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黑土地的青春岁月,感慨激动,思绪万千,这思绪引领着我,打开记忆的大门,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引龙河三分场。
那是1970 年,知青由每月十二元的固定伙食费改成自己买饭票,任知青自己到食堂按需打饭。于是,我被分配到财务室专门负责兑换饭票工作。当天,分场财务室郭化远会计接待了我,并向我交代具体工作。他拿出捆成一叠一叠的饭票教我怎样点数,并嘱咐我一定要小心,不要出错。刚开始兑换饭票那天,一下子大家都来兑换饭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尽管那天如此忙乱,谢天谢地还真没有出错。兑换完饭票,这时我才有时间看看财务室,仔细打量起来。见桌子上放着一把算盘,就拿在手里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心想,小学时我觉得好玩,因而上课认真听老师讲的珠算课,今天却在这里看到了它的用场。你会珠算口诀吗?郭会计的问话令我兴奋,“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我一口气背出了加法口诀,一丝得意涌上心头。郭会计看在眼里,不露声色地拿过算盘, 右手的几个手指飞快地在算珠间跳动着,一边讲解算盘除加法外的其他算法,例如除法就有大扒皮小扒皮……那一刻,我对自己的肤浅羞愧难当,对郭会计肃然起敬,暗下决心,一定要拜他为老师,向他学习技艺。
于是,在兑换饭票之余,郭会计教我会计知识,从基本功阿拉伯数字怎样写才标准、怎样数钞票学起,到会计科目、装订传票等一一教来,并让我当了财会记账员。郭会计还写得一手好字,每当要在食堂开大会,他都会拿出一碗墨汁一把刷子,将红纸裁成见方,刷子在墨碗里蘸两下,横平竖直略略几下,漂亮的黑体字便跃然纸上。写完了大会横标,又拿出红黄绿三种颜色的纸裁成条,拿出毛笔蘸饱墨汁在纸上挥动着,那刚劲有力中透着灵秀的漂亮字体令我看呆了,望着眼前一挥而就的标语,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可能郭会计看出了我的心思,留下了几条空白的彩纸让我写。我不敢糟蹋好纸,找来废报纸写起来,可我写出的字怎么看都不顺眼。从此开大会写标语就成了我学习的机会,我可以仔细观摩郭会计的书法。该学的知识太多了,我高兴极了,徜徉在学海中。
天有不测风云,突如其来的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上边派来了工作组进驻三分场,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白天晚上大会小会不断,斗私批修揭盖子名目繁多。令我想不到的是郭会计竟被停止了工作,隔离审查,理由竟然是“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令人啼笑皆非。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工作组派人将我叫去谈话,让我揭发郭会计。打死我都不会相信郭会计会是坏人,揭发什么?总不能信口雌黄地编造谎言诬陷好人吧,为此, 我被扣上觉悟不高的帽子接受批判。虽然我有一腔怒火却不能发泄,有委屈也无处诉说。我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嘴上烧起了泡,额头滚烫,浑身发冷。在我高烧得迷迷糊糊的三天里,是同宿舍的四连的姐妹们(我住在冯连娥、汪蕊玉领导的那个连排的宿舍里),不但没有歧视我,还拿出由上海背来的自己舍不得吃的珍贵大米熬了大米粥一勺勺地喂我,知青姐妹的纯真情谊和质朴善良深深地打动了我,一股暖流注入寒冷的心, 泪水涌出眼眶,尽情流淌(注:那时农场根本没有大米,姐妹们的大米也是上海家里按户口人员供应的,而且每月只有两斤,这样的深情厚谊,绝非一个发自肺腑的“谢”字所能表达)。后来,郭会计经左审右查也没有发现问题,于是被肃清了冤屈,还以清白,恢复了本职工作。
一切恢复了平静,我又继续着我的向郭会计学习技艺之路。
在我做记账员的那些日子里,郭会计时常将一些会计工作交给我做,完成后交给他,经他仔细看过后,对了入账,错了返还给我,让我检查错在哪里。后来,我被派去参加了场部办的会计培训班,地点在老点干校,全农场的会计和统计大家一起学习财务知识。我在财会学习班里取得好成绩,得到了教员和学员们的赞许。面对赞扬之声,我心里很明白,那是在参加学习班之前,有些会计科目郭会计曾教过我,我只不过是笨鸟先飞罢了。
后来郭会计调到引嫩工程指挥部,三分场的会计重担落到了我的肩上。我就像蹒跚学步的孩子失去了大人的搀扶,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多么盼望郭会计能重新回到三分场。同时,下定决心,多吃辛苦,细心工作,努力做好财会工作,不辜负老师郭会计的教诲、领导的信任和大家的期望。
