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阅新中国史视野下的上海生态建设,有三个大关节口,即上海城市环境史研究的问题构架应该得到梳理和阐明。其一,为什么上海城市的环境恶化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上半期?其二,为什么事实上中国的环境治理与世界同步,却“有治理,难作为”?其三,为什么是改革开放的大势和推进,才使上海的环境换得了“新天地”?
“以重工业为中心”的工业化大背景
上海城市的环境污染,滥觞于近代以降的工商业勃兴。甲午战争后,从“外人兴业”的资本熙来攘往,到“华界紧随”的筑路建厂,产业崛起,人口汇聚,工业污浊混合生活污秽随意排放。1928年,政府不得已将在恒丰路桥苏州河取水的闸北水厂,搬迁至北郊的军工路,改从黄浦江下游取水,此为上海地区出现环境污染的标志。据1933年的调查,上海的工业总产值已占全国工业产值的51%,资本总值占全国的40%。再据1947年的统计:上海的工厂数(7738家),占全国12个主要城市工厂总数(14078家,30人以下小型工厂不计)的54.9%,工业对环境已呈隐性挤兑状态。
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国民经济恢复时期(1950—1952),革命的胜利催生了巨大的动力,上海的工业生产总值比1949年增长94.2%,平均每年递增24.8%,其中钢材增长17倍,水泥增长16.1%,棉纱增长9.2%。继而,“一五”时期(1953—1957),上海工业基本建设投资占全市投资总额的40.8%,其中以钢铁、机电、造船、化学和建材五大类为主的重工业投资占73%。就此,上海的工业结构,按历史上形成的“纺、轻、重”顺序,向“重、轻、纺”并举的方向发展。第二个五年计划(1958—1962)启动,以中央确立的“以重工业为中心”方针为指导,上海的重工业建设滑向了高速增长的轨道。
“大跃进”后上海蜕变成一座生产型城市
终于,上海城市的环境恶化在20世纪60年代上半期暴发了。
1961年8月,据上海市肥料公司抄送市委的报告:1958年以前的生产垃圾数量为“几百吨一天,增加为现在的二万吨一天”,有些厂区堆积的废渣,“几乎把车间包围了起来”,更多则是将废弃物倾倒在马路边,累计达数千百万吨。中山西路一带“原系五车道,现仅能两车行驶”。当月,市人民委员会组建“处理生产垃圾工作组”,在全市开展大规模地清理“生产垃圾”行动,并于1963年8月6日成立上海市环境卫生局,作为应对性的举措。1963年夏,上海黄浦江首次出现持续22天的“黑臭”,破坏了黄浦江自身循环的承载域限,并延展至20世纪90年代,标志着上海城市水系的全流域污染,以致市区段“江中鱼虾绝迹”。1964年10月,上海桃浦化学工业区发生5人硫化氢气体中毒,一人致死的工伤事故。市环境卫生局在事故报告中承认:从全市来看,工厂企业在生产过程中排出的有毒有害废气,“对城市环境卫生和人民生活、身体健康安全的危害影响还是相当严重”。
固然,这是上海城市工业化经年累月的积弊。但从隐性的风险到显性的灾害,“三废”(废渣、废水、废气)在这个“历史之点”上“突破”而出,恰是工业“大跃进”(1958—1960)给予业已脆弱的上海环境的“最后一击”。
1958年10月9日,蓬莱区清流街道居民用土法炼钢
以上海的钢铁工业为例。在“超英赶美”口号的驱动下,1958年,上海钢铁工业新建、扩建39个项目,钢产量指标从原定的64万吨,大跨步三级跳达120万吨(计划2月完成76万吨、6月完成100万吨),并规定必须确保完成。这个指标比1957年的51.8万吨,增长1.3倍,总产值增长55%。1959年,上海在冶金行业跃进誓师大会上,提出誓夺年产160万吨钢的指标。时隔10天,在全市钢铁高产优质竞赛大会上,又宣布指标改为200万吨。1960年,上海计划钢产量更是高达250万吨。结果,工农兵学商齐上马,成千上万的小土炉炼出一堆堆“粢饭团”(劣质土钢土铁),严重挫伤了群众积极性。据统计:3年中,主干企业的上钢一、三、五厂三个厂竟亏损8.87亿元。上海冶金局亏损几乎抵消了1953—1958年全部利润的总和。与此同时,上海3年基建投资达34.29亿元,不仅兴建了闵行发电厂、重型机器厂、吴泾热电厂等大型企业,更在上海近郊辟建了吴淞、高桥、吴泾等10个工业区,在远郊辟建了桃浦、嘉定和松江等7个卫星工业区,却全然没有考虑“环境保护”的举措。
