远之,大张旗鼓探讨科技带来的社会议题,却对科技不甚了了。更有甚者,拒绝一切非科学,看不到它们原是生活的元素,社会的真实。一句“不科学”,使之降格为社会和生活的阴暗面,而后努力摒弃之。这是幻觉,既迂腐,也懦弱。

 

当然,社科学生的一大优势是,遭受打击后易突破自我。一个学期后,学生竟然也说出“你太相信科学了!”

 

我开始有点紧张了。“开眼看世界”,好奇害死猫,跨界太过,知道太多,会不会被“灭口”?

 

我“逼迫”社会学生看到社会学的边界,略显凶残;对人类学生,我努力温柔,诱导他们看人类学的陷阱。

 

莫非,这就是我的学科中心主义?

 

6. 《三体》与食人族


走过诠释与解释,接纳生物与生态,摆平科学中心后,社会学生遇上当代人类学的内核:世界的不可预期,生命的不可言说,如何与进化机制和社会结构的确定性与稳定性相协调。二者联系微妙,既让人尴尬,也让人惊喜。

 

我预想,社会学生应该容易认同这点:在社会学理论课上,社会学老师强调,人类本身不只观测值,韦伯的理解社会学关注有血肉、会思考的人。

 

更广泛地,这并不仅是学科态度,更是生活态度。人无需绝对理性,时刻精于计算,寻求最大利益,有时,跟着感觉和情感,会带来生的意味。

 

可惜,人容易偏执一端。明知科学泯灭生命的不可言说,我们依然一头扎进去,深信不疑,直至失去敬畏。社会理论下,一切都有原因,被影响与控制,不论主动适应,被动接受,我们活成社会的样子。

 

理性认识把情感的波澜绚丽条分缕析,越细致深入,越偏离美和爱的感觉,也越分裂,让人迷茫。学生说,生活中,朋友总认为“我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只是背后是人的生命,焦虑与痛苦,趣味与快乐,忐忑与纠结 ... 更直接地,“我最不喜欢你们社会学这样,非把事情往一个东西上靠,强行扯关系”...

 

分裂的最直接例子是对评分标准的抱怨。整个学期,要求写三篇十句话书评,写学生与书的故事,激发他人阅读。无字数规定,希望文字精炼,带点美感。

 

评分时,助教要求逻辑清晰,结构严谨,我希望既有全局,也以细节触动读者。无单一标准,逻辑和感性都可。我们轮着看书评,对学生公平。高分书评会上传课群。

 

谁想,学生反复纠结每句话多少字。我只能说,适当长短,正常说话的长度,长短句结合,考虑阅读的节奏。

 

不同评分标准更是导火索。学生为分数绞尽脑汁,标准含糊带来混乱,搅扰着期末脆弱的安全感。其他院系的公选课,作业要求精细,从内容到格式,还为学生发言计时,照章办事。

 

学生一遍遍追问标准,我们反复说,“分数都不会低,别担心”。

 

听到这话,学生内心是崩溃的,我更迷茫:分数不低,纠结、烦恼些什么?

 

期末,学生反思,条条框框给了安全感,及埋头就干的便利和效率。上紧了发条,依赖着标准,自由发挥时反倒无从下手。没规则会出事,被规则束缚不敢想象,可怕。

 

整个学期,类似小插曲时有发生,我们既烦恼,亦不乏发现的惊喜。

 

慢慢地,学生接受了生命中的难以言说,兴味盎然地读我推荐的《艺术能为社会学带来什么》,追逐美感和童心,也在《势:中国的效力观》中感受书法和山水画的潜藏张力。人类学的文章,就像“势”,言外有意。

 

他们赞赏观察中蕴含着观察者,蕴含着创造,甚至有点怀念过去那个还没被社会学“荼毒”的自己,重寻逻辑与感性的平衡,科学与人文的互渗,“给世界留点神秘,给生活留点空闲”。

 

