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炕4兄弟都是1969届徒有虚名的初中学生。我们分别于1970年3月20日和5月5日从上海彭浦车站~一个简陋的货运火车站乘坐知青专列离开上海。那天的车站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铁轨两旁人头攒动。当汽笛一声长啸、列车缓缓启动之时,与亲友们挥手泪别成为知青走向社会的人生开场。这一幕深深定格于亲历者的脑海之中:彭浦车站红旗扬,慈母泣泣堪心伤。巨手一挥指边疆,广阔天地我们闯!4个懵懂青年,在知青上山下乡的时代洪流裹挟下,经过4天4夜的颠簸,先后来到黑龙江逊克县边疆公社高滩大队。从当晚住进老乡家,开启了插队落户的务农生涯,上海学生娃转瞬就变成为了祖国北疆黑土地上的农民。正应了小学曾唱的一首歌:我有一个理想,一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了,要把农民当,要把农民当.......
一 高滩初宿老乡家,移拥老炕盼新房
高滩第一夜,先到的海峰和几个知青住在老乡闲置的旧草房;后来的海森和鸿祥住在队长霍凤阁家。霍凤阁的老母亲对知青特别亲热,处处关心照顾,睡的炕每天都打扫得很干净。我的高滩第一夜,是和同校的赵国营一起住在屯东头老李家。这是个大家庭,三个老人,还有未成家的儿女铁锁、富锁、金锁、小宝四兄弟,翠花金花两姐妹。这么多人要睡觉,而当时家里只有三间房,因此东西两间房的南北炕都住满了。中间堂屋大铁锅边有一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炕,这就是接待两个上海知青的上等客房。也许是坐了三天四夜火车,又连着坐了一整天的长途汽车,人实在太困了。以至于到高滩的第一天第一夜第一次住农家土炕,竟没有太多的好奇或兴奋,睡在暖暖的小炕上,一会就酣然入梦了。十几天后,我搬到一座陈旧的矮草房。旧草房位于高滩东面从杨树林进屯挨近路北处,共有4间屋。先后分批入住了18个男知青,屋里一铺通长大炕睡12人,一铺短炕睡6人,我睡在进门靠西边的炕。因土炕多年不烧年久失修,有一天,睡在东炕头的陈顺龙刚上炕,炕竟然塌了。陈建华想办法从队里拿来两块木板铺上,小龙才得以安稳睡觉。看来,大队为知青盖宿舍应该快马加鞭了。北大荒的春季很短,逊克这地方4月下旬晚上还见冻冰。6月初刚入夏草丛里开始有成群的蚊子小咬,到了7月便成了蚊子小咬的天下。夏夜的黑龙江边凉风习习,可屋里屋外蚊子多得不得了。人在屋里片刻不得安宁,成群的蚊子叮鼻子撞脸的。所以,洗漱完了马上躲进蚊帐,隔帐唠嗑早早就睡觉了。我曾试着用洗脸盆涂肥皂水粘扑过蚊子,只是蚊子实在太多,粘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乖乖躬身躲进蚊帐。在激情膨胀的火热年代,多数知青会有一种憧憬理想的热情与冲动。尽管是初来乍到,农村生活条件着实艰苦:十几个人住着旧草房的大通炕,没有摆放生活用品的橱柜物架,屋里一派杂乱无章。但大家并无太多怨言,只盼着知青新房早点盖好。
