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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老底子事 忆老底子人
诉老底子情
上海大亨⑨
杜月笙与张啸林一搭一挡,
在上海滩横行一时
来了张啸林
张啸林是浙江慈溪人,比黄金荣小九岁,比杜月笙大十一岁,生于光绪三年。他从小顽皮,不受管束,又长得虎头虎脑,就取小名为阿虎。父亲是乡镇一个木匠店里的小伙计,积劳成疾,不幸早亡。寡母将兄弟二人抚养成人,也患病逝世。经由亲戚介绍,兄弟二人到杭州进绸厂当小工。可是他惯纵成性,桀骜不驯,非但不肯安心做工,还常常与同伙们寻衅闹事。绸厂老板将他开除。他换一个机房,仍因打架而除名,最后,所有绸厂老板暗中订下口头协定,一律不准张啸林进厂做工。大家都把他当作害群之马,当面怕他,背后骂他是为人不齿的"浪荡货"。
张啸林不能进厂做工,他哥哥怕他流荡在外,闯祸闹事,就送他进杭州武备学校。这家学校专门训练武官,半天练武,半天习文。张啸林虽无心读武备学校。这家学校专门训练武官,半天练武,半天习文。张啸林虽无心读书,但也弥补了童年的失学之憾,并写得一手好字。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打枪练拳,自称将来一定要成为一名"虎将"。在同学中与他最投机的是张载阳。两人不但同桌上课,还同住一宿舍。张载阳出身官府,平时从家中送来衣食,总是与张啸林共享。张啸林待他也如同手足,既是同姓,也就结拜为弟兄。学校出来后,张载阳回家乡,随做官的父亲混进官场,张啸林却替杭州府衙门姓李的探目当下手。可是这个有官府靠山的人,却与赌徒流氓们一起,聚赌滋事,敲诈打架,几乎月月有人到衙门告他。又因他有靠山,而奈何他不得。
这匹无人能管束的野马,终日在街上游荡,肚子饿了,闯进饭店白吃一顿;夜里困了,躲进栈房白睡一觉。店里伙计向他收钱,他把虎眼一瞪,双手插腰,反过来将伙计嘲骂一顿,来脾气的时候还踢凳翻桌、扔碗掷盆,闹个天翻地覆。
在张啸林过这种浪荡生活的时候,他结识了一个唱滩簧的丑角陈效岐,因为他专演浪荡货角色,外号就叫"马浪荡"。由于张啸林和他两人外号一样,一见就熟,一谈就亲,竟到关帝庙去结拜弟兄。
马浪荡唱滩簧的是个小戏班,班里一共只有五个角色,分饰生、旦、净、末、丑,而且是自拉自唱。从来没有戏馆请他们去正式演出,每天只有到茶楼,占一只角落,给茶客凑凑热闹。有的客人高兴,出钱点一出戏,他们就有多一份收入。最使他们高兴的是有人办红白喜事时,请他们去唱堂会。除了赏钱喜俸外,还可以吃半桌喜酒或一顿豆腐饭。他们常常走在花轿前,或者在送殡的行列里,一路上吹吹打打、唱唱哼哼,又像哭又像笑,增加热闹或悲惨气氛。每逢到出这种堂会时,马浪荡就想到浪荡兄弟,要张啸林帮戏班背拿丝弦家什﹣﹣胡琴、琵琶、弦子和鼓板,作为下手,也可拿到一份赏钱和吃一顿饭菜。
有一次,杭州一个姓王的大官出殡。张啸林背了乐器,跟着滩簧戏班,参加送殡行列。在经过一条住有日本商人的街道时,一不小心,把身后的琵琶撞到一个日本妇人身上。日本人以为中国人有意挑衅,三四个人涌上来抓住张啸林,又骂又打。张啸林正待还手,被马浪荡拦住,还向日本人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张啸林一肚子气,被结拜兄弟强拉着,继续跟着出殡行列向前。