相关部门在总结工业“大跃进”的失误时认为,主要原因是急于求成,违背客观经济规律,造成国民经济比例严重失调,生产资料严重浪费,人民生活水平下降等,却压根不提环境的困局和教训。1960年,上海在“增产节约运动”中,提出“综合利用资源”,尚未有防范“工业污染”的警惕。直至3年后黄浦江“黑臭”暴发,上海才在第三届党代会上提出了“三废”的问题。
这或许是当时没有环境意识的认知和概念,或许是环境灾难有个延迟暴露的过程。殊不知,“大跃进”过后的上海,每年排放废气25—33亿立方米;废水3.6亿吨;移置废渣400万吨,且种类杂多,性质复杂,分布广泛。上海完全蜕变成了一座生产型城市,“三废”污染成了城市的病患。
第一代环保人的锥心之痛:难作为!
1972年6月5日,首届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行。会上,113个国家政府代表共同探讨通过《人类环境宣言》,提出“为了这一代和将来世世代代保护和改善环境”的口号。此次会议开创人类社会环境保护事业的新纪元。由此,世界环境保护运动形成第一次高潮。
中国代表团也参加了这次会议。赴会前,周恩来总理作出指示:通过这次会议,了解世界环境状况和各国环境问题对经济、社会发展的重大影响,并以此作为镜子,认识中国的环境问题。
1972年6月5日中国代表曲格平(前排右一)出席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
6月10日,中国代表团进行发言:中国政府和人民积极支持与赞赏这个会议,为维护和改善人类环境共同努力。同时声称,“中国政府按照‘全面规划、合理布局、综合利用、化害为利、依靠群众、大家动手、保护环境、造福人民’的方针,正在有计划地开始进行预防和消除工业废气、废液、废渣污染环境的工作”。
1972年,是当代中国环境史上极其重要的年份(可称“纪年标志”),围绕参加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的前前后后,国家层面的环境保护工作正式提上了日程。年初,根据国家计划会议精神,上海向全市人民发出“向‘三废’开战”的号召;4月,国家计委在上海召开全国“烟囱除尘”现场交流会;8月,上海市委召开“三废”问题座谈会,向各工交局下达任务,提出要在短期内改变上海的环境面貌。1973年,国家计委在北京召开全国环境保护会议,上海列入“全国搞好环境保护的14个重点城市之一”。可见,面对国内各工业城市环境污染的严峻态势,即便在“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非常时期,“国家管理”在职位和职权上,仍有所体现,有所表达;在职责和职能上,仍有所运作,有所行使。这是20世纪70年代初,中国面对环境问题的基本史实。
在此,值得关注《人类环境宣言》的7点看法和26项原则。其中提及“在发展中国家,多数的环境问题是发展迟缓引起的;在工业发达国家,环境问题一般是由工业和技术发展产生的”。所以,必须“照顾到发展中国家的实际情况和特殊性”,考虑其“经济因素和生态进程”,并加强国际合作,供给“国际技术和财政援助”,促进“有关环境问题的科学研究及其发展”,等等。正是在这个基点上,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的历史羁绊,令内在的“重生产—轻治理”的对冲难以调和。
检阅“四五”计划期间(1971-1975),上海的工业总产值(含工业净产值、利税总额等)从336.52亿元增长到420.37亿元,平均每年增长7.48%。同时,上海的生产性建设投资上升到90.09%,工业投资占投资总额的比重为65.2%,其中重工业占83%以上。国家下达给上海的33种工业产品指标,大多完成或超额完成。而工业耗能则从1971年的1049.9万吨标准煤,一路飙升至1976年的1454.7万吨标准煤,以致强势的工业排放吞噬了弱势的治理。再加上土法上马、零敲碎打的“作坊式”作业;市区工厂将毒害产品向郊区的社队企业转移,造成“合围性”的泛滥污染,违逆了现代环境治理的科学规律。鉴于此,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中国代表团的参会者、中国首位常驻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代表曲格平教授坦诚述说:第一代环保人的锥心之痛——非后悔不作为,而是难作为!
