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假期,到养老院去看望老同学,她是在丈夫去世后住进了养老院,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在那里生活的很好,除了满满地安排自己的日常,还帮着做了很多公益事,被大家称做永动机。我不禁想起了几十年前以她为原型写的这篇旧文,再读,重温那些始终葆有的生命热情。
昨日元宵节,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浓浓的元宵气。街角偶尔闪过孩子们没有玩够的兔子灯,身边不时走过一两个行人,脚步匆匆。今年的春节似乎特别长,过了十五,仍是假日的气氛。
踏着夜幕初临的水泥路面,我散步。伴着人到中年时少有的清净和孤独,我咀嚼着难得的静思和满足。冷风掀动我的短发,钻进我的衣领,随着脚下橐橐的踏步声,精神振奋起来。
一轮圆月悬挂中天,比平日大晴天所见的月亮要大几倍,清清冷冷,蒙着浅黄的月晕,晶莹浑然地亮着。十六的月亮竟也这样出色,我久久地凝视,冥冥中,觉得天地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我在想你,依月,今天一整天我都被你的故事搅得乱了方寸。
上午,你来了,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落座,随即开口:
“他跟人家好了。”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那一刻,我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
是的,我怎会想到,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他跟人家好了。”
我们相识二十多年了。你娇小,瘦弱,个性却像淮北乡下的荆条一样柔韧。望着你单薄的身体,很难想象在我们十几岁初到“广阔天地”时,你便能和当地女劳力一样负重。自然你并非当地女劳力,你有文化,有追求,浑身洋溢着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青春活力。你多情——在我们都快进入没有情绪多情的年龄时,我这样说,绝没有丝毫贬意。你是勇敢而直率的,所以你比我们大家都早得多地交上了男朋友。
怎么也忘不了那次远行上百里赶到一个小镇火车站的等待。你说有个朋友要在某一天坐某次火车经过这里北上,火车停靠站10分钟,有东西带给你。车站离我们落户的村庄有近百里,正是大雪封路的时候,可你说你要去。
初到异乡的孤寂和惶惑使我们同行。
那是个有生以来再没经过的酷寒和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未化完,又下。乡间路上的泥泞像没和透的面团,一脚踩下去便会粘上一大坨,走不几步便须用小树枝刮掉。我们走得好累好累,却从没想过要回头。渴了就近问人家要水喝,没有人会拒绝雪地里走来的两个满身泥浆的小姑娘。饿了呢,我们带着干粮,全部红薯面捏就的馍馍,干硬得像纤维板。我们曾在路边的一个铁匠铺里,在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上烤我们的干粮。火舌燎舔着馍馍,光膀子披着破棉絮棉袄的铁匠和他的家人,惊异我们竟能咽下这样的食物。而我们却浑然不知,我们的心是骄傲的,骄傲的心给了我们独往独来的勇气。不过,那一刻,望着温暖的跳跃着的火苗,我朦朦胧胧感到了你要去见的这位朋友的不寻常,尽管你并没有说。
后来,我们没见着他。深夜,当我们冻得不能自持的时候,火车呼啸着进站了。问遍了每一节车厢,没找着他。有人说,他所在的那个团改坐昨天的车先走了。
泪水涌上了你的眼眶,你仍然什么也没说。
那年夏天,我们大家都见到了他,因为他到我们生产队来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的到来,使荒僻的村落热闹了好几天。老乡们议论的是他的长相,评判着你们是否般配,而初谙世事的我却知晓,一个如他这样毕业于高等学府的本科生,着意要和一个生活没有多少着落、无异于一个贫困的农家姑娘的知青结合是需要不同凡响的勇气的。我知道他已不是“第一任”,前几位都因为你的所有制问题而忍痛割爱了。
他不漂亮,就像乡亲们评判的:还是咱依月俊。但他随和、幽默,善解人意,友好地对待我们插队组的每一个人,甚至随我们一起下地干活。看得出,他很珍爱你,你曾不无自豪地说,他家里所有人都反对你们的关系,但他这个人是不顾一切的。
你爱他,充满自信和得意地爱着。你常在夕阳西下的黄昏站在村头等那未必会来的邮递员,也常慷慨地将他寄来的食品包裹让大家分享,我们都知道这对于他那点收入的“老九”也非易事。炎热的三伏,你大汗淋漓地从地里干活回来,钻进蚊帐里为他织一件厚毛衣,待我们招呼你早点休息,你已又披一身大汗淋漓……爱的艰难和甜蜜,我们大约都是先从你那儿读来的。
大约又过了两年,你们终于不顾一切地结婚了。没有户口也罢,没有工资也罢,都是不在话下的,唯有爱,唯有相知相融。同一个插队组的我们无不赞美这一难得的幸福,郑重其事地上门祝贺你们的互相拥有。
那是你们在上海临时布置的家,铺板窄窄的,不怎么结实地搁架着,地面上的红砖七高八低地趔趄着。真的,其简陋、其清贫不比我们淮北乡下的“家”好。但你们幸福,彼此常会心地笑。他总帮你拿着你喜欢一会儿脱下一会儿穿上的衣服。
婚后,他带你去了一个他正工作着的荒僻海岛,那年头,他的命运也不比我们好多少,他所学的专业自打毕业起就没用过。
以后,一年又一年,我们很少有机会见面,只是从你流畅而频繁的来信中,断续地知晓你的一切。你们生活着,结识了很多新朋友,海岛上淡水奇缺,过日子诸多不便。爱情的富有填补了一切,你满足,言谈中总漏出自得。
又过了几年,因为招工,因为上大学,我们大家又先后回到了老家上海,生活的变幻让人感到难以预料的怅然。
你还是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却有了女儿。我永远忘不了初产的你,因为自己和女儿的没有着落,因为他在艰难窘迫中,想方设法地照料你而自己忍饥挨冻,而忧心如焚,而以泪洗面。
然后你毕竟是你。孩子稍大,你开始了新的奋斗。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某驻沪办事处做外贸工作,毕业十多年,如今真正学以致用了。你呢,先是进了街道工厂,每晚坚持读书,初中、高中、大学,一张又一张的文凭,你凭着优异的成绩,被市政府一个部门录用了。那是一股顽强的、非弱女子所能拥有的毅力,尽管你奇瘦无比,你高兴。你说:“他包揽了一切家务呢,我只负责上班”。微笑常驻在你脸上,大家都羡慕你。
两年前的春节,你向朋友们发出邀请,说参观你的新居一定会使我们感到兴趣而愉快。当然,当然,即便不能感到兴趣和愉快,也是一定要去的。
我们去了。电梯在二十层楼停住,开门,大家都惊讶地叫。两间朝南的很宽敞的房间,一小间厨房,还有其它等等设备。我们晕头转向地赞美着,眼花缭乱地观赏着种种豪华的摆设。这样的豪华在今天的上海或许并不稀罕,但这是你的家,你的曾经只有一块铺板、一盆淡水的家呀!
