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十年,我的生命之重

文化   2024-11-02 00:00   上海  

1968 年至 1978 年,我在北大荒度过了人生最难忘的十个春秋。十年的知青生涯,因为艰难而格外厚重。用“生命之重”来界定这段经历在我人生途程中的分量,因为正是这种艰苦和磨难为我的生命要素——追求、意志和情怀——奠定了基础和格调。“北大荒十年的生命之重”,是我对人生的追忆和思考,更是我的感悟和心声。

     北大荒十年的风雨春秋 

我忘不了连队的一草一木,那人那事——昨日的一切,历历在目。

大车店般的宿舍中,倚靠在炕上半米宽的铺位被褥上,我写下封封思乡传情之鸿,与姐妹们互诉衷肠,体验着集体生活的喧闹与苦乐。

人来车往的场院里,风雨骤变的夏日,百余斤重的麦袋压在我弱小的身躯之上,落下了腰伤的痼疾。连部前的空地上,阵雨后准备出工的男女老少,目睹了一头初生牛犊的降生、站立和起舞;相机“咔嚓”一声记下了在阳光、蓝天、白云和红房映衬下我——一位挤奶工与一个小生命相亲相拥和相欢相笑的倩影。

一望无垠的大田,条条直垄,块块黑土,流淌着我的汗水,留下了我的足迹。春播时,我挑着从沟里舀起的满桶河水,大步疾速穿跃垄沟;还粘着马粪的脏手掰开馒头就往嘴里塞,我创造过一口气吞下五个二两馒头的记录!夏锄时,我穿着托人刚从齐齐哈尔买来的粉色衬衣,头戴草帽,与大家“一字”开排,迎着习习的微风,锄尖斩草松土的“沙沙”细声与说笑逗乐的人声欢语融汇一体。秋收时,我手握镰刀,横跨数垄——不敢直一下腰,不能喘一口气;左右开弓,连滚带爬——将一条千米长垄上的大豆片片放倒,撂在身后。冬日里,我肩扛铁镐,长途跋涉,顶着刺骨寒风,去兴修水利;那重镐砸击冻土的“咚咚”声,沉闷而又窝心。

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我仿佛仍置身于团部学校后的那间红顶灰体的小屋里。那个家,是我恋爱、结婚、生子,完成由女孩、女人到母亲嬗变的见证;是我享受天伦之乐和招待亲朋好友的港湾;是我为命运和前途而学习拼搏的战场。小家庭的艰辛和甜蜜,朋友间的温馨和情意,油灯下的苦读和祈盼——呈现出生活的酸甜苦辣和生命的五颜六色。而“人去屋空”,则象征着个人、家庭和国家的巨变。这个小屋留下的是我对知青生活最后的回味和无言的眷恋。

十年磨炼,以我纠结着青年时期的“革命”和“狂热”为起点——1968 年,我主动争取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屯垦戍边”。北上的专列,载着一颗年轻学生的心,驰向千里之外的遥远边疆。当时的我,怀揣着好奇和拥抱着信仰——真诚但幼稚。

十年磨炼,以我收到一张迟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为终点。列车从拉哈站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渐渐远去模糊。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有“跳出苦海”的庆幸,“悲天悯人”的伤感及“时过境迁”的留恋。

我的心装满着阳光和希望。十年的农村生活,赋予了我“脱胎换骨”般的塑造,成就了我“破茧化蝶”似的质变,开启了我人生的新起点,托起了我生命的新高度——一个生命重整的时段来临了。

十年的生活看似平淡,却波澜不断。“深挖阶级敌人”、“割资本主义尾巴”和“批生产第一”,直至“林彪事件”的突发和共和国“三巨头”的同年离去,“四人帮”的最终垮台……经历了积极和消极、笃信和疑惑、忧虑和深思等一系列痛苦和迷茫之后,我逐渐明白和清醒了。无谓的斗争和无果的折腾,重创了年轻的共和国——告别愚昧,结束动荡,一个崭新的时代从伤痛和教训中走来,人民和国家将浴火重生。而我,与千千万万个同胞们一起,与饱经风霜和历经万难的祖国一道,亲历这场撼天动地的变革——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开启人生新的一页。

       北大荒十年的生命之重

我从未停止过这样的思考:十年的知青生涯对我的整个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上山下乡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它使我蜕去了城市青年的浅薄和生涩,扎根于人民和土地。它开阔了我的心胸视野,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它使我——理解了苦难、平凡和人民,学会了奋斗、坚守和淡定,懂得了宽容、感恩和热爱,找到了所求目标和归宿。

  “十年磨炼”中完成的“凤凰涅槃”,留下“追求、意志和情怀”作为“人生财富”——这就是我对“生命之重”的诠释。

——追求:

追求,是生活的目标,是生命的标杆和人生的全部。

在农村这所社会大学里,我目睹了国家的落后,感受到无知要比贫穷更加可怕。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体会到客观规律的不可抗拒。当我用小镰刀拼命抢割麦子时,现代化的联合收割机却被借到毗邻公社的田里突突作响。违背科学的斗争哲学,从政治层面和人与人之间,一直扩展到与自然和天道的抗衡之中。

接到哈尔滨师范大学生物系入学通知的那一刻,我就决心:一定要重修荒废的学业和追赶错失的光阴——我的人生坐标将定位在神圣的“学术殿堂”之中。置身高等学府三十余载,我远离了喧嚣和诱惑,潜心于学问和探究。有机遇,更是我的故意选择——我喜欢并适应培养人和探寻真谛这种将对自己负责与对社会尽职较好统一起来的工作模式。

当我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传授知识时,当我在实验室里指导学生研究时——我快乐和满足!我就是“园丁”和“农民”——我仿佛觉得仍在“大田”里“播种”、“耕耘”和“收获”——这是探索的天地,思想的种子和学识的丰收。

我将传道和解惑当作人生的追求,将为社会或人类贡献才智作为生活的乐趣,将探索自然的奥秘视为生命的意义——这一切,源于十年的特殊经历,给予我对人生目的的真实体验和深刻理会。

意志,是一种内涵和力量,它是生命的品质和承载。坚强的意志,只有在挫折中练就,只能在逆境中获得。

在我的记忆中对于“冷暖”的感受有过一次刻骨的体验。冬夜里,在途中车上长达一小时的风吹寒袭,身上的棉衣如薄纸般的渗透着钻心的冷气。当我滚下车跌进宿舍时,周身剧痛和麻木。那晚,我钻进朋友为我捂热的被窝,她紧紧地抱着我,用体温和真情温暖我僵硬的身躯和冰冷的心。

荒凉的村落,艰苦的劳动,贫瘠的文化,异乡的孤独——在这种生存状态下,整整十年的适应、忍耐和守望,催生了我——在一切困苦甚至灾难来临之际,内心的平静和坚强;在各种诱惑甚至打击面前,灵魂的独立和高洁。

20 世纪 90 年代,我从哈尔滨调到常州工作之初曾陷入事业无望的困境,许多人劝我改行,留在图书馆搞情报或待在科技处搞管理,可是,我割舍不了自己的专业情结。从一条不足百字的科技讯息起,开始了我历时十年的新领域的开拓和耕耘——白腐真菌与环境保护的结合。从菌种的获得、课题的申报、体系的建立、难关的攻克和成果的积累——一路走来,我将所有的困难障碍踩在脚下。在我决心以一本学术专著的撰写作为十年付出的总结和献给自己与学术界的礼物时,噩运降临——我得了乳腺癌。

没有眼泪、恐慌、怨艾和放弃,这不过是我人生攀岩路上遇到的一次重大考验。在这场生死较量中,我体会到生命的可贵和活着的意义,审视了自我和环境、追求和放弃、主观和无奈等人生的命题。

意志,是意念和志向的集合。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击垮一个人,生命的顽强和美丽源于健康的心理和良好的心态。而经过十年磨炼打造的我,具备了战胜一切困难和挑战所有挫折的信念和勇气——而这恰恰是意志的核心,是生命内力之韧度和外力之刚性的体现。

情怀,是情感和胸怀的互衬,是生命柔度和色彩的象征。

当年我是以“指点江山”的情怀投身到“上山下乡”的洪流之中的,经受十年的打磨则使我更加推崇——真、善和爱——这样的情怀。

多少个夜晚,我行走在连队的各条大道小路上,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和一轮冷月,四周一片寂静和沉闷。我常想:中国之大,天地之广,有多少人会知道此时此地有一个被称之为“八连”的村落,生活着这么一群来自祖国东西南北的知识青年?十年在穷乡僻壤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生存状态,滋生了我强烈的“平民”意识和孕育了我刻骨的“草根”情怀。

许多次,我坐在老乡家的炕沿边,听他们诉说着养猪、盖房和生儿育女的家长里短,不时会有小猪“呼哧”地从外面闯入,在屋中悠然转圈。主人会小声吆喝,轻拍撵赶,眼里流露的是只有对待自个孩子般的呵护和爱意。他们身居贫困而不卑不亢和顽强乐观的生命力,震撼和教育了我,使我日后在物质上特别容易满足和从不贪婪。