二 老乡知青齐动手,欢快热闹盖新房
高滩是一马平川的冲积平原,没有森林却有很多沼泽地和水泡子(南方不叫水泡子,极目无边、水面很大称湖;水面稍大一点谓荡或浜;很小叫池塘)。冬天取暖的烧火柴需要派人从沂州大队西面进山,住在看山老汉的地营子里,在县林业局护林员的监管下间伐,只可砍伐用作烧火柴的杂树,禁止砍伐成材的大树。所以每年的4月暮春,高滩村民都要抢捞黑龙江上游冲下来的漂流大原木,用来盖新房打家具。抢捞原木是一件很危险的苦差事。每当暮春黑龙江融冰开江,经常会有原木从上游冲淌下来,老乡们划着小木船,背着绳索铁钩,有时还要在激流中飘浮撞击的大冰块上腾挪跳跃,冒着生命危险抢捞原木。这好像是老天爷对高滩的眷顾,勇敢的高滩人不缺上好的盖房木料!要盖新房啦!知青们都翘首盼望新房赶快盖好。大队干部非常关心知青住房,当年春耕春播还没结束,就早早安排两位老木匠,制作盖新房用的门窗,并和有经验的老乡们一起,竖起了新房架。房架用的梁、柱和做门、窗框的木料,都是从黑龙江捞上来的上好红松和白松原木。春忙结束时将入夏。队长霍凤阁开始派工安排和泥、脱坯等盖房子的活。我在农忙过后机耕队的空闲期间,也曾被派工干过和泥和脱坯,还干过用谷草辫泥墙、用麦秸和泥和跺墙。老乡们盖土房子对垒墙是很讲究的,窗台以下是用谷草和泥辫的墙,谷草犹如土钢筋,辫的泥墙结实抗压且不易开裂。窗台以上用轧短的麦秸与黏土搅拌成可成型的半干泥,一叉一叉往上垛,一面垛一面粗粗的刮平内外墙面,一次垛高约半米,待风吹日晒不软塌、有些干硬度了,隔天再往上垛一层麦秸泥,一层一层一直垛到屋檐。垛墙比谷草辫墙快多了。屋顶上的椽子用小臂粗的刮了皮的杨树干做,而椽子上铺盖的面层,则要用剥了皮的细长柳条、密密匝匝地编扎才坚固耐压。屋顶面上铺的苫房草,是霍凤阁带领大家在沂州近山的沼泽地割的塔头草。塔头草苫房既密实防水,又厚实保暖还特耐腐烂,真是天赐良物。北大荒的塔头草,茎秆又亮又长又有韧性,特别适合用来铺在屋顶上,故老乡称其为苫房草。人说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我看还应加上一宝苫房草,足可与南方的文房四宝对应比肩了。铺苫房草是个技术活,当年我曾参加过因而留下深刻印象。知青们在下面往上递扔苫房草,有经验的老乡在屋顶上铺盖苫房草。他们把苫房草粗根头朝下细杆梢朝上,一边齐齐地往上垛草,一边用一块木制工具板斜着往上拍打,斜坡型的草屋面拍得平平整整煞是好看。一时间,扔草码草拍草的衔接有序,忙而不乱。我看见程元东程大爷也来了,他仰着头撅着山羊胡子,笑呵呵地朝着屋顶上的老乡比划着什么。老乡和知青们干活时那火热劲:有吆喝的、有说笑的、大家一起快乐的忙活着,场面欢快热闹。盖房子在农家村屯是件大喜事。如我们江阴老家施蓬村,在盖房子上正樑的那天,是一定要请乡邻亲朋喝上樑酒吃上樑糕的,可热闹了。文革时期,地处反修前哨黑龙江边的高滩,虽然没有南方农家盖新房时那种抛米糕馒头和抛糖果的热闹场面,可知青老乡们一起铺苫房草的快乐情绪所营造的喜乐场景,深深地印刻进我的脑海里,至今仍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垛满墙、苫好房、安装好门窗框,就开始抹墙了。