郭会计常对我讲:“做事要认真、仔细、考虑周全、一丝不苟,做人要诚实、善良、豁达谦和、急人所急。”郭会计调走后,下面发生的一件事我终生难忘,深刻体会到老师的金玉良言。
记得有一次去场部领工资钱款,一时没有车,再等下去怕来不及当天把钱发给大家,我就叫上出纳孙淑琴(她也是哈市知青),将空麻袋装进旅行袋,带上该带的东西,徒步向场部进发了。分场离场部有八里地,紧赶慢赶,两条腿怎么也赶不上四个轮子的车,
到了场部财会科,别的分场的会计早已排在了前面。等排到我们办好手续,数好钱装进旅行袋和麻袋,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俩急急忙忙背起旅行袋和麻袋往回赶。来时的轻松一扫而光,倒不是因为装了钱的旅行袋和麻袋太沉,而是两个女青年拿了那么多的钱, 没带护身的家伙还要走那么长的路,心里的恐惧可想而知,老觉得背后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该不是有人尾随吧?忐忑不安的心情使我们不敢回头,心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特别是经过西大冈,看着蜿蜒连绵到路边的一片黑松林,平时还未觉得什么,现在觉得格外阴森恐怖,真怕从里面跳出几个绿林好汉来,那我俩肯定玩完了!越想越怕,狼狈极了。等我们回到三分场,已是气喘吁吁、两腿发软,进了财会室的门嘘了一口气,就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想起郭会计告诫我做事要认真、仔细、考虑周全…… 我为我的鲁莽和考虑不周而懊悔,害得孙淑琴也跟着我担惊受怕还受累。这时,天色已黑了下来,黑灯瞎火点着蜡烛发工资太容易出错了,况且连队的战友也劳累了一天,我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不能再错上加错。“今天来不及发工资了,把钱放进保险柜里吧?” 我无奈地对孙淑琴说。可保险柜里放不下这么多的钱呀,淑琴边往保险柜里塞钱边犯了愁。“能塞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来安排,明天还要发工资,塞完钱锁好保险柜就回宿舍休息吧。”我轻声地对淑琴说道。
淑琴走后,恐惧再次袭上心头。我把钱码进财会室的小木柜的抽屉里,抽屉带锁, 小木柜门外还有一把锁,是除了保险柜外最佳的安全柜了。但木柜毕竟是木柜,挡君子不挡小人,这么多的钱一旦失窃……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这些钱,我决心已定。锁好钱后,我找来劈柴的斧子和铲煤的铁锹,手握斧子蜷缩在财会室的角落里。北大荒的黑夜格外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独自一人躲在离家属区和连队宿舍都较远的财会室里,我吓得哆哆嗦嗦不敢闭眼,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像惊弓之鸟,想象着如果盗贼进来,我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直吓得后脊梁发麻,更加握紧手中的斧子。那一晚,我不断地被我睁着眼做的噩梦惊吓着,感到那一夜是那样的漫长,终于盼到了东方显白,紧绷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了下来,这时才感到比割一天麦子还累,看来守财奴的滋味可真不是好受的。这件事让我切身体会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真谛,从心里感激我的老师郭会计对我的教诲。
想起这一幕幕的事情,一个发自内心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不管是专业技能还是为人处世,郭会计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想起我的老师郭会计常告诫我的一副对联“:书山无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就用我1973年7月在农场填的一首词《江城子》来做这篇回忆录的结尾吧。
后记:
郭会计的爱人郭婶对我也关心备至,如同自己的孩子。一直与郭会计一家书信联系,后因我不在国内而中断,但我仍梦到过郭婶慈祥的笑脸。回国后,我给郭会计的回信被退回,托人打听仍找不到郭会计所在的七台河茄子河煤矿。再后来,得知郭会计的女儿郭桂芳嫁给了上海知青,但因她的电话号码更换,仍没有联系到她。多么希望能联系到她啊!
作者简介:杜建颖,女,哈尔滨九中1968届初中生,1968年11月到黑龙江省引龙河农场三分场,曾在四连务农,后任分场会计等工作,1974年被推荐入哈尔滨工业大学学习,毕业后在核工业第二研究设计院工作,现已退休。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