等把棺材送到坟地,队伍解散后,张啸林不等分赏钱,也不管琵琶弦子,掉身就走,马浪荡知道他又要去闹事,阻拦不住,紧紧跟随他去。张啸林一路走,一路纠集和他一起浪荡街头的流氓游民,还怂恿平时曾受日本人气的机房工人,浩浩荡荡,直奔日本人经商和住宿的保佑坊。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是非好坏,经过一家日本店,闯进去把里面橱窗柜台打得四碎五裂,见到一个日本男人,就伸出拳头把他和服撕碎,打得皮破肉烂。一阵厮打后,一声嗯哨,大家溜得连影子也没有。
日本人当然不肯罢休,告到县衙门去,要求缉拿带头闹事的凶犯。捕快们因李探目的关系,平时和张啸林也有往来,就手下留情。没有往来的也怕他三分,不敢惹他。可是上司命令不能违抗,只得白天黑夜上街巡查,事实上是通风给张啸林赶紧跑掉。可是张啸林偏偏横蛮不服,他喝了几壶酒,准备上衙门投案,还想大闹公堂。马浪荡不忍让把兄弟受委屈,还认为张啸林是为了替滩簧班子背丝弦家什才闯的祸,便挺身而出,仗义张胆,去衙门自首,替啸林顶罪,代弟兄受罚。县老爷知道这个令人发笑的小丑是代人受过,也就从轻发落。可又为了向日本人交代,便判处他头戴十斤重的木枷,跪在拱宸桥头,不管日晒雨淋,从早到晚,示众一月。
在这一个月里,滩簧班子里的几位兄弟,一有空闲,就到桥头来探望受罚的马浪荡。每到吃饭时候,张啸林捧着一只装满饭菜的大碗,跪在义兄身前,含着泪,一口一口喂给他吃。那平时引人嘻笑的小丑,每到这时,总是泪流满面,但他还是哭里带笑,插科打诨:"我唱的滩簧里,从来没有唱过这样一出戏!"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张啸林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惨无人道的刑罚也激怒了杭州百姓,大家众心一致,抵制日货。商店把日货统统扔到街头,群众把脏物扔进日本人屋里。张啸林单身独个,闯入日本商店,把东西打得个粉碎,然后扬长而去。
当时,上海公共租界大八股党里的季云青,正受茶园的委托,到杭州去邀请名角,就与张啸林结识。他见张有侠义之气,不愧是江湖好汉,就与他结为兄弟,当知道张啸林不能在杭州安身时,就带他到上海,拜青帮大字辈安徽人樊瑾成为老头子。从此张啸林在满庭芳一带勾嫖,串赌,靠抱台脚为生,吃俸禄赚钱。不久,他听说武备学校的那个同学张载阳靠父亲之福,居然当上了浙江省省长,就去专诚拜访,诚心投靠。张载阳不忘同窗之情,盛情款待;但眼见张啸林已沦为流氓,成了声名狼藉的"马浪荡",无法在自己身边安排个一官半职。便给他介绍了淞沪护军使何丰林,说以后张啸林在上海有什么事,尽可找何丰林帮忙。张啸林有此靠山,更是肆无忌惮。于是他带了外号"茄力克"的妻子娄氏回到上海,大发虎威,和南市流氓一起贩运鸦片。有一次与抢土的杜月笙等人相遇,双方一场殴斗。不打不成相识,杜月笙听说这只老虎原来也是青帮弟兄,比自己大一辈,和自己一样"亭",而且与何丰林、张载阳有亲密关系,就请出帮里的"前人"调解,还邀约张啸林进黄门合伙。
张啸林是"有奶便是娘",他身入黄门后,仿佛如鱼得水,麻皮金荣有他帮衬,也如虎添翼。而杜月笙与张啸林一搭一挡,一吹一唱,在上海滩横行一时,兴风作浪。
为了显示自己与军阀的关系。张啸林进黄公馆第一件事,就是通过何丰林的关系,迎接已经下台的北洋政府总统黎元洪到上海来作客。
黎元洪是北洋水师学堂毕业生,曾随德国教官训练湖北新军,由管带升为统领。他曾多次破坏革命党,还亲手杀害反清起义士兵,辛亥革命时,他被人请出来,成为临时政府的副总统。等袁世凯一篡政,他也立刻倒过来镇压革命。袁世凯一死,他又由副总统继任大总统。后来,与国务总理段祺瑞发生矛盾,段祺瑞利用张勋带了"辫子军",把黎元洪逼走。以后,直系军阀又指使他复任总统,可是上台不久,直系军警气势汹汹地到总统府索饷,又鼓动一些流氓游民组成"公民团",逼他退位,还派军官强押他上车离京。这个自称"开国伟人"的傀儡总统被人扔来抛去、举上推下,弄得晕头转向,最后流落到天津。但他雄心未死,还妄想复位,可是缺少枪杆支持。于是他就到上海来拜见黄金荣,希望这位大亨能扶他一把,使自己再坐龙庭,抱笏登场。