记得那天派工,我也去抹墙,还有卜海峰和几个女知青,领我们干活的是老乡周茂财。年长的周茂财在高滩能排大叔辈,干啥活都是一把好手。他个性爽朗,背微驼但身板硬朗,典型的山东汉子国字脸,浓眉下含着智慧的双眼,说话总是稍眯缝着眼乐呵呵的,干活时还常爱哼个小曲、唱段东北二人转。他抹墙又快又平整又光亮,那天在新房子里抹墙,大家心情都很好,周茂财即兴用醇厚的山东嗓门唱起了“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当门间挂着毛主席的像......”。我也喜欢唱歌就跟着学,大伙开心的一起哼唱起来。伴着歌声和欢闹笑语声,大家和泥递泥抹墙,几天功夫就把里外墙都抹好了。抹墙活很快干完了,但翻身农民敬重领袖毛主席的这几句歌词我至今没有忘记。
三 喜迎丰收忙打场,知青兄弟搬新房
十月晚旬的黑龙江畔,早已是秋辞冬至冰霜雪降,茫茫大田一片灰褐苍黄。今天打场,机耕队轮到我与霍正弟当白班。我快步从田边朝场院走去,遥望沂州大队层峦朦叠,早已褐黄遍染的远山,再向干岔子四队极目望去,大田的条条长垅,无尽地向前收拢,与遥不见树屋的干岔子连成天际线。再收眼看只留豆茬的地垄,大豆已经赶在大雪将至前,全部抢割抢收完毕。在高滩屯南的大场院里,拖拉机欢快的轰鸣着,老乡和知青们正日夜倒班打场脱粒。对于农民来说,春耕夏锄秋打场,一年辛苦忙到头,最欢欣的莫过于打场脱粒粮豆归仓。天将傍晚,我再次朝远方的沂州望去并移目看向干岔子。只见入冬的夕阳散发着弱弱的暖光,正在不急不徐地落入地平线。大路两边的臭李子和山里红等杂树,以及稍远处的杨树林,树叶已被秋冬的寒风篦梳得干干净净,光劲的枝条赤喇喇地刺向天空,倔犟地迎忍着寒风的掠刷。只有夹杂生长在低矮灌木丛中的榛子等不知名的小树丛,在高高挺拔的杨树林庇护下,还剩有一簇簇的枯叶紧拽着枝条不愿掉落。对于茫茫旷野入冬的萧瑟,我没有太多感受,倒是那拖拉机和脱粒机的轰鸣声,打场的老乡和知青们奋力干活时的呼喝声,使我浑身充满了暖意。这是我下乡插队第一年,高滩粮豆喜获丰收的欢悦之情,全都洋溢在老乡和知青们的笑脸上。奇克老知青张宝林、孙加强、施英柱,上海老知青李锦龙、邵嵩林等车老板们,赶着装满了一麻袋一麻袋大豆的马车,哼着小曲摔着响鞭。那几匹高头雄种马,也都是昂着头甩着漂亮的鬃毛,打着响鼻颠儿颠儿地疾步向生产队的库房跑去。顺着马车我清晰地看见了男知青大寝室~那座新盖的土草房,特别显眼地坐落在屯子里,心中涌起一阵欣喜:忙完打场我们就可以搬进新房啦!在那个年代,知青们能住上土草房就很知足了,谁也不会有住砖房的奢望,砖瓦房要到县城奇克镇才有呢。那时候从县城经百合过常胜,或经石砬子过山河到我们高滩,村村屯屯的农家百姓,世世代代都是住的土草房。再早些闯关东的老乡还有住干打垒地窝子的。现在用大原木树房架盖起的土墙草房,可比地窝子高大宽敞多了,屋里有火墙大炕,又舒服又暖和。十月末,男知青的大寝室终于盖好了。一排五间大屋,中间屋开门,中间屋里的烧水锅和两边屋里各一排大通炕也砌好了。可以搬家啦!