在课上,他们分享口音、儿化音、美食、相声 ... 生活中,他们留意自己的发音,喉咙舌尖唇齿的细微移动,方言与普通话的尾音腔调,拉面师傅削面手势、姿态,宿管阿姨的奇异口音 ... 生活别有意味。

 

更有学生谈起《三体》:“置身四维空间的感受,不可言说”。生活在二维画中的扁平人,世界都是线段,长短不一。扁片人飘出画面,进入三维,才见画的全貌。人类学,如二维扁平人到三维立体人的漂移,奇妙梦幻,如蝶梦庄周。

 

一学期结束,学生总结说,没法精确讲出学了什么,回忆时却冒出说不上来的充实和认同感。像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没法一五一十的讲对方有多好,但因对方而更认识自己和世界。这总结莫名而笼统,又千真万确,能被别人感知。

 

似乎有点走火入魔了。想起开课之初,他们给我取个“神棍”的绰号,学期末,难不成我带出了一小批神棍 ...

 

学生形象地描述了走火入魔的人类学者:学会西方礼仪的食人族人,再回部落,族长想,怎么办?这家伙唧唧呱呱说着听不懂的话,不会狩猎,还不吃我们的食物,留着好费劲,不如吃了 ...

 

想想都有点可怕,也有丝丝刺激。难怪,有学生说,超喜欢人类学,但坚决不去学,担心走火入魔。

 

7. 该调整恋爱策略了


归结起来,我希望传达人类学与个体生命的关联。开课之初,我宣称:“与社会学不同,人类学的应用首先看到这学科与你自己的关联,看到鲜活的生命。一个学科,如首先不能对自己产生影响,谈什么影响别人和社会。”

 

“人类学是一个框架,理解人作为一个整体,然后从整体回到个体生命。”

 

毕业后,学科不再重要。大学,学会技能和学科很重要,更要建立生活和生命的感觉和原则。希望人类学能渗入学生生活的某一层面。

 

学生开始时崇拜社会学,相信能认识“世界是什么”,“惊叹于研究假设的精妙,狂喜于变量编码的巧妙,痴迷于数据模型的奇妙,以为世界尽在我手。但最后发现,一切不过是研究者自以为是。只要有假设,就能让数据证明它。更要命的,我体验不到规律背后的故事,感受不到研究背后的人。我开始反思自我,也反思‘学者’本身。”

 

他寻求着关联。课上,我们讲起不同思维方式下的地图绘制,他想起自己女友。他的方向感是“出地铁站沿着XX路往北走,第X个红绿灯转向XX路东行,大约XX米”,女朋友总是“看到麦当劳没,走到麦当劳前左转,在差不多看到H&M的那个路口右转,就在星巴克楼上”。在女友的世界中,具象构成意义,也许,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可能并不存在,异地恋完全没有安全感,于是,他开始调整恋爱策略。

 

我们要理解社会规则,自然规律,也需要发现和创造自己介入规律和规则的方式。结合二者,才是有生命的人,也才是人类学视野下的人。

 

推己及人,学生发现,在大学这再好不过的感受生活的年龄,我们总在杂七杂八和你追我赶的日常里,记不得停下来,意识不到自己的愚钝、不敏感。生活着,回忆着,想不起低头看看脚下的影子,感受自己和时光。

 

学生为自己的“钝”感到害怕和紧张。

 

读着学生的反馈,我有点欣慰,也有点伤感,看到自己一点点变老。

 

8. 小情绪


社会学生学人类学,感觉残忍,经历认知凌乱,快乐又痛苦。人类学残忍,不断撕破固有思维。我也有点残忍,几次说“你们太狭隘了 ...”

 

没有人类学带来的不适,学生意识不到社会学原来如此。感受着人类学对个体的关怀,学生第一反应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第二反应是:社会学怎么可以这样?