黄金荣虽然有巡捕房探长、上海大亨等头衔,但是,如果有像黎元洪那样的"伟人"和自己打交道,无形中可以抬高自己身份。更何况还想利用这个下台的总统打开贩土的地盘,所以,对黎的光临当然十分欢迎。他向巡捕房提出,为了抬高身份,要求先让自己挂上"督察长"的职称,另外,他要杜月笙特地在杜美路买了一幢洋房,作为"总统"的行宫,还从巡捕房调来几十名华探,在洋房四周巡逻。杜月笙又差遣小八股党团团圈圈严守前后大门。
黎元洪虽已退职,但不甘心放下官架。这次南下,仍是全套人马,除了夫人以外,还备带副官、卫兵、佣仆等二三十名,另外又邀请了文才出众而又闹笑话的骈体文大师饶汉祥当秘书长。黄金荣隆重地举行迎接礼仪,而且鞠躬打揖,口口声声尊称黎元洪为"总统"。"总统"大喜,当场御赐上将的军装一套,并在胸前挂满各种闪光的奖章。这还不算,总统夫人见这位大流氓盛礼相待,深感过意不去,就将慈禧太后享用之烟具﹣﹣镶金烟枪、嵌宝灯盘作为见面礼奉赠给主人。黄金荣受宠若惊,更是百般奉承,于是就三日小筵,五日大宴,每餐山珍海味,鲜果美点,侍奉"总统"。
黎元洪在上海作客期间,张啸林是随身保镖,杜月笙、金廷苏二人也始终侍奉在侧。总统夫妇出外玩赏,他们既伺侯周到,又负保护责任。每到一地,小八股党率领爪牙事先秘密布防,既要讨总统欢心,处处摆出"伟人"出巡的气势,又唯恐发生意外,时时提防有人闹事。使黎元洪印象最深的是在杜月笙家里的那次宴请,不但对"总统"礼节隆重,而且对黎元洪所带的全班人马,也个个视为贵宾。此外,还特地邀请达官显宦、绅董富贾、社会名流等作为陪客。黄金荣又在旁吹捧杜月笙广交朋友、仗义疏财的本领。黎元洪感叹自己就缺少这样一个文武全才、品学兼优的部下帮他打天下,立"朝纲"。他要秘书长饶汉祥当场书写对联一副:"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经饶秘书长解释,杜月笙知道对方竟把自己比作古代的春申君,不禁沾沾自喜,暗暗得意。黄金荣看了眼热,也要求这位骈体文大师惠赐宝墨,饶秘书长吸了不少鼻烟,最后用篆体写了个黄金荣最喜欢和向往的"福"字。以后,杜月笙把它们雕刻成楹联,挂在客厅里;黄金荣把这斗大的"福"字,亲自用锦绫裱托,挂在法领事馆颁发给他的奖状下面。
最后一夜,黎元洪夫人忽然心血来潮要欣赏在北方难得看到女伶演出的"髦儿戏",还想观赏一下上海与众不同的戏馆。于是,黄金荣临时要主管共舞台的金廷称,立即布置就绪,安排戏目。同时把包厢布置一新,还特地从木器店租来四只红木靠背龙座。为了不惹人注目,总统夫妇身穿微服,由主人伴同入场。包厢周围,小八股党佩带手枪,层层守卫。当天演出的戏目是吕美玉和李桂芳的《鸿鸾禧》、张文艳的《骂殿》,又特地请了名旦王芸芳来外串大轴时装戏《失足恨》。
这一夜共舞台演出,盛况空前。观众得到意外的收获,大饱耳福,彩声满堂。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托下台总统的余福;而且"总统"光临共舞台,这段秘闻,直到几年后黎元洪逝世才在报上披露。
黎元洪到上海一游,享受到当总统时也未有过的快乐。黄金荣殷勤招待,挥金如土,可是得到从总统嘴里透露出来的北洋军阀转运烟土的线路,也就变"土"为金。而最大的意外收获是:在他自己开设的戏馆里发现了从未注意的坤角吕美玉。
双荣抢美
黄金荣开办在郑家木桥的共舞台,是最早提倡男女同台合演的,但以坤角为号召。开幕登台的是小金铃和粉菊花。后来有男旦王芸芳,同台的有林树森、麒麟童。王芸芳离开后,请张文艳挂头牌,红极一时。吕美玉17岁进共舞台,只唱开锣戏,充当配角。