11月3日,近20个男知青陆续搬进新寝室。住在霍风阁家的竹海森、朱鸿祥和杨志勇,住在屯东头矮草房大通铺的卜海峰和我一起搬了过来。我又睡在大通炕的最西面,紧挨我一排睡的是竹海森、卜海峰和朱鸿祥。有缘同睡一铺炕的我们成了同炕四兄弟。
四 好景不长大通房,砌墙隔断垒小炕
然而好景不长,搬新房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每天的生活琐事一个个成了问题。最突出的是入冬后天天要劈柴烧炕,这么多人住一大屋,人有勤快与懒惰,干活收工有早晚,有收工回来早就主动劈柴烧炕的,但少有人能天天抢着干,三个和尚没水吃了。因个性脾气差异,看同一事物有顺眼,也有不顺眼的;个人卫生有讲究的也有马虎的等等。大通铺好比旧时大车店:一袋烟呛满屋,一个屁熏满炕。总之大家都过得不舒畅。我们来高滩的初衷是一颗红心扎根边疆、建设边疆和保卫边疆。集体生活大家必须住在一起,吃喝拉撒的过日子,经常发生这种你不开心,我不情愿的情况,天气又一天比一天冻人,咋办呢?安居才能乐业!幸好睡在炕西头的我们四人还蛮合得来,相处相融得不错。有天晚上躺炕上唠嗑时,竹海森突然来了个主意,说我们四个人住最西边,要是在大炕中间砌道火墙,西墙开个门可以搭个灶披间,南面再开个门可单独进出,不就成了一个小寝室。我们四个人单独住一起,这样多好!而且这样一隔开,隔壁也自然变成独立的小寝室了。好啊,太好了!这个想法一经提出,立即得到整个大寝室知青的一致赞同。因为这个自发提出的方案,可以大大改善知青的生活环境,也得到大队知青领导的支持。领导支持事情就好办,心动不如行动,说干就干。我们几个人动手能力都较强,卜海峰会抹墙等泥活,他又请来老乡姜明义帮着一起砌火墙盘炕垒锅台,这类有门道的活小知青还不会,必须请有经验的老乡帮着干,我们跟着边学边干。姜明义干活是把好手,大家起早贪黑,火墙两天就砌好了。看着砌得坚实又漂亮的灶台火墙,再看着笑呵呵不道累,敦敦实实的姜明义,咋看也不像苏特嫌疑呀(当年中苏处于敌对状态时特有的受监管的一种身份,源于姜明义夫妇都有俄罗斯血统)。木匠活是这样的。我到木匠铺用木板钉个简易木框,用作外屋小草房西墙透光的窗框,再安块玻璃就行。木匠老宋师傅做的锅盖,生产队已经安排木匠铺做门框和大门。火墙隔墙砌好了,总不能跳窗户进出吧。
那时广播室的阮卫红每天都播放天气预报,强寒流马上要来了!急中生智,我们几个晚上一起溜进木匠铺,把刚做好准备给新盖的女寝室安装的门框大门,一趟头就“挪”过来先用上了。第二天一早我到机耕队上班,海森海峰鸿祥三兄弟劲头十足地开始抡镐破墙,一口气在西墙开个大门洞,快过晌午大门就安装固定好了。等完工后赶到食堂吃饭,笼屉里的馒头都凉了。几个能干的上海小伙子,啃着馒头回到新家,进屋环视自己动手垒造的知青小屋,会心地笑了。同炕知青四兄弟,同享共融温馨家独门独户的寝室改建好了。只是家徒四壁,桌椅板凳啥都没有,老乡家里再不咋的,炕上还有个柜子小炕桌啥的。于是,我们打算自己动手添置些家具。干啥活都挺有门道的朱鸿祥,先自己动手做了个小炕桌。我找木匠铺的老马老宋师傅帮忙,他们热心地挑选木料,用一根大松木楞子做了新炕沿。在木匠铺我们又学着做了个落地的四方桌、一个高板凳和二个长板凳,还刷上天蓝色的油漆。我们居然把安装斜腿的板凳做像样了!大家很有成就感,心想鲁班再世也会收我们做徒弟吧。队里的知青和老乡们来串门时都说,真不赖!有模有样的一个家。我们西边屋这么一弄,住在东边屋的知青也接着干了起来。待到东屋完工后,原来两个大通炕的大寝室,愣是改造成了四个独立的小寝室。寝室改造完成了,大家皆大欢喜。