 

我们互为他者,也相互调侃。社会学老师对比岭院管院学生,说“我一直觉得,我们院就是一群快乐的屌丝~”。人类学生更具“屌丝”气质,身上都是田野气息。人类学生对《定量研究方法》课程pre时穿西装的要求吐槽不已:“我们人类学不是一把大裤衩加拖鞋就搞定了吗?”

 

学生很聪明,也愿意改变。改变源于碰撞、冲突、冲动、误解,然后上了身,实践着人类学的embodiment。更关键的,它需要时间,出现在很久以后的某一瞬间。

 

可教评出现在改变之前。曾经,我在人类学的评教,全校2500多门中第一,而在社会学,落到了全校百分之五十多。这学期,给15级人类学和社会学,同样时间地点的一门课,分几个班,两个班给我全校第一,两个班让我倒数,剩下的不上不下。


刚来时,一位资深老师多次教导我,课上不要有太多个人色彩。我没在意。我希望身上绽放着人类学的多元、奇异与清明。可惜,人们似乎只要一路的清明,而非迷茫、混乱、纠缠和争斗之后的清明。人不是机器,程序控制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伤心的是,我参与的教学,没让学生接受生命有逻辑,也有逻辑之外的可能。 


学生在反馈中说,王尔德提醒我们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尼采告诉我们太久注视深渊,会变成深渊的一部分,人类学和社会学一起,看星星不迷醉,看深渊不沦陷 ...


我有点投入抽离的恍惚感。按学校规定,任何一门课,只要评教在全校排名70%以后,一票否决。同一时间同一门课,我两头都占了,在这里永远评不上教授。学生以实际行动赶我走吗?


我一直念着这个学校的好,坚持在这,因为有人类学的本科。没想,本科生这样对我。


我是有情绪的,感受着学生的胸襟,也触摸着自己的气量。


9. 历史


历史上,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曾多次界定两学科的关系,求同存异,但总徒劳无功。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社会学系内部流传一个玩笑: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多做量化,欧洲回来的,专注质性。而人类学内部,生物与考古人类学,多做量化,文化与语言人类学,多做定性。给自内部分裂,正如学科之间分裂。

 

二十世纪初,以涂尔干为首的法国学派,认为社会学和人类学本质相同,都探求社会普遍规律,但方法不同。社会学研究西方从前资本主义进入资本主义的过程,探讨社会发展的机制。人类学研究所有非西方社会类型,汇集个案,推演普遍。

 

这样的研究主宰人类学长达五十多年。在法国,结构主义包容所有文化类型,探求什么样的深层机制让人创造出多样而统一的文化类型。法国思想经由英国人类学家R-Brown 发挥,比较非洲社会的亲属和政治制度,衍生出社会文化类型的蝴蝶标本式收集。而在美国耶鲁,旷日持久的人类区域文化档案库的收集与整理,激发人类学家构建数学模型,以探讨社会和思维的结构。

 

这些研究,雅致和做作并存,有让人不可忍受的粗浅,也有惊心动魄的精致,或充满晦涩难懂的符号与公式。

 

一直以来,我都喜欢结构主义在逻辑与雅致间的平衡。当年的硕士论文,写完才发现深深带上结构主义的烙印。没有二元对立和符号公式,但那探求制度与观念背后深层结构的理念,渗透在字里行间。

 

读完博士,回看硕士论文,仍觉材料精细,论证有理,但当初激动我心的韵味,再回不来了。探求社会文化的深层机制,宏大高调的法国学派,不再是我的人类学。

 

系里安排我给硕士和本科生上理论课,我都说自己最喜欢结构主义。与学生一起,我们把作品分解为可操作的程序,使之不再晦涩难懂,但也剥去了它神秘的难以言说感。按同样方法,我们的结果枯燥无味,而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妙趣横生。二元分析中,每一对二元的选择,以及一组组二元间的转换推演,需要智慧。结构主义之妙,不在可操作的程序,而在细节的选择与转接,依靠直觉,不可言说。

 

每次,我都看到学生的释然 —— 最喜欢结构主义的老师也做不出那结果。于是,遇到结构主义思维的当代材料,他们无意地自动忽略。

 