吕美玉所以能进名角齐集的共舞台,托福于她的父亲吕月樵。吕月樵是民初上海京剧界著名海派文武老生之一。他曾与夏月珊、夏月润昆仲、潘月樵等同台演出,与盖叫天师兄弟相称,麒麟童和林树森还称他为义父。他最拿手也是由他首创的几出戏是《十八扯》、《戏迷传》等。他在《十八扯》中唱《二进宫》时,一人分饰生、旦、净三角。句句得彩,声声引人,风靡一时,轰动上海滩。他主演的黄天霸,特地找一个身材高大的法国人来扮演褚彪,和他配戏。他平时上戏馆,也总是骑着一匹白色骏马,招摇过市,一路上受人喝彩。在他收入富裕后,自备了汽车,还雇了个黑人当司机。他平时慷慨仗义,乐善好施,梨园界同行有急难,他总是鼎力相助。黄金荣在上海县当捕快时,除看白戏外,逢年过节,常到后台去讨"喜封"。清朝末年,开戏馆者都是衙门里的"捕头"。他们手下就经常到戏馆看白戏,到后台向艺人讨钱。吕月樵从不吝啬,一掷千文。他有儿女数人,都学京戏。
有一年,吕月樵去天津演出,扮《目莲僧救母》里的老旦。当他口喷火花,从两米多高的"布城"上,一个"元宝壳子",手脚朝天,背部朝地落下时,受了重伤。回到后台,口吐鲜血,惨死在扮戏桌上。
吕月樵一死,全家陷于绝境。所有子女,成材的各奔东西求生。当时黄金荣已开办共舞台,居然不忘旧情,让吕美玉上台,当张文艳配角。张文艳因黄老板克扣包银,一时性起,在总统黎元洪观摩之后,突然拿跻退班。在后台"坐中"的文武总管临时要吕美玉代戏,竟一炮打响。黄金荣将她捧为头牌,要她演出王芸芳过去的成名作《失足恨》。她演技虽远不如王,而美貌却远胜于王。黄金荣被她端庄艳丽的容貌所诱,几乎夜夜到共舞台去捧场。几个月之后,他亲自到吕家去探望美玉和她的母亲王修义。
王修义自丈夫吕月樵死后,子女各奔前程,长女美玉虽已走红,但包银微薄,难以供养她与幼子吕玉昆。平时生活拮据,手头紧迫,多亏麒麟童、林树森、盖叫天等以及老一辈的叔伯舅婶等深情厚意,每逢岁尾节日,请吕月樵原来的跟包,带着五六岁的吕玉昆到几户人家去请安拜年,拿回来一口袋"喜封"和压岁钱。著名男旦冯子和与贾璧云也不时地送节奉礼,让己故同行的遗孀孤儿能得到人间温暖,苦度岁月。
那天,黄金荣突然到来,王修义不敢怠慢,一面要美玉招待贵客,自己则偷偷出去,把亡夫的"行头"送进当铺,换回来鱼肉酒菜。黄金荣张嘴大嚼一顿,酒后口吐真言。但他先是试探,含含糊糊假借别人名义,说有一个和他同样身份的人,想娶吕美玉为"小老婆",不知她们愿不愿意。
吕美玉家乡有句俗话:"宁到山中变鸟,不在房中做小。"在上海滩对当"小老婆"的,都投以鄙夷的目光和耻辱的嘲笑。黄金荣虽支支吾吾,但人生阅历丰富的母女俩一听就知他为谁说亲,就更感到委屈。像黄金荣这样的人,表面上是巡捕房的督察长、上海大亨,有财有势,地位不小,但了解他底细的都知道他是仗势欺人,赚的全是黑心钱,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两个多月前,吕美玉拿不到包银。母亲去向大八股党谢葆生通融。谢葆生过去当马夫时,穷极潦倒,还行凶打架,捉进监牢,多亏吕月樵夫妇出面求情,才息事宁人。吕月樵一死,他却翻脸不认人。这次王修义不得已带了小儿子去向他开口,请求帮忙。不料他只肯借倒扣三成的印子钱,还逼着过去的恩人写下不许抵赖的借据。王修义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写,一边哭,打手印时,滴滴泪水落在年幼矮小的小儿子头上。难保黄金荣不比谢葆生更凶狠、更无情?用得着你,笑脸迎人;想甩掉你,就转身不认人。更何况黄公馆还有个驾凌一切之上的"正宫娘娘",年轻老实的女儿,门口好进,饭难吃,休想在她眼皮下过一天太平日子!