开春了,总觉得俺的知青小家还缺点农家鸡鸣狗吠的生活气息,于是打算自己养鸡养狗。我们先跑到工具齐全的木匠铺,在杂木堆里挑了几根合适的杨木干,简单刨削成方楞木,再钻一排眼,先做好一个长方框架,再往孔眼插入粗细相当的柳条干,中间做了个可上下拉动的活门,嘿,鸡笼有了。做好的鸡笼摆放在外间小屋西窗下,何时能有小鸡进笼子养呢。海峰有心脑瓜又好使,不知他从哪个老乡家要来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雏鸡。满屋的小鸡叫声:叽叽叽、叽叽叽,寝室里顿时充满了生命的灵气。只可惜饲养的小公鸡刚开始扯着嗓子学啼叫就被炖吃了,这不能怪大家嘴馋要吃童子鸡。老乡家的鸡窝都在屋外院子里,我们却在灶披间屋里养鸡,大家每天忙着出工干活,鸡屎常常来不及打扫干净,收工回来进门就是臭烘烘的气味哪受得了呀。开春,记不清哪个老乡家大黑狗下崽,海峰赶忙又颠儿颠儿跑去,兴冲冲地抱回一只。萌萌的、是只额头上有两个褐黄色圆斑点的四眼狗,海峰取名叫“莱喜”。莱喜是条忠实的狗,如同家人,你一唤它,它会侧歪着脑袋看看你,然后摇着尾巴向你奔跑着扑过来。冬天,海峰赶着牛爬犁到山上拉木材,或到江心岛套子上拉烧火柴,莱喜每次都会跟着去。它总是在雪地里欢快地颠前跑后,有时看见远处有出来觅食的野兔野鸡,莱喜会突然发力猛追过去,只是次次无功而返,每每总让海峰的小惊喜落了空。
有一年队里派海森去地营子,负责看护林业局划给高滩供冬天可砍伐烧火柴的山林,莱喜也跟去地营子陪伴海森看家护院。那次上山有心的海森用草垛堆了个隐身窝,带着半自动步枪狩猎野鸡、野鸭和狍子。那天狍子出现了,海森一阵窃喜,稳稳的端起枪一枪撂倒了狍子,莱喜像猎狗一样兴奋地冲了过去。海森兴冲冲地带着猎物回到小屋,剥了狍子皮,先剁了半只送去知青食堂,让大家尝尝野味。剩下半只,加上自己采摘的蘑菇炖了一大锅。在未到年关没有肉吃的日子里,让众多兄弟一起饱餐了一顿难得的野味。冬天,我们都回家过年了。可怜的莱喜,白天总是孤独地在寝室门口转悠,饿了到东边知青食堂乞口吃的,晚上则蜷缩在食堂或我们不知道的藏身之处。
那年刚过完年开春,海森第一个回到高滩。马车刚过东边的杨树林还没进屯,海森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没想到竟然远远地看见莱喜直奔过来,海森惊呼:哎哟,莱喜!只见莱喜仰头一激灵,跃身蹬腿从西头飞奔过来,直接跳上马车扑到海森怀里,那种久别重逢的亲热劲,见者无不动容。海森高兴地从衣兜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塞到莱喜的嘴里。我们家的莱喜也曾干过遭人恨的事情。那是夏日的一天清晨,我们四个还在炕上做梦呢,忽听有女人在敲着窗户喊叫,我们都被惊醒了。原来是霍凤阁的媳妇在大声喊叫,是莱喜把他家的一只大公鸡给咬死了!霍凤阁出来啥也没说就把她给拽了回去,我们是隔院的好邻居哦。
我们睡一铺炕的四兄弟个性相异却很相容。同室相处四五年,寝室里的家务事,挑水劈柈子、烧炕扫地抹桌子,哥几个都是眼里有活的人,屋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寝室就是和和融融的一个家,一个知青小家,兄弟四个吃的用的都不分你我。七十年代初物资供应很紧缺,知青们每次回上海探亲归来,都要大包小包带回各种吃的东西。记得73年春,我和陈文裕、朱鸿祥三人同回高滩,就托运带回好多吃的东西。朱鸿祥父亲曾是毛泽东号机车组组长,后调任铁路局机关工作,曾多次帮助高滩知青和上海跟队干部,在上海货运东站按最便宜的慢托运费托运大件行李。一大箱、一大箱,一批批的行李包,其中大部分都是吃的东西。