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轻时的照片
一个人的生活道路上,总有些事是难以忘怀的,从西双版纳密林中走出来的我们,过去的并不意味着完全是失去。今天的快乐和痛苦,执著和困惑,淡泊和骚动,奉献和索取,无不显印着那段岁月的痕记,虔诚地追寻昨天,对于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是一种拥有、一种解脱,是那个时代给我们这些人的唯一馈赠:一片神奇土地上的“天方夜谭”,一代知青人苦苦求索的“炼狱”。
一九七九年三月,西双版纳最煎熬的日子,烈日炎炎,热浪灼人,我和女友颠簸了四天汽车,一路风尘,从昆明赶回农场。一路上,滚滚北去的知青专车,烦躁的人群,吓人的流言,一种阴影越耒越沉重地凝聚到心头。踏进分场部,我俩惊呆了。一幅劫后的场景。鞋袜衣衫,箱桶碗盆,四处乱丢,竹芭草排,破桌烂凳、随地可见。知青们住的草房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图书室门窗大开,只有几本残书散落门前,显然遭抢了。小商店、米干舖、办公室,静悄悄、死沉沉。据说连队更惨,发生了哄抢,几位老职工迎出来,悲哀的面色,惊讶的神情。跨进屋门,一股阴气直冲脑门,小范他们都已走了。我的家什孤零零地堆在床上,落滿尘埃,空空荡荡,女友见状,一屁股坐下去瘫了。辛酸的泪花,无言相对。短短的二个多月,太突然了,太出乎意料了。昔日的喧闹,熟悉身影,亲切笑语,特别是探亲回场,那种欢乐,那种聚餐,釋放、痛快、炽热,只有农场知青才能领略,可眼前,四壁空荡,冷冷清清。
在院子里喂鸡
我们的“家”,往日是热闹的大家庭,一座庭院式的茅草房,座落在河湾处。四周围着爬满常春藤的篱笆,中间的六角亭缠满了葫芦、丝瓜、刀豆、瓜果累累,一片茂绿,满院是火红火红的山茶花。一条小道,两旁是雪白的白菊花;窗沿下,草屋顶爬满了绿盈盈,红点点的五角星花;还有太阳伞似的木瓜树;从原始老林里挖来的朱顶兰。老母鸡带着小鸡崽,叽叽喳喳寻食、扒土,蛮有一点田园风情的。大勐龙地区的第三大河曼帅河,贴着草屋拐了个弯,急流拍岸,涛声隆隆,彻夜不眠。傍晚,清风晚霞,急流激石,我们这群不甘寂寞的少男少女,踩水击浪、尽情洗涮,一天的疲惫和烦恼“大江东去”也。
在家门前的院子里
谈起这座园子,还有那么一点“思想解放”的味道,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以苦为荣,简陋为家,是至高无上的准则。可是,那次场部改建,不知那股水发了,我们几个知青都不争瓦房,自己动手,按着自己的意愿在场部的最僻静处的河峡口盖起了住房。从上山备料,运料,到下料,布局、搭建,挑最顶头的两间房改造成了卧房、客厅、厨房、搭起了鸡棚、外加一个大花园。真实地寄托了我们这群不甘心于当时沉闷农场现状的“梦”,是知青们困惑,迷惘情绪笼罩下的自我追求和创造。并且自题为“涛园草堂”。连队知青到分场部,这儿是当然的集散地,吃饭、喝水、歇脚、神聊、来来去去,川流不息。周末晚上更是热闹非凡,打牌下棋,摆龙门阵,聚聚一堂、高谈阔论,纵横捭阖。议论国内外大事、小事,场内外轶事趣闻,有时还聊发诗兴,凑上几首打油诗,“涛声响处见草舍,绿原丛中红茶花,人道南疆版纳妍,印我心中茅庐美”。说来见笑,当时还准备汇编一本“涛园草堂集”。
当时,返城是知青生活中的最高愿望,就是在这座草堂里,我们不知争论过多少回,该不该回城,能不能返城,如何返城。直至知青要求返城的罢工浪潮席卷南疆,涛园草堂始终是“自由论坛”,各种消息、言论、观点滚滚而来,争论不休。我是草堂“主人”,扰得思绪纷乱。凭良知,知青该回城,讲理智知青又不能回城。加上头顶着一顶不大不小的干事“官帽”,一个党员的责任,知青言行的悲壮,既定理想的憧憬、躁定不安的现实。孰是孰非,何去何从。我第一次感到六神无主,一个真正的两难课题。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和女友回沪、渝探亲去。
12月18日,途经景洪,不期而遇云南知青赴京上访团启程,一群面容憔悴,神情暗淡的年轻人,列队行进在十字街头。手提一条条醒目的横幅:“我们要回老家去”,”“我们要见华主席、邓副主席”,唯一能显示出他(她)身份的是灰尘扑扑的棉军大衣。在版纳各族群众夹道默送下,走向澜沧江大桥,气氛怨凉,场面悲壮。我目送他们远去的身影,思绪万端,同是天涯冷落人。何以家回?他们以身相搏,心头涌上一丝敬意和忧虑,这一去能行吗?罢工初始,老同志一再告诫,当年也曾有人“闹” 回城,结果怎样?! (带头人送昆明军事法庭) 。我心头一阵悲凉,只能默默祝愿:一路走好。