吕美玉一听到黄金荣要娶她为妾,先是满面通红,别人还以为这突来的喜讯,使她又喜又羞;不料她随即目光惶悚,朝母亲求援地投视一眼,倥偬逃进里屋去。王修义从女儿的神色里也猜到她和自己同样的心情,可是又不敢得罪麻皮金荣,只得挂着勉强的笑容,敷衍对方:"美玉还小,是不是等上三年两年……"
黄金荣从王修义尴尬的表情和她支支吾吾的推托中,心里已经有数,但也不愿点明说穿,怕把事情弄僵,就假装糊涂,留一条后路,一口答应:"好,等些日子再谈,再谈。"
可是,事情并不从此罢休。黄金荣到共舞台来得更勤,还想尽办法,把吕美玉捧红。共舞台前台老板金廷苏想出主意:把吕美玉主演《失足恨》的剧照,印在团扇上,随票奉送。他还让上海华成烟草公司出品的"美丽牌"香烟,在烟匣面上彩印吕美玉梳三头髻,戴弓字形钻圈的肖像,广为宣传。他也常常捧了礼品上吕家的门。吕美玉像老鼠见到猫,一听到叫声就逃。母亲只得苦苦应付,借各种藉口抵挡。
黄金荣看中吕美玉的风声渐渐传开,也传进桂生姐的耳朵里。她浅浅一笑,毫不在意。她知道黄金荣常以交际为名,到四马路会乐里去吃"花酒",嫖妓院。玩戏子也是他赌局后的逢场作戏。在这个花花世界里,这些大亨,在场面上跑跑,为了逍遣,在所难免,也决不会伤她一根毫毛。
不料,时隔不久,事情突然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对黄金荣,对美玉母女,甚至对桂生姐都是很大的意外。对有的人是意外喜讯,对有的人是沉重的打击。
早在黄金荣发迹以前,上海法租界有个做地产生意的天主教徒魏廷荣,据说徐家汇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归他所有。他的岳父就是赫赫有名的上海大买办朱葆三。朱葆三在辛亥革命后,曾任沪军都督府财政长和上海总商会会长,后来因支持段祺瑞,被迫解职,不久逝世,但洋人不忘记他的"功绩",把他"捐送"的那条马路,除以他的姓名为路名外,对他的后裔也百般照料,以示殖民者不忘恩德。魏廷荣便成了法租界公董局里的红人。他又创办"中华义勇团",自任会长,维持法租界治安。每逢7月14法国国庆日,从法大马路到顾家宅公园张灯结彩,园内还举行盛大灯会。身材魁伟,梳平顶头的魏廷荣,在那一天手拿军帽、腰挂指挥刀,坐在插着法国旗的汽车里,前面由安南巡捕引路,车后有法捕马队压阵,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列队而过,在上海滩也是个赫赫有名的头面人物。他酷爱京戏,可是不愿上戏院。在徐家汇那幢华贵住宅的楠木大厅里,除了私藏古董字画外,并筑有一座舞台,曾请所有京剧名角到这里来演唱。40岁生日时,大办了一次酒筵。黄金荣为了巴结这位身价名声都比自己高过几倍的上司,特地派了共舞台名角吕美玉到魏府去唱堂会,一台好戏下来,博得满堂彩声。
生日后一月,魏廷荣把黄金荣叫到魏府。黄金荣暗暗自喜,以为是自己祝贺有功,自有重赏。不料,魏廷荣神色庄重,语气诚恳,开口商请黄金荣作媒,要娶吕美玉为妾。
黄金荣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又气又急,又恨又怨。怨恨的是吕美玉母女对他的要求始终没有肯定的答复;气恼的是自己还未到手的美玉被人半途拦劫。如果是别人,他早就面孔一板,骂他个祖宗八代。可是巍然地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商会会长、公董局红人,又是"义勇团"团长,论权势地位、名声财富,自己及不上他一个手指,鸡蛋怎么敢碰石头,只得强忍火性,涎嘴挂笑,做出一副趋炎附势的丑相,拱着双手,连连恭奉:"一定效劳!这杯喜酒包在我身上。"
黄金荣到吕家去时,暗暗盘算:他要设法破坏这件喜事,但要做得不露痕迹,不怀疑到他身上。他想到吕氏母女当初婉辞他的要求,嘴里虽不明说,骨子里是为了不肯当"小老婆",这也可能是拒绝魏廷荣求亲的理由,也就是自己从中挑拨的藉口。
当黄金荣向王修义代魏廷荣提亲时,也真的使母女俩大吃一惊。但是,她们又从心底感到高兴。高兴的不仅是能嫁给这位有地位的巨富,而且可以由此摆脱黄金荣的纠缠,两人相比,一个生相魁伟轩昂,一个长得臃肿矮胖,还加一脸麻子;一个是声势煊赫的官商,拥有百万家产;一个仗的是恶势力,赚的是肮脏钱。即使是瞎子,也不会走错地方,摸错人。所以当黄金荣口口声声怂恿已经走红的吕美玉不值得去当魏家小妾时,吕氏母女几乎异口同声地答应这门亲事。王修义还真挚地道谢说:"谢谢黄老板,我丈夫若地下有灵,也要向你道谢!其实你以前要早说明是魏家,我们也早就答应了!"黄金荣脸上的麻皮猛的抽动了一下,但他毕竟是善面恶心的大亨!为了掩饰内心的嫉恨,他故作高兴,仰脸大笑。