我们隔段时间就会拿点好吃的火腿香肠出来,大伙开小锅享受一下生活。冬天烧炕,柈柴多火力大火炭也多,有时我们会用铁丝穿上一根香肠在炭火里烤,顿时满屋飘香,现在想起这诱人的香味,也会溢满口水咂嘴回味哦。鸿祥个头不高最勤劳,是个任劳任怨的实在人。生产队出工干活时从不耍奸却样样在行,每次收工回来挑水劈柴烧炕抢着干。鸿祥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地印象就是穿着海魂衫挥举大斧子,在门外小空场上用力地劈柈子。我想,如果鸿祥当年能成为海军,穿着海魂衫站在舰艇甲板上,让海风吹动着水兵帽上的飘带,嘿,好一个英俊的海军战士!可惜特定时期的69届初中生没有参军机会。海峰头脑活络、遇事反应快最有点子。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代销店里买了肉罐头想开个小锅炖白菜。那时冬天的农村是有钱也买不到蔬菜的。土豆、萝卜和大白菜等,都是秋天储存在地窖里,一直吃到来年春天。知青食堂的地窖距离寝室东南角不到20米,海峰和我寻摸着过去“拿”两棵。海峰在前走到地窖口,他刚要掀盖子下去,忽听东头寝室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王永建出来倒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海峰忽地趴在雪堆上,顺手捡起边上一个小笤帚,把笤帚把朝上充狗尾巴晃悠,夜幕下隐约看去还真有些像我们家莱喜。还好王永建没在意,倒完水扫视了一眼就回屋了。我俩这一惊也顾不上拿白菜了,赶紧撒腿回屋。海森做事最有思路,寝室改造的好建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他是个文艺青年,上海铁岭中学文艺小分队的骨干。来到高滩后,他经常在夏天穿着黑灯笼裤,在高滩小学校操场上练舞功,学洪常青的劈叉大跳和吴琼花的倒踢紫金冠,还在食堂里给女知青排挥镰割麦子的四步舞。当时我也曾在一边学走过这四步舞,直到现在还记得动作。若逢高滩知青相聚,兴致使然还会比划两下。海森多次参加公社和县里知青文艺演出,外面结识的知青朋友多。如上海知青储朴,他是干岔子公社文艺小分队的领队,手风琴拉的非常好听。寝室常常有他朋友来聚玩小住,热闹地开个小锅。每次有朋友来我们寝室玩住,我就会到隔壁寝室和许树新挤铺睡。他的床褥是用无锡苏南特色的、自家纺织的藏青色格子老粗布缝制的,被单被套温暖贴身但特别容易隐藏虱子,最忘不了的是我俩睡觉前,会一起动作娴熟地脱衣翻被捉虱子。
1973年11月25号是海峰20岁生日。逊克的11月下旬已进入寒冬,气温低过零下25度。那天干岔子上海知青储朴和几个文艺小分队的知青朋友们,在沿江国防公路雪道上,用木杠抬着置满乐器的箱子,冒着黑龙江扑面刮来的寒风,整整走了二个小时来到高滩。我们寝室早已把火炕烧得暖暖的,火墙烧的热乎乎的。当朋友们穿着大棉袄裹着寒风进屋,浑身却散发着欢情的暖流,两地知青朋友兴奋的握手大声寒喧,用黑河日报糊的天棚似乎也受了感染,高兴地微微颤动。可惜那时没有生日蛋糕,更不懂什么许愿,唯有白酒干杯,一醉方休。今天有小乐队演奏助兴,储朴的手风琴欢快的拉着红色娘子军的向前进,小金的小提琴拉起了抒情的万泉河边,董福祺吹起了音色圆亮的黑管。乐声响起,寒冬的土草房里荡漾着动人的旋律,寝室里充满了欢跳的音符。看着储朴灵活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的跳动,爱音乐的我看得羡慕不已。小乐队的演奏太棒了,使得海峰的生日聚会气氛愈加欢快热烈!
