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要求是细节的质感。它属于生命特性。纠缠表明细节是社会规定的,但每个人在活成社会人的同时,也是独特的自己,具体表现为说话、动作、眼神、与人的距离、情绪、感觉...如果材料只符合第一个要求,那是经典民族志,里面不存在具体的人。第二个要求传达个体的独一无二性。
比如,人的眼神不仅被社会关系塑造,也反映个体性格。有些目光让你不舒服,像针扎你,有些目光像牛皮糖黏在你身上,有些像水漫过每个人,有些有火的热情。或许,每个人心中都藏着某道目光。我给管院学生上课时,有人分享说四五年来一直忘不掉一道目光。高中喜欢班上一个男生,但和他没多少交集,也不敢主动来往。有一天家里出了一点事,她要回宿舍收拾东西,一边往宿舍一边抹眼泪,一抬头发现这个男生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走到他们快平行时,路中间来了一辆车,她不自觉地转头去看他,就迎上了男生的目光,一瞬间心里安定下来。这么多年了,每次生活遇上艰难,她都想起这道目光,觉得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细节的质感跟社会体系没多少关系,但对这个人很重要。
同学:我奶奶90多岁快去世时,爸爸打电话说奶奶可能快不行了,我就提前回去道别。回到家,爸爸说,奶奶可能不认得你了。我说没有关系,我就看看她。奶奶躺在沙发上,我坐到她旁边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睁开眼看着我。她是潮汕人,不会讲普通话,就说了一句“大妹回来了。”一瞬间我就知道,她看着我的时候就认出我来了。她看着我,开始细细地说,眉毛黑黑很好,目光很明亮,非常好,牙齿白白的,很好看,头发要扎起来才更精神。我当时非常震惊。我是来道别的,她见到我的瞬间,就把我从额头开始打量了一遍,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话语。
我抱着她。过了一会,我说奶奶我先上去休息了,之后就没再下去看她。我跟她的故事,永远定格在她从我额头打量到牙齿的那一瞬间,以及所讲的一切。
当时我觉得吃惊之余,就感觉满满的幸福。一个90多岁的老人快去世时,给我的所有都是美好的,我觉得我很被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文义:不错,每个人生命中都应该有这样的感觉。别人看你时,目光里到底包含什么,你是知道的,但因为你们的社会关系、你的目的之类的因素阻碍你去认识它。你的意向遮蔽了直觉。
我做田野时遇到一个60年代的大学生。他读大学时很勤奋,毕业后在州政府工作,一切都非常好。但后面遭受了重大打击,他丢掉了工作,回到村里。此后,他非常痛苦,觉得以他的才华和阅历,不应该是个农民,但又不得不做个农民。他开始酗酒,闻见酒味都能醉,每天活在酒醉里。他不时来找我,说“小张,只有我知道什么是人类学,他们都不懂,我可以帮你。”如果他用景颇话或云南方言说,你就知道他没醉酒。用普通话说,那就醉酒了,还引用古文“小张,逝者如斯夫。”
这样的细节一瞬间把读着带入情境,感同身受。美国作家斯蒂芬·金,一开始小说卖不出去,生活非常惨。第一本书大卖,得到20万稿费。编辑跟他说20万,他不敢相信,一定要编辑一个零一个零地念出来。这细节就带来一种强烈的转折效果。然后他想给老婆买个大胆奢侈的礼物,找遍了超市,挑不出一件足够奢侈大胆的东西。最后买了个吹风机,送给老婆时,她高兴得像头一次见过这个东西。
学人类学需要重新把你最爱的文学作品找出来,每周读几页,滋养对文字的感觉。逻辑可以通过课堂训练,文字的感觉只能靠时间打磨。民族志两方面都需要,才既通向人类的规则,也传达生命的质感。
感受文字风格时,不要读太快。“心只有在悠闲的时候才能学习”,有压力的时候,在有强烈目标驱动的时候,学到的都是机械的东西。悠闲、无所追求时学的,会进入身体、进入灵魂,成为你的一部分。
然后,每周写一两句话,自己都觉得漂亮生动,可以是一个朋友圈文案,课程作业的一部分 ...
大学四年写过一些东西,以后生命中某一刻再读到,还佩服当年那个自己。不要只是不停生产学术垃圾。
两个要求之间的关系:
生活中有些细节,当成谈资还挺有趣,让人津津有味去讲、去听,但写成一个故事,又觉得好像没那么重要值得读……大家并不想听你生活一个又一个的小碎片(质感的要求),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纠缠的要求)。把瞬间放到世界背景中,让瞬间丰满。
细节有意义,不仅因为细节本身,也在于细节被置入的体系。被连入体系意味着它跟别的细节发生关联,从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比如,潘金莲这个形象,放在不同的框架(《水浒》和《金瓶梅》)中看,就显出不同性格和形象(淫妇和慈悲者)。田晓菲研究了这种差异。
民族志经常碰到的情况是,同一个细节,不同研究者看到它不同的价值和意蕴,因为它被放入了不同背景。很多学术争论源于此,争论越演越烈,也就越发无聊。初学者切忌陷入学科史上的争论,它们都只呈现了事物的一面。
两个要求合起来,就是去思考这细节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出现,为什么是这个顺序和详略?阅读民族志时,在开始几章做一个练习:挑几个细节,看它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哪些是符合纠缠的,哪些是符合质感的,彼此如何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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