第二天,他就上魏府,道喜之后,像平时向人敲诈一般,张口代吕美玉索取一笔巨额聘礼。魏廷荣爽爽快快满口答应,还奉送给媒人一份厚实的谢礼。黄金荣讨好地建议要向华成烟草公司收回"美丽牌"上的肖像商标,否则,订十年合同,一箱香烟抽四角"商标费"。他又来到吕家,作为长者,拍拍胸脯,愿意包办全部嫁妆。吕氏母女见他如此热心真诚,反悔恨自己以前误会和错怪了他,就把他当作恩人,敬酒道谢并将婚事的筹办,全权拜托。
正在黄金荣忙于为吕美玉办喜事时,在公馆里的桂生姐因有关黄金荣追逐吕美玉的流言已破,促使她想起应该为患病的儿子钧培早日成婚之事。如果黄金荣当了公公甚至祖父,身为长辈,为了自尊,则更该约束自己,不再会有非礼之想。于是她兴冲冲把自己的打算向丈夫提出。可是黄金荣却冷漠相待:"等病好了再说!"一掉头甩手不管。
这个巡捕房挂名的"督察长"为自己儿子的婚事,冷冷淡淡,漠不关心;而对别人女儿的出嫁,却忙忙碌碌,十分起劲。谁也不会猜到这个大亨的用心,因为他怀疑钧培并非他亲生,不愿尽父亲之责;而他为美玉的婚姻,表面上热诚,但暗中包藏因嫉恨而生的祸心,他不愿让任何人识破。半年以后,企图绑架魏廷荣,拆散吕美玉婚姻的罪魁就是他黄金荣。
抱牌位成亲
黄金荣从巡捕房出来,坐车到三鑫公司。在一间当作密室的小房间里,低叹一声,悄声告诉杜月笙:"有人告发三鑫公司。"
"啥人?"杜月笙一愣。
黄金荣呷一口浓茶,把茶叶吐了一地:"你想不到,是魏廷荣。"
"你不是帮了他不少忙?"
黄金荣摸摸麻子:"他不知道三鑫有我的份。他是告你。"
杜月笙机灵地转动眸子:"去和他讲个交情吧?"
黄金荣"噗"的吹口气:"你这岂不是不打自招?"黄金荣沉吟一下,"他魏廷荣是公董局红人,牌头硬,法国人对他比啥人都相信,听说他和法兰西外交部都有关系,啥人碰得过他?"
"不明碰,暗碰!"杜月笙忽然想出主意,俯身过去,和黄金荣耳语。
黄金荣也真希望自己心里的打算从杜月笙嘴里说出来。他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最后,又嘱咐几句:"不过,千万要小心。不许露出尾巴,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杜月笙经过周密的布置:派张啸林和四个心腹,开了一辆换了牌号的汽车,停在徐家汇魏府的门口。
大门一开,两个保镖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个发现对面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压低帽沿,竖起衣领躲躲闪闪,欲进又退,踟蹶不定,便连忙和另一保镖打个招呼,迅速回身,挡住主人,关上了大门。
绑架没有成功,魏廷荣通报巡捕房。黄金荣正为败事而惋惜和不安时,接到上级要他查缉"绑票"的命令。他决定暂时歇手,等待时机,再下毒手。
为了发泄私愤的绑架遭到失败,可是从黎元洪那边却传来难得的喜讯。自从军阀占地为王,独霸一方后,他们都垂涎上海滩这块运输鸦片的集散中心。他们手下的士兵,被各地老百姓称为"双枪将"-﹣一手长枪,一手烟枪。用烟枪抽足了鸦片,拿长枪欺侮老百姓。远在北方的段祺瑞,也贪图鸦片这笔财香,与日商勾结,向波斯采购五百箱"红土",运往上海来销售。在上海的代理人是与段祺瑞有亲密关系的大地主陆冲鹏。这是一笔三鑫公司开办以来少见的大买卖,引起黄金荣与杜月笙眼红,一定要抓到手,落进自己的口袋。于是,三大亨关门密策,布置定当,伸出魔爪去攫取"财香"。
他们先放出空气,说有人向两个租界当局告密,将有五百箱"红土"运到上海。巡捕房已得到指示,严加监视,必要时予以拘捕和没收。上海滩上其他的各路弟兄也蠢蠢欲动,乘机截夺。
陆冲鹏从英租界巡捕房探目、"大八股党"沈杏山那里听到这风声,顿时目瞪口呆,束手无策。他在上海只和一些土商熟悉,与官方和大亨流氓从无交道,沈杏山和他也是最近认识,泛泛之交,这次特别热心前来关照,他急得只有向沈杏山求救告急。
"没有别的路,只有去找'三大亨'。张啸林和何丰林有交情,杜月笙手里小兄弟多,黄金荣又有巡捕房做靠山。他们各条门路都能摆平,就不知道肯不肯放交情。"
陆冲鹏连连拱手:"事成之后,对三位大亨,包括仁兄,当重重酬谢。"
沈杏山答应去求情。第三天,杜月笙和张啸林亲自出马,约陆冲鹏在"一品香"饭店见面。他们在阳台上观看了对面跑马厅赛马后,回到房间谈判。
张啸林先摆出一项项困难:"海面上,缉私营要搜查;上了陆,巡捕房有巡逻;出了租界,淞沪护军使的何丰林部下不肯放过;再加上土匪流氓到处打埋伏,你说,是不是比过五关、斩六将还要难?"