可叹那个时期正是中苏敌对,黑龙江边境珍宝岛战役爆发后,中苏边界更是剑拔弩张,又处在特殊年代严禁传唱苏联歌曲。当时小分队演奏用的都是西洋乐器,要是能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该有多么的迷人呀。但是,一遍又一遍《送你一束沙枣花》的旋律还是迷倒了我们:坐上大卡车,戴着大红花,远方的青年人,塔里木来安家。新疆名歌特有的旋律使人情绪爆满!生日聚会让海峰感动至极,多年后回到上海还特邀当年小乐队的知青朋友到酒店相聚,大家再次举杯怀念那次开心的生日聚会。初写回忆时海峰对我说,那次生日聚会我俩都喝醉了,他把我拉到门外一起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这样开心放纵的生日场景此生无二。我下乡时哥哥把二胡送给我,劳累之余二胡给大家带来轻松愉快的小小欢乐。海森拉得好,一曲《红军哥哥回来了》可上高滩大舞台(食堂)表演独奏。拉二胡最难的是把位和指法要准,我和海峰乍练也掐不准,拉出来的声音带点小公鸡叫半拉子腔,只能自我消遣。我虽然二胡拉不好,但割舍不了对音乐的喜爱,五十五岁学吹打买了把萨克斯管,每逢高滩知青聚会,我时常会带上萨管吹上几曲。大家唱的跳的吹的一起乐呵,真是鹤发引百灵,笑颜映童心,好开心噢!
还记得有一个冬天福康和黑老虫(绰号)来,用当时上海流行的人造革方包装了满满一包冻猪肉,说是夜里从干岔子老乡家的苞米楼里“拿”出来的。我们想象着那户老乡,哪天要剁肉包饺子时,肯定要吼着骂街了,料定是知青娃干的,只是找不到主,只能窝着火悻悻作罢。
五 各奔前程离北疆,心系高滩回故乡
海森基于他的文艺特长,于1974年9月被选送进了黑河师范学校。毕业后在逊克县第一小学当音乐舞蹈老师,后又调县文化馆工作,桃李满逊克。返城回上海后曾在上海工具厂上班。时逢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海森头脑灵活、思路清晰又敢想敢闯,毅然辞职下海开公司,专营经销名牌洁具。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业称马桶大王,老板当得有模有样。海峰虽然没参军当兵上大学,但也赶上了招工机会。于1974年底与同队知青杨志勇一起到了大家向往的石油城大庆。他初始分配到食品公司,生活质量大大提高。曾经高滩食无肉,大庆天天炖猪蹄,嘿,真肥了他了。那时候食品供应紧缺,同去大庆的杨志勇也借海峰的光,没少啃猪蹄。后来海峰调到大庆百货公司被派驻上海,再后来也应潮而动下海从事驾校工作。他做事认真专注,小脑瓜也确实好使,从拉一个学员拿一份提成的普通业务员,发展到驾校合伙人。小老板当得有滋有味,勤恳敬业干到退休。