回到家中,上海人民广场的夜晚是迷人的,如火如荼的思想民主解放运动使它成为了真正的人民的广场,我们这群“知青游子”,白天无所事事,广场的夜晚是最好的去处,种种新思潮的撞击,对于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山里人,无异于朔月的春风,开启了僵化的头脑,我们知青是被抛弃了,一个犹豫不决的意念明确了——回转上海,溶入时代。
新年三月、友来信,云南知青返城问题解决,农场知青基本走完,我因无顶替、商调、“落政”。他们只得给我填了张“早期肝硬化”病退函发至上海。在信中提醒我办函时不要说错病因,呜呼哀哉,当年一颗红心,满腔热血,屯垦戌边,建设边疆,现在要病退回家待业。望着病床上母亲企求的目光,我无颜以对,我这个31岁的遗腹子,总想为守寡大半辈子的母亲带来一点安慰和孝意,却是如此之难啊,天公有道,何以这样苛求!我这不孝之子,将要回家待业,吃老米饭。我怎能嚥得下這口气,心一横,还是决定先回农场再说。安慰老母亲几句。忧心忡忡的踏上回滇之路。
女友的照片
先到了重庆携女友回转昆明,碰到省委宣传部的知青老友,他惊讶地看我还要回农场说下面已乱透了, 省里上下現在对知青也恨透了劝我还是返沪为上策。至此,我才决定,发电上海,速发函调。一个怪圈,人生的怪圈,十年艰辛,十年奉献,十年追求,却要你回到十年前的出发点。一个人,要亲手毁灭自己垒起的“伊甸园”是痛苦的,但有时是必须的。
当我在空荡的草屋里收拾归乡的行装,百感交织,十年“苦行僧”生活,为理想所感召,为生活所激励,为友情所支持。自找苦吃,一无所求,要回家了,却发现自己原是个可怜的无产者。只有一大堆书籍。要运回上海?病退知青行李费只能托运十五公斤。算了,赤条条来去无索挂,拣了一套上海慰问团赠送的马恩列选集和鲁迅文集,一本当年从上海带到农场的“毛选”小合订本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一摞书,其他付之一炬,映着熊熊的火光,一种无以名状的轻松。
作者在大勐龙曼龙口的大缅寺留影
要离开农场,离开西双版纳,是激动,又惶惑,整个心都是空荡荡的。我俩发了在西双版纳土地上的最后一次雅兴,趁着办户囗迁移手读特地赶到大勐龙曼龙口的大缅寺,邀了几位傣家小龙英留了个合影。来到带领全连战士亲手栽下的橡胶树下,以蓝天白云为景,和茁壮的橡胶树结伴,摄下了一张“永恒的记忆”。
女友在大勐龙曼龙口的大缅寺,邀了傣家小龙英留了个合影
十年血汗,十年情谊,我俩要走了,老同志们都来送行,当得知我们是如此两手空空回家,老李、老刘他们集体商量决定,从仓库里拿了4方桁条给我,深情地说,“小周,你回上海也该结婚了,这几根料子拿回去,打几件家具……”并用拖拉机把我们八、九个返城知青送到景洪,我第一次颤抖地握着他们的手。可敬可爱的人,这些我青春道路上的良师益友,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教会了我挖梯田,种橡胶;教会了我进老林打猎,下寨子串门;教会了我吃苦、坚韧、朴实;教会了……总之,教会了我做“人”
中午到的景洪,這儿真正成了返城知青的天下。日头灼热,尘埃卷扬,少見傣家老乡,各农场返城知青集聚在大街上,一个个灰尘扑扑的找吃的、找车子的,見一轫车路过,就是一哄而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抢着北上昆明。我们避开人群在勐海来路方向的路囗拦了一輛云南省商业厅送货返昆明的空卡車,谈好价钱,又到景洪街头叫上几个不相识的返城知青凑足人数,立即开车北上昆明。
一九七九年,五一节,昆洛公路滚滚北去的车队,有凯旋而归的自卫反击战解放军战士,有拖儿带女步行逃离农场的原越南华侨。当然更多的车辆载着胜利大逃亡的北返知青,我们坐在高高的行李堆上,屁股下填着路边找来的稻草,管它货車左拐右颠望着渐渐远去的南疆山水,思绪万千。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们千余名首批赴滇“老上海”高诵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告别黄浦江,一路风尘一路歌,在红旗和欢迎的笑语声中,意气风发,昂首下南疆。作为带队人之一的我,是那么忙碌,那么兴奋。憧憬着我们这一支年轻的生龙活虎的队伍的明天,为它坚实的第一步所骄傲,为它所要创造的业绩所激励。那是时代潮流,汹涌澎湃。潮涨潮落,现在知青狼狈北返,一泻千里,没有笑声,没有歌声,默默地走了,匆匆地走了(更有一点“逃” 的味道)。走了,我们曾引为第二故乡的西双版纳;走了,融化着我们青春和理想的红土地;走了,我们这辈子必将终身为之梦回魂萦的神奇土地。(原载《云南农垦》1991年第6期)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