陆冲鹏赔着笑脸说:"这就要仰仗几位。我想来想去,非君莫属。"
张啸林朝杜月笙瞄一眼,暗示对方接口,可是杜月笙不慌不忙地兜着圈子说话,开口先谈做人之道,处世哲学:"我跟随黄老板多年,见过不少世面,总觉得一个人有三碗难吃的'面':情面、体面和场面。三碗'面'里最最不好吃的要算'情面'。'体面'和'场面'可以用金银铺,用力气争,唯独'情面'这东西,硬碰硬是要心换心,交情换交情。你说可对?"
陆冲鹏不明白这位人称"小诸葛"的杜月笙为什么说这一段开场白,只好连连点头。
张啸林在一旁焦急,想抢着说出正题,杜月笙伸出手,假装捋袖,堵住对方的嘴,自己又慢吞吞地说明情由:"情面这碗面,黄家叔叔和这位啸林兄弟都吃得比我好。他们上上下下、三教九流,条条路通,人人都熟。"说着,话锋一转,"你陆先生虽然初会,可是沈杏山和黄老板有老交情。面子贴面子,交情换交情,你今天捧上来这碗'情面'再难吃,我们也一定吞吃下去!"
陆冲鹏这才放下心,趁张啸林为自己斟茶时,他用拳头叩着桌面,代替叩头。
杜月笙忽然豪爽地拍拍胸:"这件事,包在我们身上好了,一点也不用你费心。"
陆冲鹏谄笑地试探说:"事后该何以答谢?"
"答谢?不用!都是自己人,谈得上谢?太见外了。"
陆冲鹏进一步轻声探询:"那么,总要给弟兄们开销一笔护送费吧?"
杜月笙手一摆:"也不必。"
陆冲鹏发呆,他知道这"三大亨"决不会如此慷慨,连一点好处也不想要。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啥药。
杜月笙把葫芦里的药一点点倒出来:"对陆先生这件事,我们要动不少脑子,用过去那一套:找人偷运,托人保护,都不妥当。"说着食指用力敲敲桌边,"只有一个办法,由'三鑫公司'出面,说是救济难民,输送物品,理由堂而皇之。然后由巡捕房派人保送,公开装运,而且还带包销。这样一来,不管你哪一路人马,都不会来捣蛋,别人也不会疑心。"陆冲鹏圆瞪两眼,翘起拇指,称赞三大亨的妙计和胆魄。
久未开口的张啸林,这时才吃准时机,吐露对陆冲鹏的要求:
"因为是'三鑫'出面,货物也要先运到公司。这样一来,其实也算是合股,你们只要在总数里面拨出……"顿一顿,才说出数字,"一百箱给'三鑫',算是分股,你看怎么样?唔?"
陆冲鹏听到对方以分股的名义索取这么大一笔酬金,暗暗吐舌,也深感这些大亨手段毒辣和厉害。他不禁踌躇,有些畏缩地说:"这个办法好是好,不过我要和货主商量商量。"
张啸林脸色一沉:"我们早打听到,你陆先生可以全权代表,这点小事还作不了主?"
杜月笙又和颜悦色地追加一句:"照这样做,一切由'三鑫'担保,我们把它当作自己的事,难道还会出毛病?"
"否则﹣-"张啸林一对虎眼威胁地瞟着陆冲鹏,"而且,上海滩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帮你的忙。万一半路上杀出来个'程咬金':巡捕房、何丰林,还有大大小小流氓,到时候,我们'三鑫'甩手不管,你们倒要贪小失大,说不定全军覆没!"