我是1974年7月16日离开高滩,回到祖籍老家,江苏江阴施蓬村继续插队落户。为跳出农门进城工作,当年12月经一番周折后如愿参军入伍,在胶东半岛当兵,服役三年4个月后退伍复员。为了进城工作,回老家又是一番周折,因公社知青办将我回乡介绍信遗失,往复辗转江阴县知青办核实确认知青身份,最终如愿分配到国企石油公司,一直干到退休。谁能想到,十几年前江阴市开始禁止城镇居民户籍迁入农村。真是应了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到1974年底,我们寝室有三人先后离开了高滩,四兄弟中唯独留下了鸿祥。他不幸于1976年6月得了急性黄疸肝炎,那时的知青小屋已经人走炕凉,无人照顾鸿祥。感谢大队长霍凤阁,当他得知鸿祥的病况后非常关心,当即派队里的马车送他到县人民医院。只是那时边境小县城的医院条件简陋,因无住院床位而拒收,鸿祥只能懊恼着急地返回高滩。霍凤阁立马又安排孙铁山,专程护送鸿祥到哈尔滨,乘上58次列车及时赶回上海。鸿祥病愈后没再返回高滩,而是和我一样去了祖籍老家,江苏常州城郊种蔬菜,继续在农村插队落户。他的老家在常州戚墅堰下塘圩墩村,与我老家江阴城西郊施蓬村仅隔30几公里,那时我俩还写信相互问候。鸿祥后来也获得招工机会,如愿进入当地自来水厂工作。
1995年8月,海森、海峰、志勇带着儿子,我携女儿一行六人在大庆集合。当时,志勇任职大庆市消防支队,支队安排了一辆大吉普车,一路风尘送我们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高滩。我们带儿女来就是要让他们看看黑龙江、看看高滩、看看我们当年住的亲手盖的土草房。车到高滩,与久别21年的老乡们热情相拥、亲切交谈。寒喧过后,我们急切地赶去探望曾经的家。
"施一鸣,你看,那就是爸爸住过的土草房!我和你海森、海峰伯伯当年的家!"志勇也招呼着儿子,杨巍,这就是老爸住过的土草房!大家看着这座土墙斑驳的泥草房,蒙着塑料薄膜的门窗已裸裂变形,历经二十五年风雨酷寒的摧残,已经矬矮下沉,犹如孤独身形佝偻的泥老人。老人还在用泥壁脱裂的胸膛,眷护着霍凤阁家的一群老母鸡。老人在等,等啊,它在等待知青们归来,归来再看它一眼!面对眼前凄凉落寞的泥老人,想着它在年轻时为上海知青们遮风避雨;在西伯利亚刮来的风雪大烟泡狂啸封门时,它总是墙暖炕热;在高滩的这些年月里给予我们多少温暖的呵护,我们心中感恩这位孤残的泥老人。一时唏嘘无语感慨万千,泪迷眼眶。时光如梭、心念高滩,又是21年过去。
2016年12月,由当年高滩武装基干民兵连连长陈建华和妇女主任严品华组团,上海知青中最牛的马车老板李锦龙打前阵,扛着一面黑龙江高滩知青旅游团的红旗,高滩知青、高滩媳妇和高滩女婿一行共18人,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兴冲冲的直奔高滩。高滩,我们又回来看你啦!只是岁月无情,长一辈老乡已剩不多。是的高滩,我们又回来了!我和当年同炕共暖的四兄弟之一卜海峰走在高滩屯的雪道上,只见家家都是红墙蓝顶大砖房。当年我们自己盖的泥草房早已不见踪影,那一间间男女知青住过的泥草房,曾为我们遮风挡雨、免晒御寒!现在,泥老人已完成它的使命,又化春泥育新生。我和海峰咯吱咯吱踩着雪漫步高滩,感叹时光流年只在瞬间!追思往昔,感慨万千。填一曲《卜算子》欣然释怀。
逊克暮春寒,旷野翻浆道。屯垦学生戍北疆,怜念知书少。岁月砺颜憔,绩果无须耀。炕土墙泥已作尘,吾幸抒怀笑!
本文作者:卜海峰、朱鸿祥、竹海森、施川兴均为黑龙江省逊克县边疆公社高滩大队上海知青。
附照片:
照片介绍:2023年国庆节期间,高滩大队部分知青聚会拍集体照。作者施川兴(后排左一)、竹海森(后排右三)。