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次田野都能找到贯穿一切材料的线索。实在找不到,还有补救方案。
首先,可以借助理论取巧,粘合材料。比如,《阿赞德人的巫术、魔法和神谕》也没呈现出连接一切的基本事实,但作者的做法比较巧妙:听到巫术,第一反应是质疑?它是什么,在哪里?作者就从考察巫术的物质开始。接下来,如果人体内没有特殊的巫术物质,人又如何发出巫术?别人受了巫术,怎么办?被指责发出巫术,如何回击?中了巫术如何消除症状,如何求助于神谕? ... 这是普通人面对事情可以理解的逻辑,也是一个从外部强加的逻辑,但可以把田野中搜集到的资料衔接起来。只是读起来有点奇怪:作者宣称巫术世界有不可预期的情境性,而他呈现情境性的方式是可预期的万能逻辑程序。
《努尔人》的章节结构是同构关系,前几章讲生态,中间几章讲亲属关系,后面几章讲政治关系。亲属制度中的裂变制度,同样出现于政治关系中 ...
《西太平洋航海者》各章之间的材料没有必然关联(比如,出发前给船做的巫术和航海过程中的交换行为没有直接关联),但借助时间流程,作者展示了库拉相关的所有事件:做独木舟,给独木舟做仪式,出海中的小交换,遇到灾难怎么办、大型交换怎么做 ...
《野鬼时代》则是空间同构的方式,各章顺着身体-房屋-庭院-村庄-峡谷-遥远神秘国家依次扩大。
当然,田野是一个发现新世界的过程,历史上有不少著作按世界相遇的方式来呈现。它们显得不那么专业,不出现在传统课本中,但非常有趣,呈现作者在当地的互动过程。读者既看到当地社会,也看到了作者所由来的世界,还看到了两个世界交织演绎而来的新现象。
这种呈现方式展示了田野的现场信息,放弃了很多现场背后的社会结构、资源分配方案、社区历史、价值观念 ... 为此, 它在人类学史上处于边缘。但这样的书告诉你真实的人类学家,或是真实的人,在当地的遭遇。早期人类学家好多是夫妻档,一个是职业人类学家,另一个要么是作家,要么是艺术家,一起做田野。回来人类学家有板有眼地写民族志,按照当时理论规范。另一位不关心人类学,就写田野互动过程,在人类学之外受欢迎,却在人类学内不为人知,比如伍尔夫夫妇在台湾研究童养媳,妻子后来写的田野故事(Margery Wolf 1992. A Thrice-Told Tale: Feminism, Postmodernism, and Ethnographic Responsibility.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我的一位老师Alma,她丈夫是作家,两人在非洲做了一年多的田野。一天半夜,一条大蛇进到他们屋子,她老公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打开手电筒就发现了蛇,蛇冲过来,他就用手电筒砸中蛇头。还好蚊帐致密坚硬,蛇钻不进去。两口子提心吊胆到天亮,一大早蹑手蹑脚走到外面叫大家帮忙。邻居进来,在家里到处找,那蛇正盘在一个笼子里睡觉,被惊醒,就昂起了头。我老师的丈夫想用锄头锄它。邻居一把抢过来,唰地一声就把蛇头锄下来。两人还把蛇挂在脖子上,到院子里拍了一张照片。
第二件事更惊险。在一个平常的夜晚,老师的丈夫出去上个厕所,月光下发现密密麻麻的蚁群朝村子游过来。他赶紧冲进邻居屋子示警,但不会说当地话,各种比划,满头大汗,心急如焚。人们莫名其妙。他一上头,就把邻居拖到屋外。那人一见蚁群,立马跳了起来。全村抓紧行动,把家家户户的柴灰、炭火堆成线,让蚁群转向,绕开村子。
我老师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当地的孩子养育。之后,他们一起写了田野经历,The Parallel Worlds,这成为美国好多英语系几十年来创意写作的教材。
在民族志里面,日常互动、思维碰撞等在多数情况下都只是被零星呈现。讲述田野经历,在故事中传达文化碰撞,更适合让人类学走向普通人。推荐两本有关世界相遇的书,都是马蒂厄写的。他爹是哲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他妈妈是艺术家,他在诺奖得主手下读生物学博士。在日复一日的实验室生活中,有一天他突然觉得,如果我不做这个研究,有一天它也会被别人做出同样的结果。在生物学研究上,我可有可无。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属于我的,如果我不好好关心一下我是谁、应该活成什么样子、如何度过这一生,那就不会有任何人来关心这些问题。他退学去了尼泊尔,跟当地和尚学了一段时间,然后出家了,在寺庙度过了20多年,研读佛经。后来,他回到巴黎,跟他父亲展开了一场佛学和西方哲学的对话,就是《僧侣与哲学家》。他后面又跟物理学家对话,写了《量子与莲花》。两本书都是双方相互引发对方阐述各自世界里的生命、宇宙到底是什么。
在过去三十多年中,MIT的心智与生命研究所组织了物理学家、心理学家、神经科学家、精神分析师和世界其他文明的代言人,比如萨满、中医师、瑜伽师、佛教徒等展开了一系列对话,探讨不同文明如何探讨世界以及人类生存的状况,比如人的意识、梦、死亡、宇宙本源等。类似的探讨对人类学来说是常态,但民族志这种呈现方式难以通向大众。
互动、对谈式的呈现方式要求很高,它需要双方能够相互刺激去谈出精彩的内容。这有点像是算命,问得越高明,回答得越精彩。世界相遇,演绎交织,不断产生新事物,这既是世界发展的常态,也可以是一种写作方案。比如Marcel Griaule 的两本书:Conversations with Ogotemmêli(1965)和 The Pale Fox(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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