陆冲鹏听懂对方的意思:如果不交给三鑫包办,三鑫倒过来要从中作怪。事到如今,逼上梁山,只得咬咬牙答应了。
杜月笙为了这事,准备向桂生姐求教,可以使行动计划缜密和周到。不巧,这几天桂生姐的儿子钧培生病,她日夜照顾,既无心思,也无精力。杜月笙谈了几句,她只苦涩一笑,摆手不管。
在"一品香"谈判后不到一个星期,也是大年三十前一天,一艘从波斯出发的远洋外轮,到达吴淞口,抛锚后不到一个小时,两艘由沈杏山和大八股党带领的缉私船,护送陆冲鹏,向外轮驶去。两船平靠。陆冲鹏先上外轮,办好手续。大八股党上去把一箱箱鸦片搬到船上。两船加快速度直驶吴淞口,船到口岸,有三辆三鑫公司的卡车早就等在那里。大家把箱子抬上车子。第一辆车的司机位上坐着张啸林,和陆冲鹏眨眨眼睛,招手要他上车与自己同坐。货物装完,由张啸林的车领先,朝丰林桥直驶。
陆冲鹏坐在车上,随着车身的跳动,心里不由自主地忐忑发抖。他畏悚地张望两边,只见路上空无一人,只是每隔一段路,就有两三个穿军服的士兵负枪巡逻,见车驶近,就紧张地持着枪,目送卡车经过。陆冲鹏不放心地问身旁的张啸林:"不会出事吧?"
张啸林横咬香烟,嘴角歪斜一笑:"你不知道我和何丰林的关系吧?我和他已经通好气。何丰林宣布,自高昌庙到丰林桥全部戒严,除了我们,任你天王老子都不许走近一步。"
何丰林是皖系军阀卢永祥都督手下的红人,当时是淞沪护军使,是租界以外沪南地带的土皇帝。丰林桥即以他的大名为路名。由他出面戒严,让鸦片在华界安全装运,那还有啥难的,还能不保险?卡车虽然尚在摇晃,陆冲鹏的心也不再抖动,笃笃定定,闭上眼皮养神。
车子到达丰林桥,货物不动。大八股党缉私队的弟兄下车,由法巡捕房派人接手,直向法租界驶入,一路顺风,毫无抵挡到达三鑫公司大门。
半个月以后,陆冲鹏到公司领取四百箱鸦片的货款。杜月笙和金廷球一个铜板的佣金和保护费也不收。在陆冲鹏辞别回到轿车时,发现车座上放着用红木箱安装的一桌金台面。
在'三鑫公司'大发横财之际,从黄公馆里忽然传出噩耗:桂生姐视同珍宝的儿子钧培突然天折。黄金荣只是哀伤地低垂了头,而桂生姐和未婚的李志清悲恸欲绝。尤其是桂生姐,死了儿子,仿佛死了自己。她回忆过去而哀泣,想到未来而黯伤。但固执而烈性的女大亨在悲恸中并未绝望,也不愿让自己的命运就此走上绝路。在钧培死后一月,她把李志清叫到房里,先含着泪慰抚她,再以婉转中带着煞辣的口气,和"未亡人"商量:"志清,你从小进黄公馆,当钧培的童养媳,虽然没有成亲,也总算是黄家的人。钧培生前对你好,你对他也不错,双方有夫妻之情。现在钧培死了,这头婚事不会就此完结,你还是我的媳妇。你公公是上海有名的大亨,黄公馆里的人,男的要忠孝节义,女的讲究贤慧贞节,我们当然不能让你去改嫁,你自己也不会愿意。我和你公公商量,为了使你名正言顺、正正式式做我黄家的媳妇,决定让你和钧培补个婚礼!"
李志清睁大了泪眼,愕然地呆望着,她不明白婆婆的话。
桂生姐咬了咬嘴唇,声音颤抖地说:"你抱着钧培的牌位拜堂成亲!"话一出口,还没说完,泪水就从眼里直淌而下。
在钧培做"五七"那天,就在"孝堂"里,在死者的灵台上点起一对红烛。李志清穿了一身丧服,低着头,由人搀着进"孝堂";桂生姐双手将灵台上儿子的牌位捧下来,交给媳妇。李志清﹣﹣死者的新娘,将亡夫那块冰冷的木头牌位紧紧抱在怀里,顿时浑身颤抖,一阵晕眩,只觉得天翻地覆,一切都不再存在,一切都浸沉在黑暗中。她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和牌位一起拜堂成了亲。
在一旁的桂生姐也是泪水直涌。但在悲痛中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儿子虽死,媳妇还在,自己终于没有丧失婆婆的身份。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紧接着而来的是个令人寒栗的沉重打击,她将失去一切,陷入可怕的绝境。
《沈寂讲述上海大亨》前文回读:
①黄金荣的捕快世家和他不一般的童年
来源:今日头条“读书有味聊忘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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