二十世纪中叶,帕森斯在美国建立了宏大的社会科学体系,认为对人的理解应包括四部分:1)文化系统,提供价值理念,塑造社会制度和结构,由人类学研究;2)社会系统,价值、规范的社会体现,由社会学研究;3)人格系统,价值理念和制度经由社会化过程体现为人格,由心理学研究;4)行为系统,人格的外在表现是行为及生物过程,由行为科学研究。

 

为此,他在哈佛大学建立社会关系学院,囊括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和行为科学家,其学生大量吸纳了二战复员军人。他的宏大社科理念,对四个学科的分化,在复员军人学成进入大学任职后,引导着美国社会科学。

 

虽然,帕森斯的体系在十多年后很快分崩离析,但其文化观念与经由Franz Boas而来的德国文化观念一脉相承,主宰了美国人类学三十多年。七十年代,Clifford Geertz 和David Schneider 都受社会关系学院的影响,Geertz 从马克斯·韦伯的社会行动和过程研究,慢慢转向帕森斯的纯理念和价值研究,Schneider 把文化体系完全归结为符号体系。同时,Marshall Sahlins从物质进化慢慢转向文化深层结构的历史研究。

 

同在70年代,政治经济学派主宰人类学和社会学,似乎,似乎两学科开始结合。政治经济学派认为,我们的知识会构成社会事实,但多数情况下,知识是带着偏见的,从而社会事实大多带有恶性的、反面的效果,强调阶级、种族、性别差异,将不平等变成社会事实固定下来。带着歧视眼光的人成为社会主体,践行着带有偏见的知识和制度,维持社会运转,强化和维系不平等,给某些人群造成巨大灾难。研究的中心因此在于找到问题,探讨是否能有新的价值理念,设计新的社会价值和结构,让社会更有人味。

 

政治经济学重新回答了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两个基本问题:一、社会如何构成?是由人与人之间的何种关系,何种价值理念,何种制度方式构成了社会。二、什么是一个好的社会。不同社会以不同方式构成,里面人活成了不同的样子,那么,怎么样的社会是好的社会,在什么意义上?早期,人类学立足文化相对论,使之成为了一个道德立场,认为存在即合理,从而排除了对好的社会的追求。今天,人类学意识到这个问题,采纳内外交织的方法论,既从内部理解一个社会,看到其构成与意义,也跳出社会,看到其方向与边界。在基于人类所有社会的民族志事实的意义上,探讨什么是一个好的社会。内外交织的方法论,整合了社会科学的两个基本问题,我们既看到社会的真实构成,也探讨社会的更好形式。

 

政治经济学没法完成这个使命,它太抽离,太宏观,离开了生命本身,只从抽象结构和理念,谈何好的社会。实践论的出现,把个体生命带入这两个问题,才真正实现人类学与社会学的结合。实践理论三大家中,Bourdieu 和Giddens都有人类学背景。

 

可惜,实践理论在社会学中若即若离,远离实操;而在人类学,美国的人类学,经由八十年代的后现代后,几乎彻底转向人文学,抛弃了结构和体系,背离了人类学。

 

读博多年,我一直对美国人类学若即若离,深觉其物质与理念之分,科学与人文之战,过于偏执,越来越偏离Franz Boas整合人的物质与文化的人类之学。

 

直到二十一世纪初的本体论转向,美国人才开始意识到,必须回到人的物质性/生物性来理解人,看到物质与文化的协同变化。我开始心安,这才是我的人类学。

 

但我没有系统学过医学和生物学,虽然一直努力在学。课上涉及人的生理物质一面,有时细节上没把握精确,就有生物系学生课后告诫我:“不懂的东西,上课不要乱讲,免得误人子弟!”

 

学人类学,不懂科学真的很尴尬;懂一点,不明白整个体系,更让人沮丧。开始明白自己不懂,也算这些年的一个巨大进步。虽然,听起来挺讽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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