啊,我想起来了,那天已经长得和你一样高的正念中学的女儿,还有他,似乎都很沉默……
你坐在我面前,衣服整齐而时新,发型也很时新,只是,前额上已清楚地现出了皱纹,额际两根白发不含糊地竖着。
“他跟人家好了,春节前他跟我摊牌了。其实人家早就在传了,我不相信,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他现在也还是对我很好很好。”
“谁呢?”
“不知道。他不让我问。他说她比我小十岁,需要帮助,他不能不帮助她。他说我什么事都独立自主,用不着他了。那个人已经离了婚,一心一意等着他。”
依月说着,神情倒平和,脸上仍有笑意,像是在叙说一件跟自己并不很密切的事。但我明白那是因为长期的磨练使她坚强,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把这样的事对人絮叨的,尽管我们曾亲密无间。
“你们应该彻彻底底地谈一谈。”我实在为这样美好的姻缘出现变故感到惋惜。
“谈过了。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我应该知道他这个人是不顾一切的,当初跟我结婚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他说他跟我离婚后可以住另一间屋,把那个人迎娶过来,我带女儿仍住在现在这间卧室,他两边都可以照顾到。你听到过这种90年代‘乌托邦’吗?”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也翻来覆去想过,大概这几年我太冷落了他,我每天天不亮就去公园打拳,锻炼身体,然后上班,晚上读书,过了10点才能到家,他太寂寞了。而且关键是,我奋斗了几年,也算成功了,但这个成功似乎是我一个人争来的,这他也受不了。男人喜欢你与众不同,却不喜欢你独立,他们只愿意自己是强大的,做妻子的一定得依附于他。”
你叹气了——“其实我并不独立,我一想到如果我们真的分手了,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现在他如果晚上很晚还不回来,我就会发疯似地胡思乱想,我会一小时一小时地站在窗前,我真想跳下去,让他回来看到我已经死了,看他怎么办。”
你总带着微微的笑意,谈吐中也总有一种戏谑的味儿,让人难测事情的严重程度。你几次比喻,大风大浪也过来了,这回却要在阴沟里翻船。我的感觉却是:船不会翻,事情会有转机。至少,你是承受得了,或者是有办法对付的。你向来坚强,有毅力,也富有同情和爱。只是你的自信太强悍,拒绝任何的帮助和劝说,你说你们向来只在两个人之间解决问题的。
我们又谈了很多。告别的时候,你还是带着微微的笑意,带着一吐为快的舒畅。
夜更冷、更静、更清亮了。哦,十六的明月,让我忍不住看了又看。我在清冷的街上散步,依月,我想起了当年我们在打麦场上,想起那时我们并排躺在挽床上,舒展了酸胀的四肢,望着星星,望着月亮,唱歌,说话。月亮特别好看的夜晚,我们讲关于月亮的故事,讲来讲去,结构完整、比较像样的故事只会讲一个——《嫦娥奔月》。我说你是不用奔的,你本来就是“依月”,可你说月亮要有太阳才能亮,我要靠自己。你向来自信。
前几年,我们讨论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题目,我说,这个题目像水中的月亮,美丽而空幻。你激烈地反驳,你说世界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组成的,只有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的世界才完美,生活也是这样,不空幻。我便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的月亮是圆的,是完美的?此事古难全,你说主要是感觉,只要感觉好,月亮永远是圆的。
此刻,面对这美丽的大圆,我忽然想到了一幅画面,一副震撼了我很久的画面。那是美国宇航船《挑战者号》升天的情景。沸腾的人群立地欢送,宇航员们面带微笑,怀着征服宇宙的豪情和自信告别。《挑战者号》升天了,仅仅73秒钟后便在湛蓝的天空遇难,连人,带船,连力震环宇的豪情,统统化作绚烂的碎片。遇难的七位宇航员中,有一位是美丽的、披着长波浪式发型的青年女教师,也是一位慈爱的妻子和母亲。荧屏上一次次闪现她灿然的微笑,我便一次次体验着爱和悲的大恸。无论歌颂和惋惜,她都听不到了,于她也无关紧要,她只是坚定而快乐地完成了她的生命。望着明月,我会想到,她在赴死的一刻,是拥有奔向太阳和月亮的欢欣的。
我琢磨着女人的命运,依月,连你,连我,连许许多多的女人的命运。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