终于迈上“环境友好型”城市文明之路
当年黑黄分明的苏州河黄浦江交汇处(摄于1982年)
改革开放伊始,百废待兴。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政治、经济和社会快速发展。作为特大型城市的上海,环境问题如城市绿化仍处于“边改善—边减损”的状态中,此因发展工业经济时,相关部门往往在城市绿地上打主意,甚至擅自占用绿地或改变绿地的性质;水污染、大气污染亦仍处于“边治理—边排放”的状态中,此因历史欠债和当时工业生产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导致各项指标不断恶化,黄浦江不忍卒睹的记录,反映了这一时期的环境状况:1978年,黄浦江“黑臭”106天;1988年高达229天!
今天苏州河黄浦江交汇处
改革开放终究是大道归途。进入20世纪90年代,“可持续发展”理念应运而生。1992年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通过《21世纪议程》文件,成为各国政府保护环境计划的行动蓝图。中国政府在大会上作出履行该文件的庄严承诺,并制定了《中国21世纪人口、环境与发展》白皮书,作为中国可持续发展在立法、经济政策、管理体系、费用与资金机制等总体战略的依据,以及在水、土等资源合理利用与保护生物多样性、控制大气污染、固体废物无害化管理等方面的行动方案。为此,上海加大对环保方面的投资:1993年,达到32.13亿元(其中基础设施为19.9亿元),占地区生产总值的2.1%(比1991年的7.6亿元增加了4倍多)。此后,上海的环保投资基本占地区生产总值的2%以上。至2000年,环保投资额达到141.91亿元。可见,上海正在积极探索“可持续发展”道路,实施循环经济方略,努力走出经济效益低、资源短缺、环境恶化的怪圈。上海苏州河经过大规模综合整治,由昔日的黑臭河道变成今日景观河道即为明证。
上海世博会(摄于2010年)
如果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的环境治理经历了一段低落后的崛起。那么,进入21世纪,上海紧紧抓住举办“世博会”的契机,以实践“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理念,获得了大发展的机遇。2002年,上海成功“申博”,便从世界20个国家的数百个征集规划设计中,确定了贯通黄浦江两岸45千米滨江岸线的选址方案。殊不知,上海工业百年发展史中,黄浦江两岸码头密布、工厂林立,市区段除外滩以外,几乎没有公共岸线,这一方案不仅成就了“世博会”亲近上海母亲河的选址愿望,更是立足于“生态文明”高度,通过拆除污染源,保护性地搬迁、改建、移建大批工矿企业,为城市的大规模更新赢得了空间。时下,黄浦江畔及新开发的后滩公园,已形成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百鸟飞翔,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生态岸线。这种大思路、大手笔,不仅需要技术和资金的支撑,更是先进理念的成功实践。
围绕2010年开幕的“世博会”,上海努力探索符合特大型城市特点的可持续发展道路,并建立了多层次的国际环保合作机制。9年间,全市累计环保投入达到2250亿元,促进了城市经济社会环境的协调发展,环境治理获得了新动力——黄浦江水环境质量稳中趋好;电厂脱硫全覆盖,空气质量优良率连续多年稳定在85%以上;绿化覆盖率从20%上升到38%,人均公共绿地从3.62平方米提高到12.5平方米;工业危险废物无害化处置率达100%。这是改革开放的大势,赋予了上海举办“世博会”的时运;这是上海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城市品格,终于让自己迈上“环境友好型”城市文明之路。(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本文来源于2024年第10期《上海滩》杂志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