曾经的我,在无人知晓的社会底层求生。当我无助和绝望时,是人间真情给予我温暖、慰藉和力量;是社会的变革和时代的进步,是公平竞争和择优选择,将我送进了堂堂的高等学府。我的头上,没有光环;我的身后,没有背景——我只是一名知青,只有改变命运的决意、不畏困难的勇气和还算得上良好的素养。

在枯木逢春的瞬间,除了感谢上天的恩泽之外,我的心中激荡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我将用一生的努力,保持对“真”的执着和追寻、对“善”的信奉和恪守、对“爱”的渴求和回报。

 “真”,就是说真话做正事,抱有求真的热情和勇气,怀有对真理的虔诚和崇敬。

昔日生活的无数个场景中,有一幅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一位天津女知青得病需要急送到外抢救,可竟然一拖再拖,愤怒的人群聚集在连部门口。终于,救助的卡车到了,病人在簇拥中被抬上了车,许多人蜂拥而上争着护送。卡车消失在视线之中,我们依然久久不愿散去,含泪祈祷朋友的平安。这种同舟共济和齐心协力,是“真”的写照和“情”的胜利。

真,还应包括自我的否定。理性地讲,我们是“文革”的牺牲品,也是极“左”路线的工具。在将青春和热血洒入黑土地之际,我们也扮演过“打手”的角色。我曾写过鼓吹“人定胜天”的文章,我还指责过老职工的自留地……在种种历史的谬误中,我既是受害者,但也曾加害过他人。这种反思和自省,是痛苦的却是必要的。忆往事,不只是意气风发和豪情万丈,更有万般遗憾和无比愧歉。知青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是一个历史的符号,它必然刻有那个时代和那段历史的所有记痕。摒弃应该正视的错误,留住值得珍视的财富,这才是对知青经历的真正纪念。我们需要回忆和追思,也需要忏悔和救赎。

 “善”,就是对世人万事多一点理解和宽容,就是伸出友好的双手、献出善意的微笑和说出暖人的话语。

有一天我跟车到邻近的东阳拉土,回来路经一家农户。进院子只为讨口水喝,热情的主人却将我们迎入里屋,端上热茶,还留下吃饭。

我已记不清吃些什么,可是那个秋天的傍晚,一位纯朴憨厚的农妇用她一双粗糙的手和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将人间的温暖和真情馈赠给了我。

北方农村的民风世俗,多姿百态。朴素、善良、本色、粗犷与贫俗、狭隘、原始、野性相交织。对于这种陌生的生态环境,在经历了排斥、不安和好奇之后,东北农民的好客、善良和质朴、豪爽,潜移默化地传染了我,在我这个江南女儿细腻和柔情的个性里注入了血气和豪情,我逐步喜欢上了它的纯真和多彩。它丰富了我的人文阅历,启蒙了我的包容意识:原来——生活是多重的,生命是应该自由绽放的。“善”的最高境界是“容忍”和“接纳”,我正是从北大荒的多元文化中体会到的;它扭转了我对“好坏”、“对错”及“贵贱”等“非黑即白”的绝对化判别,对我日后的思维定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爱”,就是热爱、关爱和大爱——包括自己和他人,祖国和世界,人类和自然。

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因滞留而耽误了返程的马车,并执意孤身从营部徒步走回连队。渐黑的天色,瑟瑟的秋风,十几里的夜路几乎摧垮了我的胆力。绝望中我看到了前方的黑点,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是连队的马车来接我了!车拐进村子,连部门前挤满了人。原来,送我开会的车老板对我一直放心不下,向连长作了汇报;营里的朋友担心我的安全,打电话将我的行踪告诉了文书;宿舍里的姐妹们聚集在连部门口,打听消息并等候我。我被这浓烈和真挚的爱所包围,内疚、感动与热泪交融在一起。

我由衷地感谢这片神奇而多情的土地,无私地将爱赐予千万个像我一样的游子和异乡人——这种博大的胸怀哺育了我。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时代的进步,我对爱的理解有了更新的提升;但是,我心中对爱的真实感受和本质领悟却脱胎于十年荒土中的那种原始和简单的爱。

一个人的生命之旅,犹如一颗种子的生活史。我,就是这么一粒普通的种子。

学生——知青——学者,这是我的人生三部曲。承上启下,这中间的一环则为我后继的生命历程奠定了基调并架设了基线——我的生命之树,是以情怀为根,用意志作撑,挺起了追求之魂——即“十年磨炼”的“生命之重”。

以此文作为我对十年北大荒知青生涯的纪念。

               作者

(文章选自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0团知青文选)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本着\x26quot;研究知青历史,传承知青文化,弘扬知青精神\x26quot;的宗旨,坚定知青历史文化研究的正确方向,积极开展各种知青历史文化研究活动。本会在较高层次上开展知青历史文化学术研究和文化活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做出积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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